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一瞬間,我被刺目的燈光晃了眼,隻看到台下影影綽綽的人形,卻看不清任何一張臉,像幼時的夢境一樣,近在咫尺卻又觸不可及。直到台下響起掌聲,我才逐漸習慣了耀眼的燈光,穩了穩心神後走向了那架閃閃發亮的黑色大鋼琴。

老實說,我心慌得不行,因為不敢看台下,就把側臉對著觀眾,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曲譜上麵,才稍微平靜了點。

另一邊,凱洛林也走上舞台,站在了正中央。她穿一條繡滿銀色亮片的晚禮服,金色卷發在燈光下像鉑金一樣淺白,酒紅色的嘴唇始終掛著甜蜜的微笑,她向觀眾謝禮後,輕輕對我打了個手勢。

開始了!

我深吸一口氣,彈起前奏。

《月亮灣》是一首很美很悲傷的歌曲,講述了一對戀人即將分手的故事,雖然男人已經移情別戀,女人卻仍深愛著男人,她祈求男人再陪伴她最後一個夜晚,於是他們在定情的月亮灣,一片寂靜幽幽的夜色湖畔旁跳舞吻別,歌詞唯美動人,表達了女方痛徹心扉的愛和對情人深深的眷戀之情。

凱洛林女士很喜歡這首歌,我們平時唱的最多的也是它,但說實話,我除了在最開始覺得它曲調動聽外,漸漸就覺得這故事讓我作嘔了。我討厭歌裏的女人,討厭她卑微的哀求和沒了愛情後連命都不想要了的絕望。

凱洛林還嫌棄過我,她說:“你唱這首歌時缺乏感情,不覺得它悲傷淒然,讓人落淚嗎?”

“當然感人。”我討好道,“隻是我唱歌的技巧太糟糕了,連您的十分之一都不如。”

“這跟技巧無關,你得帶入感情,想象著你是歌裏的女主角,深愛的人即將離去,而你心死如灰,再也活不下去了,將獨自在痛苦的思念中渡過餘生。”凱洛林認真地說。

當時我沒有笑出聲,但忍得肚子都疼了。

不過為了讓凱洛林滿意,我還是做了很多努力,唱歌隻要技巧和聲線就夠了,剩下的就是表演,隻要露出哀傷的神情,以一種卑微祈求的目光望著她,再擠出一兩滴眼淚就更好了。過後凱洛林會傷感地擁抱我,讚美我們剛才的配合棒極了。

就像現在這樣,我盡力放緩節奏,隨著凱洛林的聲線接上抒情的段落。

山穀間的月亮灣,我們初遇的地方。

寂寞的月光收割了靈魂。

靜美的湖水淹沒了思念。

慈悲的夜幕啊,為何不辭而別,就像你對我的誓言。

……

我靜靜地看著你,卻不敢走近你。

我躺在你的懷抱中,卻不敢抱緊你。

我和你在今夜共舞,卻又知道,天亮後,你將屬於別的女人。

穿透黑夜的悲傷,懸垂在薄暮中。

請賜我最後一吻,吻別我的眼淚。

……

我的心狂熱而草率。

我的愛鮮豔而孤獨。

我將等待你,在月亮灣,在黑夜中徹夜不眠。

……

凱洛林回頭看我時,我反射性地露出哀愁,與她對視著唱出情深綿綿的**部分,這次我沒能擠出眼淚,但凱洛林卻很感動,她回望我的時候,我看到她蒼白的臉頰上沾染了一滴淚珠,像鑲嵌在白瓷上璀璨的珠寶一樣明亮。

她向我微笑,又感激地點了點頭,這一刻,我忽然有點動容。凱洛林正為了她深愛的男人而努力著,她無怨無悔地付出了一切,無論結果如何,就像歌裏唱得那樣,她正狂熱而鮮豔地愛著。

