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二章
夜晚的商店街,喬納森酒吧是最熱的地方,男人們經常在那裏通宵喝酒。
我在這裏住了十多年,這是第二次進去。
晚上和白天不同,裏麵烏煙瘴氣的,充滿了憤怒的酒鬼,他們正大罵政府,痛斥戰爭投降。
我來到吧台前,酒保還是那個酒保,但我已經比吧台高很多了。
“晚上好,小姐。”
“晚上好,先生。”我磕磕絆絆地說:“我……我想借一點錢……”
居民們周轉不開的時候,都會來這裏借錢,酒保一個人就可以管理這些小額賬目。
酒保好奇地看著我:“你是……”
“我是安妮·納西斯,我爸爸是史托克·納西斯。”
“你爸爸讓你來借錢?”
我搖搖頭:“我隻借5銀普,明天傍晚就還錢。”
“我們這裏不是這種規矩。”酒保說,“我們通常是下個月還,3成利。”
“抱歉,我不知道,就按您說的,下個月還,3成利。”
“哎呀呀,看看是誰來了……”
我聽到了邁克·史密斯的聲音,他穿過人流,徑直來到我身邊。
“這麽晚了,你來這兒幹什麽?”
“她來借錢。”酒保說,“借5銀幣。”
“哦……”他靠在吧台上,點燃了一支煙,藍色的眼眸凝視著我。
我想快點離開這裏,於是問酒保:“可以借給我嗎?我有急用。”
酒保卻看向了邁克,似乎在等他回話。
“你要錢幹什麽?”邁克問。
“我媽媽和妹妹回來了,現在沒有地方去。”我小聲說。
邁克掏出錢包,拿了兩枚金幣給我:“拿著吧。”
“我隻要5銀普。”
“這是你的了,不用還。”
“不,我是來借錢的。”
“是嗎……”邁克嘴角掛上了一絲輕笑,他把錢丟在吧台上,“可今晚我這裏的規矩是隻能拿,不能借。”
我不肯放棄,問道:“不能借嗎?怎樣才肯借呢?”
他走近一步,彎下腰,在我耳邊說:“別怕,不會讓你做什麽的,你拿著就是了。”
“可……我不想拿這些錢。”
這次,他的笑容透出了一絲冷漠,相似的神情我在幾年前見過,就在這個地方,他玩弄著一個可憐的女孩,命她爬到桌上學狗叫。
他看了我半響,俏皮地跟我眨眨眼睛:“上次你來這裏,站在上麵學狗叫了吧,你好像沒有多少羞恥心呢,瞧見我們的姑娘了嗎。”他指向前台一個端盤子的金發女人,“她可是個伶俐姑娘,總能讓店裏的客人們開心,要是你也能像她那樣讓客人們開心開心,我就允許你借錢,怎麽樣?”
那個女人的確很漂亮,她穿梭在大廳裏給客人們送酒,可她半**酥胸,一直笑對各種調戲和鹹豬手。
我的臉皮好像燒著了,心中湧出一股憤怒的羞恥感,恨不得立刻逃出這裏。
見我不說話,他又逼近一步:“怎麽樣?做嗎?”
“我……”
“做還是不做!”他嘲弄道。
我心一橫,賭氣一樣抬起頭:“做!”
他沒說話,隻是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
我牽起裙角,爬上了吧台。
桌子真高啊,我站在上麵,感覺踮起腳尖就能夠到吊燈上閃爍的水晶。那些水晶絢爛極了,像夢裏迷離的彩光,我望著它們,心情詭異地平靜了一點。
所有人都看到我爬上了吧台,酒吧裏寂靜了一瞬。
“潮起雲湧,多瑙河逆流而行。
陽光溫暖的日子。
你我列車交錯,分別遠走他鄉。
戰火讓我們仰望星空,戰火讓我們相對無言。
山丘上的陰影,藍天下的白雲,都在傾聽我的哭泣。
紫蘭羅說。
靈魂啊,留在了遠方。
朋友啊,死在了他鄉。
繁星點點的夜晚。
母親的呼喚又回**耳邊。
戰友們躺在冰雪山巔,淚水散落,不見生還。
冰天雪地裏懷念她的溫暖。
夢想已逝。
朋友啊,別走得太遠。
還有明日的太陽,請再看我一眼。
讓我坐上回家的火車,把英靈送回母親身邊。”
這是我從圖書館的一本書裏學來的,是普國民謠,講述了戰爭的生死離別,曲子很美,我偷偷唱過幾次,有一次奶奶聽到,還感動哭了。
一開始我唱得很小聲,但當人們停下喝酒,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時,我感到了奇怪,他們沒有起哄,沒有嬉鬧,隻是靜靜地望著我,一切我擔心的事情都沒有發生。漸漸地,我放開了聲音,也放開了心房。
酒吧靜悄悄的,甚至最後一個音符落下許久,那種寂靜都沒有被打破。
隨著第一波掌聲響起,叫好聲響徹了酒吧,還有男人哭了起來。
我顫抖著爬下吧台,覺得自己一輩子的勇氣都在剛才用盡了。
用手背抿去眼角的淚水,我倔強地看向邁克,而他也愣愣地看著我,時光像凝固住了,直到一個低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才驚醒了一樣,看向來人。
“唱得真好。”
來人又高又瘦,穿著精致的襯衫馬甲,一頭金發修理得整整齊齊。
黑加爾先生走到我麵前,對我微微一笑。
真是個英俊的男人啊,目光澄澈,像上等的藍寶石一樣,我心頭砰砰亂跳,不由得低下了頭。
“是首好歌?叫什麽名字。”
“念鄉。”我低聲說。
“這麽晚了,你到這兒幹什麽?”
