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五個月後,普國進入了酷暑期。因為是溫帶大陸性氣候,附近也沒有洋流,每一年的夏季都幹燥少雨,可是今年的熱來得格外猛烈,正午的氣溫甚至達到了38°。
圖書館裏熱得像個蒸籠,我的襯衫都濕透了,裙子裏也黏糊糊的,但還是咬咬牙,繼續看書。我想在畢業前完成西語考試,還想學習打字和速記。
忽然,有人坐到了我身邊,轉頭一看,原來是阿瑞娜。她麵無表情地趴在桌上,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這姑娘最近喜怒無常的,要麽神經兮兮地傻笑,要麽苦著一張臉抱怨父親。
“怎麽?你父親又逼你嫁人了?”我問。
她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一語不發。
“不開心就跟我說說。”
阿瑞娜還是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她遊魂一樣站起來,無精打采地走了。
阿瑞娜是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跟她父親都敢硬碰硬,這幅樣子倒是少見。
晚上回到凱洛林家,廚房裏已經備上了晚餐,還有滿滿一桌水果。
女仆茉莉塞給我一顆李子說:“盧卡斯先生今天很高興,似乎是賺了大錢呢。”
廚娘不感興趣地說:“先生是商人,賺大錢不是應該的嗎?”
茉莉在她耳邊嘀咕了兩句,廚娘皺起了眉頭:“這不是犯法嗎?難怪糧食越來越貴了,都沒人管管?”
茉莉歎了口氣。
廚娘生氣道:“我們就是被這些為富不仁的家夥坑窮的,呸!”她朝正在擺盤的小牛肉上吐了口唾沫,又把唾沫抹平了,對茉莉說,“這是給盧卡斯先生的,等會兒別送錯了。”
我和茉莉對視了一眼,什麽話也不敢說。
天氣實在太熱了,7點鍾的時候,太陽最後一絲光才消失在遠方,空氣中連一絲風都沒有,雙胞胎太能鬧騰了,也不怕熱,睡衣都濕透了還在撲騰。
我正哄她們睡覺時,茉莉走進來說:“安妮,外麵有人找你。”
“是誰?”
“一個姑娘,說是你的同學。”
來人是阿瑞娜,她雙眼發紅,一邊的臉頰高高腫起,像是被誰打了一巴掌。
“你怎麽了?”我驚訝地問:“挨打了嗎?”
阿瑞娜搖搖頭,忽然哭道:“我從家裏跑出來,沒有地方去了,嗚嗚……”
“又跟父親吵架了吧?別哭了,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不!我不回去!我再也不回去了!”阿瑞娜摟著我大哭起來。
我拍拍她的後背,過了一會兒,她哭夠了,抽噎著說:“明天我要去墨尼本找我媽媽。”
“你知道她住在哪裏嗎?”
“知道,她經常給我寫信。”阿瑞娜可憐兮兮地看向我,“你能陪我嗎?我不想一個人住旅館。”
這種情況下,我也說不出拒絕的話,隻好答應下來。
一小時後,我陪阿瑞娜住進了幾個街區外的小旅館,她倉促跑出來,也沒帶多少錢,隻能將就這種地方了。
房間裏很熱,還有股發黴的味道,阿瑞娜情緒低落,什麽也不肯說。然而我們入住不久後,外麵就響起了‘宵禁戒嚴’的哨聲,有人舉著喇叭喊:“戒嚴!戒嚴!”
我好奇地望向窗外,隻見遠處街道上有列隊在前行,還有人在放槍。我悄悄拉上窗簾,有點後悔剛才沒勸阿瑞娜回家。
“阿瑞娜,別傷心了,早點睡吧。”我催促她說。
阿瑞娜抹掉眼淚,點點頭說:“我去洗個澡。”
她走進浴室,不一會兒,裏麵響起沙沙的水聲。
房間裏很安靜,我卻漸漸坐立不安起來,因為外麵的聲音越來越嘈雜,偶爾還能聽到慘叫和槍鳴。
忽然,浴室裏傳來‘嘩啦’一聲響。
我以為阿瑞娜打翻了什麽東西,也沒在意,可過了一會兒,浴室裏傳出呼聲:“安妮……安妮……”
“怎麽了?”
“幫幫我!我滑倒了……”阿瑞娜的聲音有些急切。
“我進去了哦!”
我推開浴室門,裏麵的景象一言難盡,阿瑞娜吃身落體跌坐在地上,一片刺目的鮮紅正在地板上漫延。
“你傷到哪裏了!?”我撲上去說。
阿瑞娜搖搖頭,她臉色蒼白,連嘴唇都白得像紙一樣。至於鮮血,正一股股地從她斯處流淌出來。
“你……你來月經了?”
阿瑞娜疼得抽搐了一下,靠在我身上哭起來:“怎麽辦?安妮,怎麽辦?”
“沒事的,隻是來月經了,我幫你找點東西。”
阿瑞娜哭著搖頭:“不是,不是……”
我的心撲通撲通亂跳,一時間連手腳都冰涼了,顫抖著問她:“你……你是懷孕了嗎?”
