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四·下)
春季臨近尾聲, 太陽比昨日更紅,即將結成一個熟透了的夏天。陽光濃濃曬到臉上,辣得嘴裏發苦。
成敘坐在操場旁邊, 眯著眼睛看秋沅跑步。她馬尾綁得很高很緊, 身段修長均勻,皮膚色澤像陽光一樣明亮。
跑鞋是教練買給她的, 已經穿了幾年。作為回報, 她代表學校參加比賽, 也收獲幾個獎牌。
勻稱漂亮的女孩子, 走到哪裏都惹眼。隻不過對大多數人來說,她的性格真是不好相處。
可是對她的執念沒來由也沒去處,就這麽日複一日把他釘在這裏。
秋沅一圈一圈地跑, 步態穩定, 前後漸漸滲出汗。
白色運動衫下麵,內衣的形狀從朦朧到清晰。明晃晃的粉色, 豔麗飽和到不該屬於這個年齡。
所以她又落到那些流言裏。
說是流言, 當時也沒有誰上升到這個高度。在大多數人看來,不過是尋常“男生話題”。
成敘在學校也有幾個狐朋狗友,閑時聚在一起, 總要聊起這些。男男女女,隱秘昏暗, 帶有曖昧色彩的話題。
從初中開始, 女生們還在傳閱愛情小說、憧憬完美男主角的年紀,男生之間已經流傳起各種各樣的文字、漫畫, 以及真人電影。
品類豐富, 一步到位,情節和畫麵一樣直白不考究, 跳過所有無關痛癢的愛情催化發生的步驟,野蠻地進行著最原始的、充滿動物性的行為。
這幾乎被所有人看作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所以成敘也自然而然參與進來。
在育英這樣頂尖的學校裏,他們討論月考成績,探究數學題的更多解法,也會頻繁聊起哪個女生身材最性感,麵容更像片中的女演員,什麽姿勢和場景更受歡迎。
而周圍那些女孩子——那些皮膚水潤、腮頰飽滿的,說起話來臉上紅呼呼的女孩子,被吸進無數男生的目光和言語裏撫摸幻想著,還在為與心儀對象目光交觸而悸動不已。
時間久了,成敘好像漸漸失去敏感,也同所有人一樣,把這當作日常生活裏的玩笑、話題和語癖,不覺得有任何負麵的成分在。
甚至有時候聽到他們談起秋沅,評價她蜂蜜一樣光滑的皮膚,豐腴健康的雙腿,他也笑嘻嘻地加入話題。
隻是有時同她一道回家,深看她的那對眼睛,如此清明洞悉,成敘心裏會驀然冒出強烈的不安。
好像不該是這樣的?她為什麽要平白遭受如此評議?
有幾次實在過分,男生們話題的焦點從另一個女孩跳到秋沅,把她裝進自己看過的成人片情節裏去了。聲音調笑,好似漫不經心,猜測她是不是像那部電影描述的一樣,也靠出賣身體賺取學費。
成敘終於忍不住出聲製止,然後他的好朋友們嘻嘻哈哈,揶揄地用手肘撞撞他的胳膊,嘴上輕飄飄說抱歉啊成哥,不該說你女朋友是出來賣的。都怪我,玩笑開過了。
成敘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不舒服。可是當時他麵上臊得厲害,抿了抿幹燥焦熱的嘴唇,心裏也捉不準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很久很久以後,在類似的場景裏,他才被秋沅點醒。這些他的好朋友們,是在為侵犯了他的“所有物”而道歉。實際上,他們不在意這些惡意的臆想對她而言有多麽缺乏尊重,又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和後果。
他們隻怕會貶低了她男友的尊嚴。
而當時的成敘並沒去深想,為了從在場每個男生意味深長的笑容中逃脫出來,洗清那未被言明的、開不起玩笑的罪名,他隻能擺擺手說沒事,有我在,她怎麽會缺錢。
男生們聽到這話,相互對視。成敘的無心之言引發更多猜測,都交換在他們的一雙雙眼睛裏。
“你怎麽天天都來看單師姐跑步。”
說話的是趙澎宇,他認識。比他們低兩個年級,籃球隊的,手長腳長。
成敘抬手遮光,才將趙澎宇的臉看清:“等她回家,也沒別的事做。”
趙澎宇舌尖頂了下腮幫,聲音刻意壓得低了,夾著古怪的笑:“你得行動。光看著有什麽用?”