“我想借5銀幣。”
“給她5銀幣。”
“是,先生。”
酒保遞給我一枚銀幣:“小姐,您的錢。”
我接過錢,戰戰兢兢地說了句‘謝謝’。
“你讓我們聽了首好歌,我很感動,你還需要別的嗎?”黑加爾先生問。
他站在我麵前,身體投下的影子幾乎覆蓋住了我,想起那些關於他的可怕傳言,我連忙搖頭:“不用了,先生,非常感謝。”
“有任何需要,你都可以開口,作為今晚演唱這首歌的謝禮。”他走近一步,低聲在我耳邊說,“謝謝你,非常感謝,戰爭結束了,可大家還活在戰爭裏,沒有什麽比剛才那首歌更適合說再見了。”
我愣了愣,抬頭看他。
那是一雙誠摯的眼睛,深邃地像冬日的星空,仿佛看久了,就會深陷其中。
我稍一遲疑,便攥緊了拳頭:“有一件事,不知道能不能拜托您……”
……
我跑回大橋下,媽媽和貝拉還在等著我。
我帶她們敲開附近一家民居的門,這裏做旅店生意,有大通鋪,還可以用很便宜的價格吃上一餐。自從紙幣貶值後,金幣和銀幣又回流到了市場上,5銀普可以讓她們在這家店住兩天。
我付了錢給老板,然後對媽媽說:“好好休息吧,明天……你去附近的伽羅香腸廠,我給你找了份工作。”
媽媽驚訝地看著我,似乎沒料到我給她找了一份工作。
“不是什麽好工作,你得幹男人的活,幹不了就走人,但是可以日結,我隻能幫你到這裏了。”
至此,她眼中終於浮現出一絲神采,像一汪死水複蘇了一樣。
“安妮,我……”
“別說了,我不是為了你。香腸廠都是體力活,我不知道你能堅持多久,如果實在做不了,你就去喬納森酒吧,告訴酒保你是我媽媽,他會給你安排一份女招待的工作。但是……我不想看你在裏麵端盤子……”
她抬起手,仿佛要說什麽,而我不等她張口,就跑出了民居。
這個夜晚冷極了,路上沒什麽行人,一輪皎潔的月亮冷清地掛在天邊,大片銀河貫穿夜幕。
一盞孤寂的路燈下,我看到了邁克·史密斯。
他穿著長長的黑色風衣,頭戴一頂黑帽子,指間夾根點燃的香煙,靜靜地站在泛著緋紅色光暈的路燈下。
他是在等我……
這個認知讓我恐懼起來,剛才我太衝動了,也不知道有沒有惹惱他,他們這些人都很注重顏麵,經常一言不合就打架,天知道他把我堵在這裏想幹什麽。
“過來。”他抽了口煙說。
我站在原地,糾結著是不是要跑。
“別怕,我要是想對你做什麽,你跑回家都沒用。”他低聲道,“在這個街區,隻要我願意,讓任何人消失都不是難事。”
“抱歉,先生,我不是有意要冒犯您的。”我顫抖著說。
他嗤笑了一聲,向我走來,然後停在了距我幾步遠的地方。
“我對你這樣的小女孩不感興趣,所以你不用像個鵪鶉似的。”
“是……先生……”
他緩緩吸著煙,也不說話,就這麽看著我。
我已經冷得打哆嗦了,隻好主動問:“先生……您找我幹什麽呢?”
“為什麽不接受我的錢?我要聽實話。”
“我……我怕你想對我做什麽……”
這是真話,在我們周圍,梅麗莎的媽媽每次向丈夫要錢都會挨打,大橋旁的女人們要出賣肉體才能從男人手裏得到錢。非親非故的人憑什麽給你錢?我相信這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
“嗬……”他不屑地笑了,“那你又為什麽接受了黑加爾先生的幫助?你不怕他對你做什麽嗎?還是相比於黑加爾先生,你根本看不上我的幫助?”
我沉默了一會兒,抬頭看向他的眼睛,那是雙銳利深邃,充滿了隱秘野望的眼睛,我知道他想聽真話。
“因為……他隻給了我5銀幣……”我說。
他皺起眉頭,不解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像黑加爾先生這樣的人在想什麽,可有一點,他給了我一個恩惠,而這個恩惠我可以承受,隻要不過分貪婪,就不會因為這5銀幣掉進任何陷阱。”我望著邁克說:“錢也像美酒一樣,擁有腐蝕人心的力量,我想您應該非常明白這點。”
邁克眼神變了變,不再說話,他沉默地抽完一根煙後,對我說:“再唱一遍剛才那首歌,唱完就放你走。”
我唱了,在孤寂的燈影下對著這個寂寥的男人,又唱了一遍《念鄉》。
唱完後,男人轉身,消失在了漆黑冰冷的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