第68章 第六十二章
第二天下午,舍監說學生處有我的電話,我本以為是威廉,話筒裏卻傳來邁克的聲音。
“出來一下,我在學校門口。”他說。
“您怎麽來了?”我驚訝地問,心想他居然會在普林格勒。
電話的信號不好,聲音很雜,他甕聲甕氣地說:“你可是我的未婚妻呢。”
掛了電話後,我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匆匆跑到大學門口。
暖洋洋的日光下,穿著黑色風衣的邁克正靠在一輛轎車旁,滿頭金發在陽光的照射下亮白如銀。他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正遠遠地望著我,等我向他走去。
“史密斯先生……”我是跑著過來的,氣息有些不穩,撫著胸口笑道,“好久不見。”
他向我走了幾步,一雙藍眼睛幽微地望著我,也不說話,就這麽沉默地望著。
“怎麽了?”我氣喘籲籲地問。
他瞥開視線,盯著馬路對麵的大廈說:“家族有聚會,你得來一趟,燕妮夫人要見你。”
“燕妮夫人?她也在普林格勒?”
燕妮是喬納森五兄弟的母親,這位女士很少露麵,我曾在漢斯先生的婚禮上見過她,在小時候的我看來,她高高在上如同一位女王,我和莉莉安都曾萬分羨慕她,覺得她是真正受到尊敬的女人。
“她聽說我有未婚妻了,想在家族聚會上見見你。”邁克遲疑了一下說,“喬納森放棄了巴巴利亞的勢力,遷來首都了。”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說。
邁克側頭看我:“你似乎不太驚訝的樣子。”
這個消息看似突兀,但仔細想想早有征兆。
我們的總理希爾頓先生是一位強悍、專製,手腕強硬的元首,他從名不見經傳的退伍軍人,到取代葳蕤黨的領導人成為黨魁,再到領導葳蕤黨奪取政權,一路上披荊斬棘,步履維艱,甚至經曆過槍林彈雨,坐過牢。
他的政黨有著優秀的宣傳政策,快速強硬的執行能力,他本人更是有種讓人匪夷所思的強大自信和領導能力,在他的執政理念下,普國這幾年的確煥發了新的生機,無論是政治、經濟,還是國人的麵貌。
但他的行事作風太強硬了,給人非黑即白的感覺,仿佛順從他的就是對的,反對他的就是錯的,哪怕這件事本身沒錯,但隻要阻礙了他,那麽對的也是錯的。
我不懂政治,也不知道卡梅倫先生在巴巴利亞有何政績,可我知道巴巴利亞在擁護葳蕤黨這件事上做得非常到位,即使如此,希爾頓總理在處理卡梅倫先生時也沒有絲毫手軟。
早在兩個月前,卡梅倫先生就因叛國罪被處以了絞刑,還被沒收了全部家產。此後,最早跟隨希爾頓總理起家的葳蕤黨成員全都辭去了地方職務,轉而來中央任職。葳蕤黨的地方部隊也在逐步解體,然後被國家正式部隊所取代。在那場慘敗的戰爭中,戰勝國們要求普國裁撤的軍隊,已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了起來。
如果黑加爾先生想向總理宣誓忠誠,那麽自然要主動交出手中的權力,等總理來裁決一切。
我不想解釋那麽多,隻笑笑說:“黑加爾先生是很厲害的人。”
“沒錯,這些話在燕妮夫人麵前說,她會很高興的。”邁克說。
我知道在這件事上欠了邁克的人情,所以也不扭捏,點頭同意道:“什麽時候?我會準備好的。”
“今天晚上。”
“這麽急?”
“沒錯。”
“可我還要換衣服。”
“衣服我有。”他嫌棄地看了看我說,“你為什麽穿得像個球一樣?”
“這是西國最流行的款式。”我不滿道,“你該去看看時尚雜誌。”
“我為什麽要看那種東西。”
邁克的確不用看時尚雜誌,因為半個範妮亞的貨都被送到了他的私宅裏。
過去住在凱洛林女士家時,我覺得有電梯的公寓樓已經是這個時代最先進,最奢華的住宅了,直到跟邁克看到了自帶遊泳池和小花園的公寓樓,我才明白了什麽叫時尚。
這套公寓非常現代化,不但有電梯,還有寬大的觀景窗,牆上掛著了抽象的藝術作品,客廳裏放著豪華的鋼琴和酒櫃,所有家具都簡約而新穎,更不用說電燈、電話、電冰箱等現代化設備了。站在這樣一套公寓裏,會有種自己沒見過世麵的失落感。
可是……這公寓與邁克簡直格格不入……你很難想象他會購買一副半裸的男性油畫,掛在自己的客廳裏。
“很惡心是嗎?”他站在我身邊說,“我剛住進來,還沒來得及把這些破爛扔了。”
我不解地望著他。
邁克聳聳肩說:“這屋子之前屬於一個菲利斯商人,他上繳所有資產後移民了,你喜歡這些畫嗎?”
