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一章

詹妮弗搬離了宿舍,像從未來過一樣,所有的痕跡都消失得幹幹淨淨。

時間進入十月,這個冬天似乎特別冷, 第一場雪早早到來,呼嘯的北風似乎能穿透學校那古老滄桑的院牆,把在圖書館讀書的我凍得瑟瑟發抖。

我堅持不住,便提早回去了,在路過中庭的時候,有分發報紙的人隨手塞給我一張報紙,報紙的頭條是《菲利斯人遷出政策》。

這篇文章經許多專家論證,包括曆史、地理、遺傳、經濟、法律等專家,引經據典地說明了菲利斯人是外來人種,並非普國公民,所以不能享受普國公民的權益。

政策規定,從即日起,菲利斯人禁止擔任公職,不能從事教師、新聞、醫藥、藝術、法律等職業,不得參軍,且嚴禁與安大略人通婚。

禁止菲利斯人使用一切公共設施,包括公共交通、圖書館、公立醫院、所有安大略人開辦的學校,還有音樂廳、電影院、遊泳池、餐廳等。

限製菲利斯人購買肉蛋奶製品,也包括可可、煙酒、水果等,甚至還有紡織品、日用品的規定。

但是國家鼓勵菲利斯人移民出去,隻要上繳了包括公司、土地、房產、證券等等在普國非法獲得的財產,就可以獲得一張免費的出國簽證。

傑西卡料想的沒錯,這是一場戰爭,而且剛剛打響。

我路過藝術學院的時候,看到一群人叫嚷著把一位教授驅趕出了教學樓。那是一個身材肥胖留著大胡子的藝術係教授,他正帶領著一群學生反對他的菲利斯同事。

那位菲利斯教授雖然年輕,但身材單薄,看上去有些孱弱,書本、樂器、衣服被扔了一地,他蒼白著臉,試圖為自己辯解。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為什麽像暴徒一樣對待我,我做錯了什麽?”

“國家已經不允許菲利斯人從事教職了,從大學裏滾出去吧,就是你們這些外國人汙染了我國的藝術,還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教給普國的下一代,你們存了什麽陰謀,自己心裏明白!”領頭的教授罵道。

正在這時,圍觀的人群中擠出一位老先生,他攙扶起那位菲利斯教授,然後擋在他麵前,嚴厲地對那群人說,“夠了!我做了三十多年的老師,還從未見過這種荒唐事!竟然驅趕老師?你們還要做什麽!”

那人正是我們法學院的弗拉維教授,他是我遇到過的最和善的老師之一,一天到晚笑嗬嗬的,喜歡和學生們開玩笑,熱衷於新鮮事物和詩歌藝術,我從未見過他生氣的模樣,而此時他緊緊皺著眉頭,雙目憤怒如灼燒的火焰。

領頭對抗同事的胖教授冷哼了一聲,陰森地瞪著他:“怎麽?你是菲利斯同情者?是的話,你也該被一起清理掉!省的教壞了學生們,還汙染了純粹的校園和高貴的藝術!”

“荒唐透頂!看看你們疾言厲色的樣子,你也配稱老師!你們還配當學生!我了解普國,這裏是我的家鄉,我也了解我的同胞和我們的文明,在這個誕生了巴赫和貝多芬的偉大國家裏,演奏著偉大音樂的人做不出這樣可惡的事情!你們的仁慈之心在哪裏?寬闊的胸懷在哪裏?滿懷著戾氣的你們做出的音樂有誰會欣賞?這一腔的憤怒和險惡能感動什麽人?做任何事之前,先摸摸自己的良心吧!”

也許是說不過法學院的教授,也許是惱羞成怒,那位領頭的教授衝過去嘶吼道:“你叫這些菲利斯人騙傻了吧!不會睜開眼睛看看嗎!看看他們對普國犯下了多少滔天罪行,看看他們有多麽陰險和卑鄙,看看他們像蝗蟲一樣肆虐我們的國家!他們是我們的敵人,如果你站在敵人的身邊,那你也是我們的敵人!是我們國家的奸細和叛徒,將來也會背叛國家,背叛人民,你該和他一起滾出去!!”

“該滾的是你!閉目塞聽的也是你!你已經被憤怒衝昏了頭腦,一味固執己見,根本無法理智地溝通和交流。”

一瞬間,也不知是誰先動的手,兩位教授竟然廝打了起來,像鄉下那些喝醉了酒的泥腿子,因為一言不合,就互相拳打腳踢,直到幾個學生強行拉開他們。

而這不是唯一一次驅趕菲利斯教授的事件,不過幾天時間,相似的情形不斷上演,就是那幾個行為極端的教授,領頭驅逐了所有菲利斯同事,把他們驅趕出辦公室,甚至直接驅趕出課堂。那些為教育事業奉獻了終生的老師們,隻得收拾行李,落寞地離開了大學。

