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事情很糟糕嗎?我陪你。”邁克說。
“不用。”我拒絕道。
“為什麽不用。”
我笑笑說:“我先去看看,事情未必很糟。”
“既然如此,我跟你一起去。”
“邁克。”我喊了他的名字,停頓了一會兒說:“這是我的事情。”
空氣中忽然有些安靜,我再看他時,發現他眉頭緊鎖,神情複雜。
我不由得垂下頭,低聲說:“不是什麽大事,我自己可以解決。”
邁克原本懷抱雙臂靠在一張桌前,他沉默半響後,轉身給自己倒了杯酒:“你一定要這樣嗎?”
我上前摟住他的腰,懷裏的軀幹是溫熱的,有股淡淡的煙味,還有一種陽光暴曬後衣物的幹燥氣息,我深深嗅著這股氣息,心裏很不安,可又不知該拿這種不安怎麽辦。
邁克飲盡了杯中的酒,離開我的懷抱,背對著我說:“我累了,去睡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心想,他生我的氣了。
薩拉說婚姻是需要技巧的。
可我在和他相處時完全不知該用什麽‘技巧’,對我而言,技巧和無情就像一對孿生兄弟,總是結伴而來,又結伴而走。
我走進房間爬上床,想像以往那樣鑽進他懷裏,當他反手摟住我時,一切就不再是問題了。
可他翻了個身說:“睡吧。”
我感到委屈,難道我不是為了他好嗎?他為什麽不能理解我?
心裏翻騰片刻後,我軟下聲音討好道:“你生氣了?別生氣了好不好,都是我的錯。”
回應我的隻有一片沉默。
在我的認知裏,婚姻免不了磕磕絆絆,尤其我和他的結合存在著那麽多理由和牽強,想要維持和諧,總要有一方妥協示弱,有時候是他示弱,有時候則應該是我示弱。
我靠上去,略撒嬌道:“好了嘛,不生氣了。”
“那你打算怎麽辦?”他問。
我歎息道:“你也明白那些事情很敏感,我一個人行動,反而安全些。”
隨即是長時間的沉默,最後他似是發出了一聲冷哼:“你說得對。”
接著他起身,去了別的房間。
他離開後,我躺在漆黑安靜的房間裏,淚水逼出眼眶,一滴滴打濕耳邊的枕頭。
心想男人都是這麽殘酷的嗎?
初時對你那麽好,好到讓你愛上他,可又不會時時都那麽好。
因為愛上他,所以他折磨你,也沒有讓你對他產生怨恨和疏離,反而在第二天清晨做好早餐,期待他對你溫和一笑,讓昨夜的別扭消弭無蹤。
我就是這樣做的,當他對我展露笑容時,我隻感到鬆了口氣。
“今天打算做什麽?”邁克一邊用早餐,一邊問我。
“元首要招待客人,這兩天我會陪著阿瑞娜。”
他握住我的一隻手,摩挲了幾下,用不太自在的口氣說:“昨晚我不該發脾氣,但我希望知道你所有的事情,而不是我問你,你也不說,或者根本不願意讓我了解你的事。”
“我不是不說,隻是有些事情我自己心煩就好,我不想你也心煩,而且也不是什麽大問題,我自己可以處理。”
他淡淡一掀嘴角,歎了口氣說:“好吧,你高興就好。”
然而我隱瞞了自己要做的事。
與他道別後,我坐上了回巴巴利亞的火車。
在約見地點等待許久後,才終於見到臉色憔悴的威廉。
他依然西裝革履,但臉龐的胡須幾天沒刮的樣子,袖口和褲腳還沾著些髒東西,看上去像幹涸的血液。
一見到我,他就做賊一樣把我拉到角落。
“沒人跟著你吧?”他神經兮兮地問。
“怎麽?有人跟蹤你?”我反問他。
他深呼吸了一下說:“沒有,大概是我神經過敏。”
“這幾天發生了什麽?”
威廉望著人流如織的街道,臉上有種無言的疲憊,他忽然看向我,我發現他眼中亮亮的,像是閃著水光,可隨即就抹掉了。
許多年來,我第一次見到威廉流淚,於是一時愣住,不知該作何反應。
“他們……都死了……”威廉顫抖道。
“誰?”
