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十六)
是冬天了, 朝陽色澤淺淡,是貧弱的溫黃。雲在天際綴生,發烏發沉, 一場雨哽咽在裏麵。
周恪非要去上班, 很早就開始洗漱整理。這時候離開店的時間還遠,秋沅雖被浴室的聲音擊醒, 神態還是困鈍的。
翻來覆去睡不著, 抬眼看他回到臥室。眸子霧蒙蒙, 視線中他的身影也模糊, 邊緣茸茸地走過來。
周恪非穿著白襯衫,正在低頭係紐扣,注意到她的視線, 言語溫和:
“吵到你了?抱歉。”
秋沅搖搖頭說:“還好。”
他於是坐下了, 床邊微微塌陷。秋沅也就順著微妙的坡度滑靠過來,整個人沒有什麽力氣, 幾乎塗在他懷裏。
這樣柔軟的依從, 對她而言難得發生。因而顯得更為動人。
周恪非的心仿佛也塌陷一塊,把她接在手臂中滿滿地抱著,低頭細膩地吻。她好困, 似乎低聲說著什麽,口腔裏零散稀碎的話, 不成形狀, 被他盡數吞下。
舌尖也被他捉住了,嚐到清潔的薄荷氣息, 熟悉的味道。是他用了她的牙膏。
最近見麵的次數不多, 他親起來就沒完。好久之後,秋沅推他胸口, 已經醒轉許多,懶洋洋說:“怎麽還不走。”
他兩頁嘴唇潮紅,灩灩有光。似是親得舒服了,抿了抿唇,微微眯起眼,像在品嚐回味。
神態適意又柔和,還有些難以言喻的委屈。
“多陪你一會兒。不知道下次什麽時候再叫我來,工作也不專心……”
“總是想我?”
“總是想你。”
久別重逢以來,歲月的隔膜越來越扁薄,他真實的樣子顯露更多,跟記憶裏那個心思單純的男孩子好像並沒有什麽分別。
秋沅想了想,歎口氣,反手回抱住他,仰起臉送上去。清晨微涼的身體,慢慢由內熱出來,然後和他化在一起。
襯衫像張白紙被揉皺,進而紐扣崩開了,又從他身上剝掉。白皙鮮淨的身體,皮膚緊致,寬肩窄腰,妥當適度的鍛煉痕跡,其實足夠性感。
再加上這樣一張臉,實在很難抗拒。
周恪非呼吸很快,手指氤氳著水汽,一點一點,向裏探觸。多麽漂亮的一雙手,薄而長的形態,每一根筋絡都鮮明,像由審美高超的巧匠雕刻出來,撫落在光滑肌膚上,就是極致美麗的畫麵。
“周恪非。”情生意動之間,秋沅忽然開口。
他馬上回應,眼神濕潤明亮:“嗯。”
秋沅不說話了,所有的語言都收在眼神和動作裏。
年少純粹的愛,成年後複雜的欲求,相加在一起,理應得出的答案。
秋沅喜歡在上麵。周恪非也從來順從,肩背靠著床頭,乖乖被她壓著索求著,隻是仰頭凝望她。
通常周恪非是不說話的。他隻是沉默,身體在廝磨。
這次卻不同。
他咽喉裏漫出喘息,靡靡低回,還有一聲聲的:“我好麽?秋秋,我好不好……”
在尋求她的認可。和他平日裏不一樣,這麽急切又緊迫。
結束之後,周恪非仍不夠饜足。手心摩挲感受著她腰脊的弧線,唇齒沿著頜骨滑下去,在潤潔皮膚上輕細地咬。
像是小孩子偶然得到一塊糖,連同手指一同放在嘴裏急急地吮,反複嚼食出最後一絲甜味才啃罷休。
秋沅垂首,認真端詳他的麵孔。過去這些年,周恪非變了這麽多,又仿佛全無變化。
眉目開展,唇鼻精美,依稀從裏麵把少年時的模樣辨認出來。
最大的變化似乎是這道傷疤。比最長的手指隻短寸餘,軟垂的額發遮去一部分,乍看之下,並不影響樣貌出眾。
隻是對於由來,周恪非諱莫如深,甚至還說過假話。可惜在撒謊這一方麵,他的天賦實在有限。每次醞釀好一個謊言之前,先從鎖骨紅到臉。一眼就能看破底。
折騰到中午才起,店裏也快要開始營業了。秋沅背對著他穿上衣服,又去門廳找鞋子,腳步是舒鬆的散漫的,身態並不平穩,輕輕打著晃。
她受創最嚴重的那條腿,恢複到最佳也就是這樣了。平時姿勢提得緊,走路相當辛苦,但是不願被人看輕,所以總在支撐。
可現在,鬆一些力氣吧,反正是在他麵前。他一直追看著,她是知道的。
拿了常穿的麂皮短靴,坐到鞋凳上。周恪非卻忽然趨近了,從她手裏接過靴子,一隻膝蓋觸在地麵,半蹲半跪著給她穿鞋。
穿上一隻,手指靈活細致,鞋帶係得很牢,打一個漂亮的結。沒急著去拿另一隻,而是垂眼握著她的腳腕,她本來是最健康飽滿的體育生,因為一場車禍,瘦得這麽細了。
默視很久,低頭去親吻她纖瘦的足踝。
他溫熱的薄嘴唇,她涼膩的皮膚。交觸在一起,讓這一記親吻顯得質感鮮明。
卻如此柔軟。
周恪非伏得那麽低,在秋沅的眼睛裏,隻餘他濃密絨黑的發頂。
一顆心上上下下,亂七八糟,怎麽都不安寧。她知道這是什麽。十年了,怎麽會依然這樣愛他。
天氣連天轉冷,紋身店營業時間改晚了一個小時。送走最後一個客人的時候,外麵已經黑透了。年年說要出去約會,秋沅就讓她簡單整理,盡快回去,自己則到裏屋的操作間清洗機器。
未久,聽到年年驚呼小叫,很無措的語氣:“不好意思我們閉店了,可以先預約……哎,你不能闖進去呀!”