沒用——他話裏含沙射影,直接刺到成敘內心的隱痛。
是真沒用。他每天一廂情願地陪她回家,也不過就落得被她當個朋友的下場。他話多,人也機靈,總能逗得女孩前仰後合。秋沅在他麵前有被惹笑的時候,卻不含任何對他表露好感的成分。
想到這裏,胸腔像被一隻手勾著,沉甸甸往下墜。成敘像是急於證明什麽,搶白道:“我可不是光看著。”
一聽這話,趙澎宇眉角挑高,滿是興味:“你摸過了?睡過了?不會那幫人說的是真的吧。”
成敘一時張口結舌,那些男生們聚在一起談論秋沅的內容,忽然溶進頭腦裏麵。
沒細想,就硬著頭皮說:“我,我當然摸過。我們可是……那種關係。”
趙澎宇聞言興趣大增,索性緊挨著他坐下,語帶促狹地問:“手感怎麽樣?看著也不大,夠用嗎。”
……
後來成敘逐漸淡忘了那個傍晚,自己到底順著趙澎宇的話說了些什麽,唯獨記得臉上紅得仿佛凍傷,抬手摸上去,竟比深夏的太陽還要滾燙滾燙。
也沒等秋沅結束訓練,成敘匆匆逃回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想躲避什麽。半夜回憶起他繪聲繪色講給趙澎宇的那些,和秋沅有關的描述,明明是完全虛構,卻在腦中逐漸形成實質性的畫麵。
他舔了舔焦渴的嘴唇,把臉埋在被子裏。
一夜未眠,第二天恰巧是建校周年慶典,沒有正課要上,他索性稱病告了假。
此時周恪非正在台上演奏。
坐在前排的同班女孩回頭,眼裏裝著殘餘的驚豔,聲音都軟了幾分:“周旖然,他是你哥哥啊?”
周旖然陷在座椅裏,沒來由的心煩意亂,翻個白眼嗆聲說:“關你什麽事。”
左右各找半圈,沒見老師的影子,看來都聚坐在前排。於是周旖然拽了兩下身邊的男友:“咱們走?去音樂教室待著吧。”
趙澎宇眉角一挑,頗感意外:“現在就走啊?你哥不是還在演奏?”
周旖然已經從座位上滑了下來,身形敏捷得像條遊魚。
她低頭在一排排椅背後方穿行,一邊咕噥著說:“讓我看見有誰在台上表演他討厭的東西給人看,可比殺了我還難受。”
周恪非有多厭惡鋼琴,或許隻有周旖然知道。他不但擁有非凡的天賦和才能,性格也是溫馴且順從的,體麵又令人舒適,懂進退知分寸。其實也有諸多思想、判斷和態度,隻不過從未傾吐外露。
周芸的指令他全都依言照做,也就沒人想起要去仔細留意這個男孩的眼睛。
徹黑的眸子,壓抑著看不到底,似乎所有情緒都瞞在反麵。
周旖然和母親屢起衝突,周恪非總是從中調停。他似乎對一切出格和反叛感到乏味,事實上周旖然也不清楚這些年來,周恪非到底對什麽提起過興致。
哪怕是鋼琴,他極具天賦、多次獲獎的領域。隻有周旖然在一次起夜時偶然看見,他坐在三角鋼琴前的琴凳上,聽到她經過猝然回頭,是一雙來不及收回的疲憊嫌憎的眼睛。
活成這樣,累不累呢。
趙澎宇緊跟她身後,忽然腳步停了。周旖然於是回頭看,他正和一個女孩耳語著:“單師姐,我有點不舒服,今天訓練就不去了,幫忙跟教練請個假唄。”
那女孩聽罷點點頭,神色一徑淡漠,很快撤回眼睛,去看屏幕上周恪非的畫麵。
才出禮堂,趙澎宇就急不可耐地攥牢她的手。
周旖然嘴唇緊了一緊,勉強沒有甩開。
音樂教室緊挨著體育器材室,眼下四處無人。鋼琴被搬到禮堂,其餘樂器隨意擺放。
教室深處有把破吉他,曾經是興趣小組的道具之一。不知道經過了多少雙手,又因為學校取消興趣小組而被閑棄在這裏。琴身散發出木料朽壞的氣味,音調也欠準。
隻是周旖然別無選擇。