進入十一月,又到了每月一次的學院聚餐。

這一年裏,我已經漸漸習慣了這裏的生活,也習慣了每月一次,坐在全是男人的餐廳裏,迎著晃動的燭光,和總想嘲弄我的哈裏斯麵對麵,吃一頓有些食不知味的晚宴。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排列座次的,因為不管我早到還是晚到,不管我坐在哪裏,圍坐在我身邊的永遠是那幾個人,其中以哈裏斯為最,他好像根本不在乎我拒絕了他多少次,簡直像新城街頭那些油腔滑調,總是糾纏女性的流氓一樣令人生厭。

長桌上擺著銀質燭台,燭台上插著長長的白色蠟燭,漂亮的燭光照亮了桌上的餐具和酒杯,也讓牆壁上的宗教意味十足的畫像和玻璃更添了一絲神秘感。

這本是一頓很有情調的晚餐,卻讓對麵的人硬生生攪混了。

“風吻過樹梢,卻無一絲顫動,寒冷拂過大地,卻無視火熱的心靈,有一種東西正在燃燒,灼熱的火焰幾乎將我燙傷,可我心甘情願,願與這迷人的夜共赴黃泉。”

哈裏斯先生相貌英俊,還有一副好嗓子,他說話的時候聲音低沉而冷清,像悠揚的提琴,尤其迎著溫暖燭光,他那綠色的眼睛會像深海一樣專注地凝視著你,比舞台上深情的男演員還讓人心動。

如果他不是一次次來糾纏我,我大概會對他很有好感的,因為這畢竟是一位慧聰迷人,英俊瀟灑的美男子啊。

可這種貴族出身的男子為什麽要來糾纏我呢?又不可能結婚,幹嘛還要追求我?被拒絕了也依然糾纏不休,這讓我回想起了很糟糕的過去,甚至懷疑起了他的目的。

“今晚的詩有一句沒有押韻,我覺得共赴黃泉改成共舞更好些。”我無聊地搭話道。

“哦……”他撐著下巴,凝視著我說,“我當然也喜歡共舞,可我更喜歡死亡的唯美和永恒,喜歡炙熱而決絕的癡戀。”

“願上帝保佑您,想保命還是離這種決絕遠一點好。”

“你像傳說中冰凍在水晶棺中的公主,有著冰塊一樣冷硬的心腸,總是嘲笑我火熱的內心,踐踏我卑微的尊嚴。”他失落地垂下眼眸,神情落寞如迷惘的旅人。

我也曾因為他這種無辜的可憐表情而心軟過,想自己是不是太冷硬,太過分,可次數多了,我就覺得他是沉浸在某種自憐自艾的表演裏,有些不可自拔了。

“晚上好,安妮小姐。”坐在哈裏斯身旁的布朗特跟我打招呼說,“您前幾天得了感冒,最近好些了嗎?”

和花花公子般的哈裏斯不同,他形影不離的朋友布朗特倒是一位真正的紳士。

這裏的人出身各不相同,但奇怪的是,很多人的一舉一動,甚至說話的口氣都有著謎一般的相似之處,大概是中學時代都經受過嚴厲的教導和熏陶的結果吧。盡管如此,可相處時間長了,就會發現那掩藏在統一紳士教養下的性格差異,會暴露他們的喜好和缺點。

可有一個人很不一樣,他永遠彬彬有禮,永遠風度翩翩,從不高聲說話,也未暢快歡笑,他就像個站在角落裏的守望者,卻又神奇地與每個人都保持著和善從容的關係。

你無法讀到他在想什麽,因為他總是控製著自己的表情。你更無法知道他的喜好和性格,因為當每個人都在誇誇其談的時候,他總是微笑著聆聽,從不發表任何意見。

隻這種深入骨髓般的紳士教養來說,他無疑是非常成功的,我甚至能在他身上看到一些薩沙的影子,他們都是把自己層層武裝起來的人,像一個洋蔥,你撥開了一層,以為自己發現了什麽,可很快你就明白,他們隻展現出想展示給你的,真實的他們比大霧彌漫的清晨還要模糊。

“謝謝關心,我已經好了。”我禮貌地對他笑了笑。

“那就好。”他對我點點頭,又與隔壁的人交談。

忽然,一個高瘦的身影把我所有的關注都奪走了。

傑米·伊登匆匆走進大廳,身上還帶著從外麵帶來的寒氣,他黑色的卷發有些長了,淩亂地披散在耳後,這襯得他的膚色更加蒼白。而他眉頭緊皺著,也不知正為什麽而煩心。

他越過哈裏斯和布朗特,獨自坐在一個空置的座位上。可剛一坐下,他周圍的同學就互相對視了一眼,開始說些菲利斯人的話題,當然什麽難聽說什麽,還露骨地嘲笑和譏諷他。

傑米一聲不吭地坐著。

幾分鍾過去了,嘲諷沒有消失,反而變本加厲。沒有任何人去阻止找茬的人,長桌上反而越來越安靜,似乎都在等待事態的進一步發展,就像在等待一場好戲開鑼。

我看向哈裏斯和布朗特,他們也沉默著,視線凝固在玻璃杯或餐盤上,完全沒有要幫傑米的意思。他們曾是傑米的朋友,剛入學的時候也有過一段形影不離的時光,但漸漸的,他們誰也不理睬誰了,甚至連目光也不願意相碰。