“我不太懂,這也許是很有價值的收藏品吧。”我想前屋主一定是個崇尚藝術,且品味高雅的有錢人。
“哼……是嗎……”邁克冷笑,“那你該去欣賞下收藏在臥室裏的東西,保證你大開眼界。”
我拒絕了參觀臥室的建議,來到客廳中央,那裏放著幾排掛滿了裙子的移動衣架,還有一個打開著的白色手提箱,上下三層放滿了珠寶首飾。
看著這些東西,說不心動是假的,我也曾跟凱洛林女士逛服裝店,當看到各種漂亮的衣服和首飾時,也會生出想穿一下和擁有它們的欲望,但我知道自己配不上這些,因為我根本買不起。
後來凱洛林女士把她不要的衣裙送給我時,我仍然不敢穿在身上,因為凸顯出女性的曲線讓我害羞,同時還有種隱隱約約的擔憂,我怕穿上這麽漂亮的衣服後,就再也不想穿那些肥大醜陋的舊裙子了。而且當我有了漂亮裙子後,就會想要一雙陪得上這條裙子的皮鞋,然後是皮包、首飾、汽車、一套漂亮的公寓……凱洛林女士擁有的所有東西,我也想要擁有,因為我也是人,我的欲望也無法被填滿。
“我叫附近一家商店送來的,挑你喜歡的換上,我們就出發了。”邁克問,“需要我叫店員來幫你換衣服嗎?”
“不用。”我直接拿起一條藍白條紋的裙子,款式是明妮經常穿的那種過膝蓬蓬裙,上半身包裹得很嚴實,下麵露著腳腕和一截小腿。換好衣服後,邁克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點點頭說:“還不錯,總算不是球了。”
傍晚,我們來到了一座位於城郊的獨棟建築,紅色的磚牆上爬滿了幹枯的枝葉,小花園有些蕭瑟,但不難看出花壇裏栽滿了各種植被。
我挽著邁克走進去時,一位麵容嚴肅的男仆接過我們的外套說:“夫人和先生們在二樓。”
“人都來齊了嗎?”邁克問。
“就等您了。”男仆說。
邁克低頭對我說:“看來他們都等不及要見你了,緊張嗎?”
緊張也沒辦法,我幹笑了一聲說:“我們進去吧。”
一步入二樓,我就被迎麵而來的暖氣和歡呼聲燥得臉皮發熱。
有人吹著口哨說:“嘿,你們終於來了。”
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煙味,椅子和沙發上都坐滿了人,男男女女還有老人孩子,不得不說喬納森是個大家庭。
燕妮夫人穿著一條深黑色的晚禮服長裙,她微笑著擁抱了邁克:“我的孩子,外麵很冷吧。”然後她又看向我,臉上露出一個更燦爛的笑容,張開雙臂抱住我,在我臉頰上親吻了一下說,“還有你,我的孩子,真高興認識你。”
雖然都是新城人,可我隻是遠遠地偷窺過這位夫人,她對小時候的我而言是個很神秘的存在,因為她是喬納森五兄弟的母親,如果喬納森是個可怕的怪物,那麽她也是。而今天近距離接觸,她給我的感覺卻像個和氣的鄰家老太太,臉上掛著溫暖的笑意,準備好一桌食物,等待兒女回家團聚。
我隨邁克在餐桌前坐下後,很多人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原來他們都知道我的名字,還問我學校裏怎麽樣。
我發現自己對麵坐著喬納森家的老大和老三,康拉德·喬納森和漢斯·喬納森。
漢斯·喬納森已經再婚了,妻子是個紅發黃眸的凱斯人,看上去非常年輕,她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熱情地跟我握手道:“你好,我是萊娜。”
“您好。”我笑著說。
“我早聽說過你的大名,你是我們家鄉第一個讀大學的女人呢。”她眨眨金色的眼睛說,“邁克是怎麽把你騙到手的?”