“霍普一家,尼斯一家,奧克斯一家,所有人……所有人都死了……”
威廉說的是最早把肉店生意都送給他打理的那些菲利斯商人們。
“怎麽會死了!我們和集中營是有協議的,你每年給他們那麽多錢,再說他們是工人,是勞動力……”
“前天早上,他們派了幾隊士兵進入集中營,不久裏麵就傳出哭喊聲和持續不斷的槍聲,再後來就是清理整個營區的死屍……我去找他們抗議,那裏的長官說,認為菲利斯人在國民建設生產中能起到作用,哪怕隻是一絲一毫,也是叛國思想。”
我沉默了。
威廉絮絮叨叨說起霍普先生他們的事情,早年的事,後來的事……
“當年我拿走了他們的肉店、房子、所有財產,我理直氣壯心安理得,因為我覺得這是公平的買賣,我庇護了他們,他們多虧了我才能有口飯吃,能活下去。可事實上呢?是他們庇護了我,讓我從一無所有的窮小子有口飯吃,能活下去,沒有他們我才是一無所有,可現在我連他們的命都沒有護住,他們是那麽信任我,一心一意指望著我呢,我本來是可以護住他們的,如果我早點想到……如果我能送走他們……”
說著說著,威廉捂住了臉,悶聲嗚咽。
“你冷靜一點,太引人注意了。”我說。
威廉深吸了口氣,抹掉淚水,紅著眼睛說:“最近風聲太緊了,你能幫幫我嗎?”
“你想讓我幹什麽?”
“維斯新客那邊的接頭人失去了聯絡,得有人親自走一趟。”
“我現在走,明天就能到。”
之後我和威廉分別,隻身去了維斯新科,接頭人的確遇到了麻煩,他說僅剩的偷渡路線也即將關閉,因為東邊邊境聚集起了軍隊。
“那怎麽辦?這裏還有幾個孩子。”我說。
接頭人咬咬牙說:“冒險把剩下的孩子全帶來吧,之後恐怕……沒有任何機會了。”
威廉得知消息後,說他會親自把孩子們送來。
這天晚上,一輛小卡車悄悄駛入接頭地點。
威廉從駕駛室跳下來,打開後座箱,裏麵藏著七八個小孩。
接著副駕上又跳下一個人。
“媽媽!”我驚訝地看著來人,“你怎麽來了?”
母親背著行李,還抱著一個大竹筐,湊近一看,裏麵竟然是兩個黑發黑眼的嬰兒。
“我和這些孩子們一起。”她說,“我要去找貝拉。”
“你瘋了嗎?”我斥責了一句,又看向威廉,“你也同意她胡來。”
威廉歎了口氣說:“我不帶上她,她就死纏爛打不讓我走,時間緊迫,我不想跟她掰扯。”
我也氣悶地對母親說:“你不用擔心貝拉,她不會有事的,等到一切都好了,你可以通過出國的方式去看她。”
“那要等到什麽時候?你們隻說她被送去了孔特,可到底在孔特哪裏都不知道,我擔心得吃不下睡不著,再不去找她我就活不下去了。”
“爸爸知道嗎?”我問。
威廉翻了個白眼。
“你們好了沒有,我們沒時間了。”接頭人打斷我們道。
這種情形下,我也不好再說什麽,將孩子們換乘了一輛大型卡車,卡車後麵裝了二十幾頭生豬,孩子們就藏在其中一個豬籠裏。
母親也要上車時,被威廉一把扯下,緊緊箍在懷裏,她的叫喊也被捂住,隻能眼睜睜看著卡車走遠。
“你幹什麽,為什麽不讓我走!”
“你別發瘋了好不好!”
“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是你媽媽,你何必這樣折磨我!”
“明明是你在折磨我們!求求你少生些事吧!”
“你放開我!放開我!”
兩人還在爭執時,忽見樹林裏一道光束閃過,很快一輛汽車向我們駛來。
車子停下後,從車上走下來兩個身穿黑色皮衣,持著手槍的男人。
我暗道不好,竟然是秘密警察。
“這條路你很熟悉啊,開得這麽快,我們差點就跟丟了。”一個男人上前,一拳打在了威廉肚子上,威廉登時就疼得彎下了腰。
“你們幹什麽!”母親驚嚇不已,上前扶住威廉。
“哼!幹什麽?當然是抓叛國者!”