回應我的是阿瑞娜痛苦地叫聲:“怎麽辦?安妮……怎麽辦?嗚嗚……我覺得自己好像要死了……”
淋浴的噴頭還在‘嘩嘩’響著,地上的血也越來越多。
冷靜點!得找人幫忙!我扶著牆站起來,踉踉蹌蹌跑出去,一樓大廳已經關燈了,黑影中有一男一女正在值班。
“拜托!拜托幫幫我們!”
“怎麽了女士?”
“我的朋友,她好像流產了!”
兩人幫我把阿瑞娜抬上床,她疼得滿床打滾,不停喊救命。
我對男仆說:“先生,我們得請醫生,你們有電話嗎?”
“我們沒有電話。”男仆也是無奈。
“那勞煩您去請一下醫生。”
男仆拚命搖頭:“不行,外麵在戒嚴,還有槍響。”
仿佛是為了驗證這句話,外麵忽然響起了激烈的槍聲,男仆貓著腰逃了,女仆和我嚇得趴在了地板上。
過了一會兒,槍聲漸遠,我看看**氣喘籲籲的阿瑞娜,無可奈何地對女仆說:“你照顧她,我去找醫生。”
外麵黑漆漆的,家家戶戶關門關燈,連天上的月亮都被烏雲遮蔽了蹤跡。
我奮力奔跑著,腳步聲在寂靜的街麵上格外響亮。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槍響,有人朝我喊:“什麽人!站住!不然開槍了!”
我急忙停下來,舉起雙手,緩緩轉過身說:“別開槍……”
“趴下!”那人端著槍走過來。
我隻好跪下,又趴在地上。
“為什麽你身上有血跡!”
“我朋友流產了,她需要醫生,我隻是出門找醫生……”
“不行!現在戒嚴了!不想被抓就趕快回去!”
“求您了,讓我去找醫生吧!”
“回家去!你想進監獄嗎!”
我快絕望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噪雜的腳步聲,一大隊人殪崋馬正從街尾向這邊跑來。
我微微側頭,隻見這隊人馬都穿著葳蕤黨的製服,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人正在催促:“前行!加快速度!”
我的心狂跳起來,大聲喊道:“史密斯先生!邁克·史密斯先生!”
對方愣了一下,回馬向我走來,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問旁邊拿著槍的衛兵:“發生了什麽事?”
“戒嚴了,她還到處亂跑。”衛兵收起槍,站直身體說。
“我知道了,你去吧。”
衛兵向他行禮後,跑步離開。
“你還真是喜歡在晚上閑逛啊,是不是?”他笑道。
我沒有心思聽他調笑,焦急地說:“先生,我需要醫生!讓我去找醫生吧,求你了!”
他瞥了我一眼,跳下馬,攙扶我起身:“你受傷了?哪來的血?”
“這是我朋友的血。”
他搖搖頭,握住我的腰說:“踩馬鐙!我扶你上馬!”
我這輩子都沒騎過馬,隻感覺自己被一股大力托起,就坐到了馬背上,下一秒邁克·史密斯也跳上了馬,他抓住韁繩,在我耳邊說:“坐好了,我帶你去找醫生。”
他揮動馬鞭,風一樣飛馳在寂靜的道路上。馬背太高了,我坐在上麵搖搖晃晃的,有些暈眩,除了身後的人,連個支撐的東西都沒有。我不由得轉頭看他,他離我很近很近,深藍色的眼眸直視著前方,我的發絲掃過他的臉頰,而他的呼吸打在我耳邊。
冷靜下來後我尷尬極了,要不是急著找醫生,還有一把槍抵在後腦勺上,我一定再也不敢和他說話了,何況是求他幫忙。
“你看我幹什麽?”他目視著前方說。
我覺得應該跟他說聲謝謝,可這個謝謝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你想說什麽?”他深藍色的眼睛轉向我。
我屏住了呼吸,心頭一陣發緊。
他又靠近一分,低聲說:“你還在看著我。”
我急忙轉頭,微微傾身,攥住了馬的鬃毛。
很快,他停在一幢樓前,先縱身下馬,又把我也抱下馬。
“開門!開門!”他敲著房門說。
裏麵的人透過窗戶看了我們一眼,也許是因為邁克這身軍裝,他們立即開了門。
我衝一位穿白大褂的先生說:“醫生,我朋友流產了,請您幫幫我。”
“外麵……外麵在打槍啊!”醫生膽戰心驚地說,“再說了,流產了你去找到助產士,你找我幹什麽?”
“求您了!這麽晚了,我去哪裏找助產士呢?”
“她們就住在三條街後西北角的教堂裏,都是修女,你去找她們吧。而且流產這種事我不好沾,法律禁止墮胎,萬一有人誣告我幫人墮胎呢?”
我憋不住哭了,拉著他的袖子懇求道:“求您跟我走一趟吧,她流了好多血,人都快昏厥了。”
醫生想扯開我的手,卻忽然僵住了,因為一把槍抵在了他頭上。
邁克冷冷地說:“別廢話了!拿上你的東西,跟我走!”