康拉德·喬納森沒帶女伴,他摸摸小胡子,一雙藍眼睛盯著我說:“我也很好奇,像你這樣的姑娘怎麽不在大學裏找男人?莫非娘娘腔們辦事不行?”男人們大笑起來,康拉德擠擠眼睛說,“不過關於這點,你完全不用擔心,跟邁克睡過的女人都對他念念不忘,他可是唯一不用給錢,婊子們就樂意伺候的,不過這小子太摳門,從不跟大家傳授經驗。”
“康拉德。”邁克嚴肅地看了他一眼。
康拉德攤攤手:“好吧,看來我們家又多了一個不能隨便開玩笑的大小姐。”
如果是大學同學跟我開這種下流玩笑,也許我早就憤而離席了。可坐在這裏,卻奇妙的沒有被冒犯的憤怒感,也許在新城長大的我,早就習慣了周遭男人們的汙言穢語,他們總是那麽傲慢,把所有女人都形容成婊子,所以他們的話題也永遠離不開婊子。對他們而言,用下流的話戲弄女性,就像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一樣習以為常。
而且在大學住了一年後,我早不覺得性是個禁忌的話題了,從最初聽到就羞怯得臉熱,到後來麵不改色地參與交流,全賴明妮和傑西卡的影響,她們像男人談論女人一樣談論著男人,嘲笑男人的自大和無知,偶爾詹妮弗還會從醫學的角度分析性和愛。這種理性的討論聽多了,我開始覺得性並沒有那麽神秘和神聖,也沒有我小時候認為的那麽下流惡心,那不過是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的生理需求罷了。
男性可以肆意談論**,甚至以此羞辱女性,而女性總是羞於啟齒,諱莫如深,這不過是男人妄圖通過性展示權力的一種手段。如果我足夠勇敢,且不怕被報複,大概會當場頂一句‘也許邁克也沒什麽好經驗,不過是其他人又短又沒用,伺候不爽女人吧。’
然而我看看邁克,又看向康拉德,笑笑說:“大學裏的男人和新城的男人也沒什麽不同,隻要閑著就尋花問柳。至於女人,我覺得如果有哪個男人讓女人特別喜歡,那他一定是做了與眾不同的事情,並且成功取悅了女人。鑒於從事性服務的女性殪崋見多識廣,單純的身體交流恐怕很難取悅她們,所以我讚同您,邁克先生必然有不同於其他男人的高超手段。”
康拉德先生捏著小胡子說:“等有一天你體驗過了,一定要詳細告訴我。”
“恐怕不能,如果被您學會了,我怕妓院裏的可憐姑娘們賺不到錢,從此天天挨打。”
他的藍眼睛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轉向邁克說:“這姑娘有點兒味道,難怪你要娶她。”
“沒錯,邁克哥哥一向如此,有眼光又有效率。”一個冷漠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比爾,海涅。”康拉德笑著與我身後的人打招呼,“你們終於來了,黑加爾呢?”
“黑加爾哥哥讓我們先回來了,他要參加總理的晚宴。”海涅走到燕妮夫人身邊,吻了吻她的臉頰說,“哥哥說他很抱歉。”
“沒關係,快入座吧。”燕妮夫人溫柔地說。
我沒有去看海涅,垂下眼睛盯著餐盤。
“真沒想到,你竟然要嫁給邁克哥哥,他沒有威脅強迫你吧?”比爾摘下帽子,隔著餐桌跟我打招呼。
我看向邁克,他也正看著我,我們對視了一眼後,邁克翹起嘴角說:“親愛的,我威脅過你嗎?”
“你有嗎?”
“應該有一點,你介意嗎?”他托腮看向我。
“大概是不介意的,你呢?”
“我有一點介意,你介意原諒我嗎?”
“大概也不介意。”
“我希望你介意一點,這樣我也有借口補償你。”
我有種我們在打情罵俏的錯覺,尷尬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以掩飾我的緊張。
“哦……瞧瞧他們多般配啊。”萊娜捧著臉說,“安妮臉紅了。”
“嘿,親她!”有人起哄道。
我發現一桌人都盯著我們,對麵的康拉德先生也吹了聲口哨,對邁克說:“你在幹嘛?我們都等著呢。”
邁克在我耳邊問:“介意我吻你嗎?”