“長官,我母親有精神病,非要來這裏做祈禱,不然就瘋瘋癲癲,要死要活的,我和妹妹沒有辦法,才深更半夜帶她來這裏。”威廉哀求道,“我們不是叛國者,都是良民。”
“嗬嗬,你說這些我們會信嗎?你明明就在庇護那些菲利斯人,別當大家是瞎子,等把你們抓回去好好審一審,自然就知道你們幹了些什麽。”
另一人持著手電筒上前幾步道:“咦?這裏有輪胎印,剛才有人和你們接頭嗎?等會兒得通知下前麵的哨所。”
我腦海一片空白,心知大事不妙。
忽然,威廉反抗起來,一個手肘打翻了壓著他的警察,並搶走了對方的手槍,可當他向另一個警察開火時,顫抖著的手卻遲遲打不開保險杠,而此時,另一個警察也端起了槍。
“不要!”母親尖叫。
霎時,隻殪崋聽‘砰’‘砰’兩聲槍響。
槍音落下後,拿槍的警察轟然倒地。
他身後是持著手槍,手臂劇烈顫抖的我。
而威廉懷抱著母親,她的身體正緩緩下滑。
剛才千鈞一發之際,母親擋在了威廉前麵。
威廉還在怔愣,似乎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他瞪大了眼睛,看著懷裏吐著血沫的女人。
我跑上去攙扶住母親,扒開衣服一看,子彈正中胸口,我心知完了,絕望瞬間襲來,整個人如墜冰窖。
母親就那樣看著我們,嘴裏湧出一口又一口的鮮血,仿佛要說些什麽的樣子。
“媽媽,媽媽,你別說話。”我手足無措地抱著她,可母親整個人抽搐了起來,也許抽搐了很久,也許隻抽搐了幾秒,她就那麽漸漸地停止了**和呼吸,眼神也失去了神采,隻靜靜地望著滿是星辰的夜空。
這時,威廉從我懷裏奪過母親的軀體,他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發瘋似的搖晃她道:“醒醒!醒醒!你給我醒醒!誰讓你來的!你他媽給我醒過來!醒過來!”
威廉聲嘶力竭的聲音並沒有喚醒她,反而喚醒了剛剛被他打暈的警察。
警察被威廉打傷了腦袋,正晃晃悠悠試圖爬起來。
我咬咬牙又舉起槍。
剛才情急之下開槍,腦海裏並未閃過殺人的罪惡和恐懼,而此時麵對一個在地上掙紮的人,手裏的槍栓無論如何也按不下去。
我明白,今天的事情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亡,如果放走他,那我身邊所有的人都完了。
當槍聲再一次響起時,我仿佛被抽幹了所有力氣一樣委頓在地,這兩個剛剛被我殺死的男人,我不知道他們是誰?是誰的丈夫,誰的兒子,可今晚以後他們再也不能回家了。
“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裏。”我對還抱著母親屍體的威廉說,“也許會有人找來。”
威廉仿佛沒聽到一樣,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裏。
直到我上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你振作點!這裏不是傷心的地方!”
“如果有人找來,我們就全玩完了!”
“我和爸爸還活著,還有那麽多人指望你,指望我活著!想想我們被抓會連累多少人!你給我醒醒!”
威廉這才終於哀嚎了一聲,顫抖著放下了母親的屍體。
就這樣,我們處理好現場後,帶走了三具屍體,又連夜找不同的地方掩埋屍體處理汽車,我們甚至不敢將母親的屍體帶回家,隻隨便把她葬在了一片荒林裏。
回程的路上已經是清晨,威廉安靜地開車,我們誰都沒有說話。
直到停車,威廉才失神般地開口:“是我的錯,我不該嫌麻煩就帶她出來,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平時不該對她那麽冷漠的,所以她才想要報複我,折磨我,一輩子折磨我……”威廉默默流淚。
“別哭了,眼睛哭腫會被看出來的,我們還需要對好說辭,以防有人盤問。”我說。
威廉閉上眼睛,身體微微顫抖。
“等會兒你高高興興去上班,不要發呆,不要傷心,更不要表現得奇怪,我還要搭乘早班車回去,走了。”
說完,我跳下車,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安妮!”身後傳來威廉的喊聲,“安妮,你要小心!”
我搖搖手,繼續大步向前走去。
直到回到家,坐在臥室的**,我才終於放任自己哭泣起來,然而我也隻是環抱住自己,不敢發出任何聲響。況且在哭過一場後,就穿戴整齊上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