我不曾體會過的東西,不代表這世上沒有,更不代表它能讓人恥笑,也許最該被恥笑的,是不曾被愛過,也不曾付出過愛的人吧。

想到這裏,我第一次全心全意去唱這首歌,為了凱洛林,為了我不曾體會過,而又真實存在的情感……

琴聲畫下了休止符,寂靜了幾秒鍾後,台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掌聲經久不息,還有人高喊‘再唱一曲’。

凱洛林向我伸出手,我知道該謝幕了,於是提著裙子站起來,走到凱洛林身邊,學著她的樣子行了個蹲身禮,也不敢看台下,就在熱烈的掌聲中匆匆退下了舞台。

一轉身,凱洛林就激動地抱住了我,聲音中帶著哭腔:“太棒了!你唱得太好了!我中途失聲,總想咳嗽,根本唱不出來,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也一樣,直到現在噗通亂跳的心髒才算落到了肚子裏,擦擦額頭上的冷汗,我問凱洛林:“你要去宴會了嗎?”

“嗯,我這就去了,你……耽誤你這麽久,我叫司機送你回去。”凱洛林又擁抱了我一下,才離開了後台。

我鬆了口氣,正要去換衣服時,忽聽背後有人叫我。

“安妮,安妮小姐?”約翰先生穿過人群,擠到我身邊說,“您不去宴會上露個麵嗎?”

“我?我也可以進去宴會?”

“當然了,音樂劇的主演和歌手都可以進入宴會,您來嗎?”

我不由得攥緊了拳頭,一時間,去宴會上見安竹拉·斯科蒂沃女士這個想法牢牢攫住了我的心。

我該怎麽辦?我可以去見她嗎?見了她我該說什麽?仿佛一團亂麻忽然鑽進了腦海,互相撕扯掙紮著。

“安妮小姐?”約翰又問,“您去嗎?”

“去!請帶我去!”我決定什麽都不想了,破釜沉舟一樣抓住了約翰的手腕。

約翰似乎被這冒失的舉動嚇了一跳,他好笑地說:“那您挽住我的手臂,我帶您進場。”

不一會兒,我挽著約翰先生走進了宴會大廳,可我太緊張了,豈止是心髒跳得太快,我覺得除了斯科蒂沃女士所在的那個方向,自己似乎什麽都看不到,聽不到了。

“您還好嗎?您喘得有點快。”約翰悄悄在我耳邊說,“別緊張,這種宴會上男士是不能貿然找陌生女士搭話的,您不必害怕。”

“我覺得好像喘不動氣了。”我氣弱地說。

“鎮定點,安妮小姐,該激動的可不是您,感受到這些視線了嗎?所有人都在看您,都在期待我把您介紹給他們,認識您將是他們的榮幸,所以抬頭挺胸就可以了。想獲得別人的好感,您首先要有自信不是嗎?”約翰說。

“對,自信,可是……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麽……我腦海裏一片空白……”

“這裏是舞會,當然是請他跳舞,跳舞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有話題了。需要我推薦幾位先生嗎?我可以直接引薦你們認識,那邊角落裏穿灰色晚禮服的是市長秘書福樂先生,他旁邊是……”

我聽不清約翰都說了些什麽,隻覺得自己已經緊張得反酸水了,隻怕再猶豫下去,就要轉身逃跑了。

“我去了,謝謝您,約翰先生。”

“呃……你……你自己去嗎?這就定下目標了?不需要我給你引薦?還是我給你引薦吧,你自己去搭話不太禮貌吧。”

我深吸了口氣,提起裙子就向斯科蒂沃女士的方向跑了過去,身後傳來約翰先生的阻攔聲:“你……你快停下,跑什麽……”

我知道在這種場合奔跑很不禮貌,可我知道自己必須一口氣衝到她麵前才行,我根本沒辦法一步一步挪過去,在那之前,我恐怕就已經耗光勇氣放棄了。

所以我不管不顧地穿過人群,站到了她麵前。

斯科蒂沃女士正坐在一張長椅上和幾位先生說話,見我冒失地衝到附近,他們停下交流,都把視線聚集到了我身上。

我緊張壞了,手心冒汗,口幹舌燥,嘴唇顫抖不已,慌慌張張吐出一句不經大腦的話:“我……我可以請您跳舞嗎?”