我僵硬地笑了笑,挺直腰板說:“當然介意,因為康拉德先生的告密,所以我現在又嫉妒又生氣,在哄好我之前,你恐怕是沒有吻了。”
長桌上哄堂大笑,康拉德先生急忙起身,誇張地向邁克鞠躬道:“這都怪我,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送你幾個熱吻,補償一下。”
“敬謝不敏。”邁克說。
“幹嘛這麽客氣。”康拉德先生大笑道。
這一餐吃得賓主盡興,喬納森家有一位好廚師,很多食物帶著家鄉的味道,我一不小心就多用了些,甚至還趁別人不注意,多拿了幾塊檸檬蛋糕。
用過晚餐後,大家聚集在客廳聊天,我離席去了洗手間。
穿過有些古舊的長廊時,忽然被人抱住了,我嚇了一跳,剛要大叫就被捂住了嘴巴。
海涅·喬納森把我壓在走廊的牆壁上,他身上有很濃重的酒氣,呼吸灑在我的額頭上,感覺冰冰涼涼的。
我掙紮了一下,覺得掙紮徒勞,遂放棄了,隻抬頭望著他的眼睛。
過了一會兒,他鬆開手,但身體仍然壓製著我,他垂下頭,呼吸更沉重地灑在我耳邊。
“你要幹什麽?放開我。”我小聲說。
“我要看看這個滿嘴謊話的女人還是不是我的安妮。”
“你喝醉了,再不放開我,我就要不顧體麵,喊別人來了。”
“你喊吧,讓他們都知道,邁克·史密斯搶了我的女人。”
我氣悶到無話可說,強壓著憤怒道:“你不要再胡說八道了,我不是你的女人,我們什麽關係都沒有過,你為什麽要說這種話?”
“誰說我們沒關係!如果沒關係,那這些年我朝思暮想的是誰!你為什麽對我這麽狠心?為什麽要騙我?你說過不要男人賜予的生活,那為什麽答應了邁克的求婚?他跟我有什麽不同?”
陰暗的走廊上,皎潔的月光下,海涅藍眼睛裏翻滾著某種複雜的情緒,竟讓我心口微微刺痛。
隨即我回過神來,推開他說:“你瘋了!你已經結婚了!跟我說這些做什麽!”
“我沒瘋,我和夏洛特不過是政治聯姻,我不喜歡她,她也看不上我,這算什麽婚姻?至今為止,我隻喜歡過一個女人,想要跟她在一起,這也有錯嗎?可是你呢?一麵狠狠地拒絕我,說看不上我,轉頭又要嫁給邁克·史密斯這種小人!你了解他嗎?就因為他救過你?這家夥有多麽陰險狡詐你根本就不知道。”
我衝他叫道:“夠了,這都是你的錯,為什麽要糾纏我?如果不是你說要娶我,黑加爾先生根本不會把我放在眼中。”
海涅的神色冷了下來,他幽暗地看了我許久,諷刺地笑道:“原來如此。”
我垂下頭,盯著發黑的木頭地板說:“求你不要這樣了,是我做過什麽讓你誤會的事嗎?還是我像莉莉安一樣曾無意中給過你錯誤的暗示?如果有的話,我很抱歉,那不是我的本意。”
海涅搖搖頭說:“我多麽希望你有,那麽在被你拒絕時,我還可以憎恨你的虛偽,可就是因為你一直是你,你沒有變過,所以我也無法改變。”
夜風吹過窗戶,發出細碎的嗡鳴,海涅撩起額前的碎發,歎了口氣說,“好吧,我都知道了,你不需要再跟邁克·史密斯演戲了。”
“我沒有演戲。”我皺起眉頭說。
“沒有嗎?可你連一個吻都不願意給他。”
“那……那不過是……”
“別把我當成惡棍,安妮。”他靠近我,在耳邊低聲道,“如果我想強迫你當我的情婦,那麽很早以前我就做了。”
走廊上的燈忽然開了,亮光一瞬間有些刺眼,邁克·史密斯正站在走廊盡頭,他懶洋洋地說:“親愛的,已經很晚了,我們告辭吧。”
海涅冷笑了一聲,撐起身體,讓開去路說:“那麽,路上小心。”
我恍惚地走到邁克身邊,又回頭看了海涅一眼,他麵無表情地望著我,身後的影子隱匿在黑暗中,我回味著他留在我耳邊的話。
他說,‘我一向是很有耐心的,也終會等到我想要的一切。’
“我們快走吧。”我焦急地對邁克說。
邁克把一隻手搭在我肩上,帶我離開了這座宅子。
回去的路上,我們沉默了很久,我是被海涅的話搞得心煩意亂,他似乎有些神經質,一個人會為另一個人糾結到這種地步嗎?他隻是說說而已吧,早晚有一天會放棄那些想法的。
“你不想說什麽嗎?”邁克問。
我愣了一下,轉頭看向他。