醫生僵著脖子道:“你……你冷靜點,我跟你走就是……”
邁克帶醫生騎上馬,又丟給我一個袖標:“我帶他過去,你拿著這個,如果有人查問你,就給他們看。”
說著他拉緊韁繩,一踹馬腹,帶醫生消失在了夜色中。
等我氣喘籲籲地跑回酒店時,邁克·史密斯已經不見了人影,而醫生在治療阿瑞娜。
“女士,您的胎兒保不住了,我得讓它出來,您忍著點。”
床單上全是血,阿瑞娜被汗水浸透了,蒼白的臉像是從水裏打撈上來的浮屍一樣,我根本不敢看她,顫抖著躲在了門後。
“啊!啊——!!”阿瑞娜痛苦地大叫著。
“小姐!小姐!您愣著幹什麽!過來幫我按住她的腿!”醫生叫道。
我哆哆嗦嗦上前按住了阿瑞娜的雙腿。
醫生從隨身攜帶的工具箱裏拿了一個夾子狀的東西,伸了進去,而阿瑞娜更大聲地慘叫了起來。我什麽也不敢看,緊緊地閉起了眼睛,感覺冷汗瞬間浸透了脊背。
時間像被凍結了,也許已經過了一個世紀,醫生終於說:“好了,都出來了”。
我睜開眼睛,**地上都是血,一團血粼粼的肉塊被醫生丟進了客廳的垃圾桶裏。
“很好,沒有出血,我給她開點止疼藥,再給她打上一針,讓產婦好好休息吧。”醫生說。
阿瑞娜昏睡了過去,我哭著處理了滿床滿地的血汙,又把那個盛放死胎的桶扔進了酒店的垃圾箱裏,我不能讓阿瑞娜醒來後看到這個。
醫生等在酒店大廳裏,他迎上來說:“外麵還在戒嚴,我就不回去了,我在這裏開了個房間,如果那位女士有情況,你就叫我。”
“太感謝您了,先生。”
醫生搖搖頭:“幹我們這行的可太難了,我還是第一次被人用槍逼著呢。”
“我很抱歉。”
醫生離開了,一直陪伴我們的那位女仆端了杯咖啡給我:“今晚真夠嗆,是不是?”
我忙向她道謝:“給你們添麻煩了。”
“剛才騎馬的軍官是葳蕤黨的人吧?”女仆神秘兮兮地說,“外麵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戒嚴了?”
我疲憊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外麵的槍聲都快響了一夜了。”
我望向窗外,遠處某條街道上,許多人正舉著火把,把整條街都照亮了。
整個晚上,我都守在阿瑞娜身邊,天蒙蒙亮的時候,女仆把我叫醒,說昨晚那位先生來了。
我看了眼睡得正沉的阿瑞娜,跟女仆來到樓下。
邁克·史密斯站在大廳裏,聽到我的腳步聲後,他轉過身,推了推帽簷說:“早安,安妮小姐,您的朋友還活著嗎?”
“托您的福,她平安無事。”
他圍著我轉了一圈,笑道:“你還真是越來越出格了,陪你的小朋友來旅館裏墮胎,嗯?”
我搖頭說:“不是的,您誤會了,她摔倒了。”
“是上次那位朋友嗎?”
我愣了愣,垂下頭:“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他忽然把手伸向我,我害怕地退後了幾步,然後尷尬地注意到他手裏捏著一根草屑,是從我頭發上取下來的。他自嘲地笑了笑,丟掉草屑說:“你們沒事就好,變天了,安穩待在家裏吧。”
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不由疑惑。
變天了……要下雨嗎?
直到讀了晨報,我才明白所謂‘變天’的意思。
今天報紙的頭條就是,昨夜葳蕤黨火拚金刀黨,吞並其勢力。從今天起,巴巴利亞徹底是葳蕤黨的天下了。
這天我沒有上學,一直在旅店陪著阿瑞娜,她睡到中午才蘇醒,蒼白的臉上連一絲血色都沒有,也不說話,就愣愣地盯著天花板。
“別擔心,醫生說你沒事了,但還要臥床休息兩天。”
阿瑞娜沙啞著嗓子說:“抱歉。”
看她這樣,我心痛地搖搖頭:“你好好休息,其他什麽也別想。別擔心,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
阿瑞娜又把視線轉向天花板,不一會兒,兩行淚從她眼角流下,她就這麽靜靜地,一聲不吭地流著眼淚。
我沒有問她發生了什麽,她也沒有告訴我。我陪她在旅館裏住了三天後,把她送上了前往墨尼本的火車。
火車臨出發前,她忽然哭著探出窗口,大聲對我說:“安妮!安妮!謝謝你!”
“阿瑞娜!你要好好保重!”我追著火車邊跑邊喊。
這是我認識她以來,從她嘴裏聽到的第一句謝謝,隻是沒想到會以這麽慘烈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