腳步聲似乎在店裏兜轉半圈,緊接著,裏屋的門被人從外麵撕開。秋沅循聲看去,見到周芸的臉。
倒是第一回 ,她滿頭銀絲是蓬亂飛散的,像被風吹裂的雲層。
聲音與神色樣態一致,喑啞而刻毒,淬了十足恨意,一字一句叫她名字:“單秋沅,你知不知道你把他毀了?”
秋沅深吸一口氣,再緩慢傾吐出來。
她不是十幾歲時差點被周芸劈臉罵哭的小女孩了。
“你不是也一樣,周阿姨。”她嘴裏生硬地說著,麵上卻笑了,淡淡的有點諷刺,“你來找我,隻會讓周恪非更恨你,不明白麽。”
周芸緊看她的臉,試圖從上麵看出愧怍來。
最終也沒有收獲想要的結果,周芸才意識到從根本上,單秋沅不明白她說的究竟是什麽。
於是咽喉因為痛苦而擠得更尖了:“你怎麽能不知道?他的手……”
秋沅實在厭煩透頂,沒給她完整一句話的機會:“要是你再出現在我麵前,我會報警。”
店門被人拉開,在場的每個人都噤了聲,像是話劇演到半途帷幕落下來。
“媽,你怎麽在這?”周旖然一半腳步還留在店外,一手撐門,手裏勾著墨鏡腿,挑眉看向周芸。
年年一見到周旖然就笑開了,哪管那麽多彎彎繞繞,驀然竄過去撲抱她。
親親熱熱地,什麽也不顧忌。
周芸全都看在眼裏,隻覺得頭昏腦漲,不得不扶牆勉強站穩腳:“旖然,這女孩跟你什麽關係?”
——“旖然,這女孩跟你什麽關係?”——上次周芸問出這句話,是在記不清多少年以前了。
當時周芸手裏死捏著那封情書,是周旖然寫給黃語馨的,被上交給班主任,又輾轉到了周芸手上,成為徹底釘死她的罪證。
當時的周旖然沒有勇氣承認,隻是一徑沉默,緘口不語。
現在的她到底不一樣了。
周旖然挑挑下巴,一手摟住年年的肩:“她是我女朋友,我來接她下班。”
周芸走得倉皇,腳步踉蹌,似在逃離。隻是上車之前,最後深看了店門口一眼。
周旖然不以為意,和秋沅打了聲招呼,領著年年便走。
“周末有空麽?同學聚會,帶你去。”她拉著她的手,忽然問。
年年很是高興,忙不迭點頭,語調也雀躍:“真的呀?當然有空了,什麽我都陪你去。”
周旖然的樂隊爆紅之後,各種陳年舊人紛紛找上門,包括當初在育英的同學。
倒也不是想要攀附,育英出去的學生,各個事業有成。許是見她名利雙收,再也不是當初那個讓母校蒙羞的叛逆少女了。
聚會選在市中心一家私人會所裏,邀請製的餐廳,入會費收得極高,但到場的沒人擰下眉頭。
周旖然出現的時候,很多人過來接近閑談。沒想到的是,趙澎宇也在其中。
“混的不錯啊,旖然。加個聯係方式吧,有機會合作一下。……高中都不懂事,有些東西吧,你也別太介意了。”
名片遞到周旖然麵前,她還沒接,隻拿眼底隨意一瞟。知名唱片公司,執行董事,也算是個說話落地有分量的小高層。
到底還是接到手裏,扯扯嘴角當作微笑,勉強答應。
真是荒唐。以趙澎宇為首的這些昔日舊識,他們以非人的一麵對待過她,她卻還是得把他們當作人來看。
結果更荒唐的還在後頭。
“旖然,周旖然。”趙澎宇又轉到她麵前,一手掂了個高腳杯,另一隻手從旁邊勾來一個女孩,“我女朋友來了,你也認識。不打個招呼?”