“如果你沒有,那麽我有。”出乎意料的,他把車停在路邊,談起了一些往事,“我是喬納森家的私生子,和海涅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母親去世後,我被父親帶回家,一晃已經二十多年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愣愣地望著他的側臉。
“燕妮不是我的親生母親,但她養育我長大,教我做人的道理,所以她也是我的母親,而桌上的每個男人都是我的兄弟,他們中很多人都是孤兒,被喬納森家收養,也成為燕妮夫人的孩子。”
“我十二歲那年,父親給我一根棍子,讓我跟康拉德他們一起去毆打一個欠錢不還的癟三,那真是個癟三,他是個酒鬼,不工作也不種地,把兩個大女兒送去妓院,用她們的賣身錢換酒喝。我們把他打到吐血,然後這個男人跪地求饒說,他會把自己的小女兒也送去妓院裏,所以不要再打他了。你知道他的小女兒才多大嗎?十三歲,我們還做過同學。”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雙手沾滿了罪惡,覺得是我把她逼進妓院的,所以第二天我拒絕參與一切家族事務,收賭資也好,打人也好,我統統不想參與。父親很生氣,他拿鞭子抽了我一頓,說我是個孬種,說養我這種廢物是浪費糧食。”
路上駛過一輛輛汽車,他的半張臉藏在陰影裏,半張臉被車燈照亮,又沒入黑暗。他的聲音緩慢而冷清,像從某個遙遠的深淵裏傳來,他沉默了一會兒,笑笑說:“我覺得父親才是廢物,那晚本打算逃走的,可燕妮夫人來看我,她給我清理了傷口,並問了我一個問題,她說‘作為一個男人,你首先要養活自己,那是一個男人的尊嚴和立身之本,如果你離開家,會死在街頭嗎?’我沒有回答,但我知道,即使沒有餓死,也會凍死在街頭。”
“燕妮夫人還說,在我們這個地方,男人和女人都很可悲,男人沒日沒夜重複著單調的體力勞動,卻養活不了妻兒,喝酒消愁,卻逐漸淪為酒鬼,又反過來傷害自己的親人。你看不起你父親,可至少他養活了妻兒,這世上沒有哪一碗飯是容易端的,不論你去工廠出賣體力,還是在這裏出賣良心。”
邁克忽然看向我,很認真地問:“如果你也有一個酒鬼父親,而他要把你賣進妓院還債,你覺得這是誰的錯?是酒鬼父親,還是逼債的人?如果此時你去搶劫另一個人,而搶劫來的錢財剛好可以讓你免除悲慘的命運,你會不會去搶劫?”
很久以前我就覺得邁克像個哲人,他在黑暗中質問我,給我選擇題。
我覺得我有答案,但又不太確定,因為事情沒有真正發生在我身上,當然我也沒辦法去評判別人的選擇。
“你還沒有回答我。”他又問。
“我不知道,先生。”
“不知道嗎?那到你想清楚的時候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邁克側身看向我,眼神有些犀利:“如果有一天法律判決誣陷別人沒錯,掠奪他人財產沒錯,逼迫他人走投無路沒錯,你會站在國家法律的一邊,還是站在受害者的一邊?”
“如果所有人都認定他們有罪,認定欺淩他們是天經地義呢?”
“如果欺淩他們時,你會獲得受害者的房子、存款和金銀珠寶呢?你會繼續站在受害者的身邊嗎?”
“如果幫助受害者時,你也將受到欺淩和陷害,甚至威脅到生命呢?你也依然站在他們身邊嗎?”
我不可思議地望著邁克,他說自己是喬納森家的私生子,我才發現他和那五兄弟像極了,他們都高高瘦瘦,金發藍眼,不止是相貌,連說話的語氣都有著明顯的相似。可他們又有些不同,有種說不清的異樣感。
邁克不再質問我了,他迷茫地望著前方說:“我看過你家的信息,你有一個妹妹對嗎?跟隨你母親生活的那個?”
“是的。”
“她生父是菲利斯人,這代表她也是菲利斯人,如果你有能力,就盡快送她出國吧。”
“會發生什麽嗎?”
“文件已經批示了,什麽也別問,想辦法送她走吧。如果你有別的菲利斯朋友,告訴他們一起走,立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