雖然國家還沒有強令菲利斯學生離開大學,可他們就像過街老鼠一樣,所到之處必遭受無數側目和嘲諷,仿佛他們生而有罪似的。而同情和幫助他們的人也會被冠上菲憫的名號,同樣遭到辱罵和欺負,所以大學裏的菲利斯人被逼到了牆角,完全被孤立了。

傑米的拳頭越握越緊,我甚至能看到上麵暴起的青筋。

我知道被羞辱是什麽滋味,小時候也曾疑惑,我明明都這麽可憐了,那些人為什麽還要欺負我。長大後我才知道,原來人世間什麽妖魔鬼怪都有,所以突如其來的羞辱是正常的,聰明人要學會忍耐。又或者這不過是種自我安慰,這世上隻有軟弱無能的人才會任人欺負,而施加暴力的人不會因為你的忍耐而施以仁慈,他們隻會變本加厲。

那些話越說越難聽了,甚至涉及到了傑米的父母,他們用很難聽的話來羞辱他的母親,他眉頭不停地跳動,似乎馬上就要跳起來毆打對麵那個混蛋的時候,我立即站起來,拿湯匙敲了敲玻璃杯,清脆的響聲立即吸引了整條長桌的注意。

說真的,我從進入學校就一直低調行事,從未主動引人注目。所以當我站起來時,半個大廳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這一會兒功夫,冷汗就下來了,我開始思索現在裝暈似乎不是個好決定。

“呃……呃……”我磕磕絆絆地說道,“今天是個很別特的日子,是……是……是……”

“哦……讓我想想……曆史上的今天……普國曾戰勝了西國。”對麵的哈裏斯笑了笑說,“阿爾法戰役是嗎?”

“呃……對……沒錯。”我幹咳了一聲說,“所以我想在這個特別的日子裏,唱首歌慶祝一下。”

隨後我深吸了口氣,也不管別人怎麽看我,就開始唱《萊姆之歌》。這是一首優美、舒緩的歌曲,有著動聽的曲調和安撫人心般的力量,經常在唱詩班演奏。

我一邊唱歌,一邊覺得自己蠢透了,也不知道過後會被說成什麽樣子,但我不後悔站起來,所以努力控製住有些顫抖的嗓音,盡量把歌詞裏鼓勵人們寬恕、善良、友愛的情緒傳達出來。

半響後,我唱完了,大廳裏安安靜靜的,門廳處卻傳來了掌聲。

我們的院長克萊蒙勳爵帶著笑意走進來,身後還跟著一串教授。他們路過我們長桌時,院長還在對我鼓掌。

“唱得真好,這樣寒冷的天氣裏,聽到這樣溫柔動聽的歌謠,就像在心裏生了一團溫暖的火焰一樣,納西斯小姐,您該經常展示一下的。”

我沒想到院長先生居然知道我的名字,頓時有些受寵若驚,忙彎腰道:“您過獎,我獻醜了。”

院長笑著擺擺手,叫我坐下,然後走向前台的餐桌,還在宣布用餐前又稱讚了一番剛才的歌很好聽,他非常感謝。這番稱讚之下,立即引來了整個大廳的掌聲。

我不敢看任何人,羞恥地撐住額頭,忽然很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好在這會兒,大家都安靜地用餐,不再找彼此的麻煩了。

臉上的熱度降下來之後,我又偷偷去看傑米,他像是感受到了我的視線般,也側頭看了看我,可這一眼之後,他又移開了視線,隻盯著麵前的餐盤。

像平時一樣,這一餐用得十分安靜,幾乎聽不到交頭接耳的聲音。

用餐完畢後,教授們離開大廳時,傑米也緊跟著離開了。

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所有羞恥沮喪的情緒都被丟在了腦後,隻剩下了那個高高瘦瘦的影子,隻剩下了那雙黑色的眼睛。

“阿爾法戰役?嗯?”對麵哈裏斯略帶嘲諷的腔調讓我回神。

我看了看他和布朗特,起身道:“失陪。”

然後我盡全力追了出去,穿過一根根高聳巨大的白色立柱,穿過空曠冰冷的走廊,可惜隻有腳步清脆的回聲伴隨著我。

這是一個寒冷而靜謐的夜晚,正如哈裏斯剛才的詩裏描述的,風吻過樹梢,卻無一絲顫動,寒冷拂過大地,卻無視火熱的心靈……

我佇立在冷清月光下,而我追逐的身影早就消失了蹤跡。

“傑米……他有未婚妻。”

哈裏斯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而我轉身的時候,他也轉身了,隻留下一句:“他很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