“哦,我們這裏有好幾位先生,您要請誰跳?”斯科蒂沃女士發笑道。

我的臉刷得一下熱了,連耳根都火燒一般,如果地上有個洞,我一定二話不說就跳進去了,隻磕磕絆絆說道:“是您,我想請您跳,斯科蒂沃女士……”

“哦,請我嗎?”斯科蒂沃女士抬眼看了看身側說,“這不太合適吧,有這麽多先生在當壁花呢,我領走這麽漂亮的姑娘可不行啊。”我身邊響起了笑聲,斯科蒂沃女士也跟著嗬嗬笑。

她的眼神滿是戲謔,我認為她知道我在對她說話,可她還是故意逗我,是不是這冒失的舉動惹她不滿了呢,想到這裏,衝動過後的委屈和後悔湧上心頭,淚水已經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唉……真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姑娘……”一隻溫熱的手忽然牽住我的手,我抬頭就撞進了斯科蒂沃女士有些溫柔的眼神裏,她靠近我,低聲說:“你不是要請我跳舞嗎?走吧。”

她牽著我走進舞池,用男步帶我跳舞。隨著音樂旋轉了幾圈後,我才有了一絲真實的感受,隻是仍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你來這裏做什麽?小姑娘。”斯科蒂沃女士應是察覺到了我的窘迫,率先發問道。

“我來見您。”我冷靜下來說。

“我有什麽好見的?實話實話,別拐彎抹角,看在這張漂亮臉蛋的份上,興許我可以幫你。”她視線移開了一瞬,又轉回來,低聲道:“你說呢?”

“我的確是為了見您。”

“見我做什麽?”

我抿抿嘴唇,萬分認真地說:“我……我想上大學!您可以推薦我嗎?”

斯科蒂沃女士愣住了,盯著我看了半響,幹巴巴地說:“我還以為……呃……真沒想到會是這個理由……你……你高中畢業了嗎?”

“我是今年畢業的,我們老師說女孩子想上大學必須有專人推薦,我查閱了報紙,去年聖安慕斯大學的女學生都是您推薦的。我是學校的優秀畢業生,老師會給我寫推薦信的,我太想上大學了,可以求您給我一個機會嗎?”我一口氣全說了出來。

“我還以為你是個女明星呢,你歌唱得不錯……”斯科蒂沃女士仍然愣愣的。

“我是來演唱的,可聽說能見到您之後,我就鼓起勇氣來見您了。我也知道自己很冒失,可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機會,如果我失敗了,最多被嘲笑,被趕出去,可如果成功了,今晚我就贏得了一切。”

“一切?嗬嗬……”斯科蒂沃女士被逗笑了,她搖搖頭說:“我可給不了你一切,大學也給不了你一切。”她向四周看了看,調侃說:“反倒是今晚的宴會,你或許可以找到一個能給你一切的男人。”

“有人想要黃金大廈,有人想要王座權杖,還有人想要晴空明月,想要晚風紗帳,每個人想要的一切都不一樣,您怎麽能確定您不是那個能給我一切的人呢?”

斯科蒂沃女士又看了我一會兒,忽然用西語說了幾句詩:“果裏有種,花上有刺,有人尋找星星,有人尋找太陽。”

我立即反應道:“希望即是生命,死亡也是永生,孟爾德斯的《鐵樹集》。”

“真有意思……”她停下了跳舞的腳步,盯著我的眼睛說:“跟我來,我們找個說話的地方。”

她率先離開了舞池,留在原地的我激動地蹦了兩下,轉了兩圈,才興奮地提起裙子跟上去。

“安妮……”

恍惚中有人叫我,我偏頭一看,才發現海涅就站在不遠處,一位陌生的漂亮女士正挽著他的胳膊,他上前一步,擋在我身前說:“安妮,你……”

“海涅,你認識這位小姐?”挽著他的女士問。

我看了遠去的斯科蒂沃女士一眼,急忙繞過他,回頭擺擺手說:“那個……我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