那女孩顯然沒料到如此情景,頗為局促的樣子,很快收拾情緒,主動說:“旖然,好久不見。去年還碰到你哥了,世界真小呀。”
周旖然看著眼前的黃語馨,悶笑一聲,也沒搭腔。
當年那一連串事件,最終由黃語馨點燃,讓她周旖然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成為育英的醜聞。
現如今她功成名就,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看著。看她才華橫溢的作品,她賺來的大把鈔票,排一夜長隊隻為了見她一麵的狂熱粉絲。看她享受著頂級豪車豪宅,和女友關係親密、感情穩定,過上他們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生活。
這是她對所有人的報複。
年年從洗手間出來,在偌大的地界裏迷了路。這裏裝潢極盡奢華,大理石從地麵通鋪到牆壁,滿目皆是炫光。找了半天也沒有指路的牌子,倒是身邊幾個穿工服的服務生匆匆路過,嘴裏催趕著說:“快點吧,那邊打起來了……”
這種檔次的地方,也有人會打架?年年有點好奇,抱著湊熱鬧的心思,也跟過去。
是在一處露天的涼亭,紅磚地麵上仰倒著一個人。
行凶者站在旁邊,拳尖血跡斑駁。
年年隻看個側臉就愣住了:“師哥?”
成敘沒聽見有人叫他,全部注意力都壓在倒地那人身上,語氣冰冷:“有種你就再給我說一遍。”
那人怒極反笑,也不顧自己已落了敗,頭破血流的,還硬是要和成敘嗆聲:“說就說,怎麽了?當年高三,單秋沅把周恪非拐走私奔了,育英畢業的哪個不知道?都是一個中學的,我們還把你當朋友,莫名其妙就被你疏遠,原來就是為了撿周恪非的破鞋……”
說到這裏,又被成敘捏著衣領從地上拎起來。他手裏是下了狠力道的,一拳接著一拳猛砸下去,砸得那人頭臉悶悶的響,很快滿身汙潦地粘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了。
有人想上來勸架,從背後悄悄地、慢慢地靠近,不料成敘眼裏猩紅,回頭又是一拳。
那人嘴角立時破開了,和著血含混地瞪他:“瘋了吧成敘,見人就咬?看你老子能幫你擦屁股到什麽時候。”
年年在旁邊看得膽戰心驚,又不敢貿然上前,思前想後給秋沅打去電話:“店長,老板,你能不能過來一下呀,師哥快把人打死了……”
成敘抬手撩起汗濕的短發,喉頭啐出一口血,竟然是很淡的顏色,像肺髒裏篩出的浮沫。
“實話告訴你們吧,要說我不跟你們來往是為了單秋沅,也對也不對。”他哂笑,嗓音嘶啞,很多處絲絲的紋裂,“一群畜生穿上衣服,真就以為自己人模人樣了?……跟你們待在一起,我也像個畜生。”
這些人……就是這些人。
多年以前,成敘經曆了漫長的踟躕搖擺,最後還是決定澄清一切。他找到那幾個朋友,認認真真把準備好的說辭和盤托出,說自己隻是在用謊言吹噓,其實跟秋沅根本什麽都沒發生過。
意料之外,他的朋友們聽罷沒什麽多餘反應,隻是紛紛投以古怪的眼神。
成敘不明所以,等了半天,終於有個人先出聲:“真沒摸啊?……那可虧大了,成哥。你最近不來學校,都沒人跟你說吧?前兩天周恪非他媽去找他們班主任了,鬧得特別大。知道是因為什麽嗎?”
成敘老老實實順著他的話走:“因為什麽啊?跟單秋沅有關係嗎。”
另一人接過話頭:“對,聽說是周恪非帶單秋沅買內衣去了。內衣啊……你說這種女的,你憋著不碰有什麽勁,想上就上得了。你看你不搭理她,沒幾天她就去勾引周恪非了。”
見成敘眼睛暗了,也不作出回應,最先開口的那個有點著急,忙繼續說:
“成哥我這話你別不愛聽,你也就是家裏有錢。人家可是周恪非,那是什麽人物啊。不過你真別說,好學生果然最受不了這種長得漂亮又騷的……你還在這給她澄清呢,沒準周恪非本壘都要上去了。你怎麽也得趕在周恪非之前得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