周芸不許她玩吉他,連私下裏當成愛好都被明令禁止。她喜歡手指撥彈的觸感,總是跟著和弦哼唱,沒受過訓練,荒腔走板的調子,音色靈脆幹淨。
周旖然心不在焉擺弄著吉他,腰身右側還被趙澎宇一隻手臂攬著。
對他實在談不上喜歡,隻是急於想和學校裏庸常的優等生們區隔開,而周圍那些個性鮮明的男男女女都有戀愛對象。
周旖然與生俱來是不服輸的脾性,於是一來二去,和這個學校籃球隊最受歡迎的核心選手談起戀愛。每次運動會站在跑道邊,跟眾人矚目的趙澎宇耳語幾句,倒是讓虛榮心得到一些滿足。
或許她喜歡的隻是特立獨行、成為焦點。
和趙澎宇在一起幾個月,牽了幾次手,淺嚐輒止地接過吻。對於男女之間肌膚相貼的刺激,周旖然毫無感知,連觸覺也平淡。現在被他蠻橫地摟著,男生手背上絨細的汗毛,潮熱濃重的體嗅,甚至令她不適。
心裏微妙掙紮,很久很久,吉他也彈不穩,還是推開他的手。趙澎宇嬉皮笑臉,又纏上來。手心蘊了汗,像條濕黏的海鰻,有種異樣的鹹腥味飄過來。
周旖然不耐煩了,用上一些勁力,直接打掉他的手。
啪地一聲脆響。
趙澎宇臉色陡然變了:“周旖然,你裝什麽啊?”
眼見他整個人要撲壓過來,周旖然向後挪到避無可避,後背抵著牆,全身都在推拒:“你給我放開。”
趙澎宇一手攫住她的手腕。體育生力氣超群,根本難以掙脫,腰也被他摟在懷裏。
她的喘氣聲劇烈有如嘯叫,張口叫他滾開。激烈的反抗之中,吉他砸落在地麵,一根琴弦的磨損處不堪重負,喀然斷裂。
尖銳的刺響,似乎把趙澎宇震清了一瞬,他咬緊牙根,粗聲惡氣:“哪有你這樣的?摸都不讓摸,叫什麽男女朋友……就剛才那個,高中部的單師姐,早被她的富二代男朋友玩過了。成敘親口跟我說的……”
目光不知道飄到什麽地方去,忽然凍住了。
他匆忙從周旖然身上翻下來,汗津津的臉上趕出一撇笑,對著門口的位置說:
“師姐,那個,這我女朋友……”
仿佛這個理由可以解釋一切。
有旁人在場,趙澎宇立時手腳規矩起來,仿佛忽然想起自己也是要維護臉麵的。身上陡然一輕,周旖然胸口急喘未消,咬著下唇回頭。
剛才慶典上看到的女孩。換了身訓練時的裝束,該是平常路過,臉孔冷靜。
這是周旖然第一次見到單秋沅。這女孩氣質疏遠,看著和誰都不親近,哪怕是對同屬校隊的師弟趙澎宇,也是那副不好相處的神情。
“那又怎麽樣。”她聽到秋沅說,口吻平淡,“她不是讓你滾開麽,你沒聽見?”
-錄音06-
我自以為是的所謂幫助,該是發生在學校的周年慶典之後了。
我有沒有說過?最開始傳播風言風語的那一群人,很多都是向秋告白過的男生。而她拒絕得幹脆直接,沒找借口,語氣也不委婉。
於是遭到記恨。
此前的風波才平息,又開始指指點點,圍繞她的粉色內衣編排新故事。
他們的行為邏輯相當簡單,很輕易就能看破底細。
無非是得不到一個女孩,就要竭盡所能,貶損她的價值。
可是他們把這種事和女孩的價值掛鉤,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這個時候,另一個人的回應讓流言有了確切實感。或許您還記得這個男生,名叫成敘。從初中開始,他就追逐在秋的身後。
他家世不凡,又幾乎與秋形影不離。許多人默認他們已是戀愛關係。
是的,成敘對這些流言做出了回應。隻不過他大方承認一切猜測,坦言自己與秋有過親密接觸。
具體而言,除了最後一步,什麽都發生了。
聽說他細致描述了她嘴唇的觸感,她身體在他手掌中的種種反饋與細節,還說起她的表情,說她又是熱情又是溫柔,與平時冷淡的有距離感的態度大相徑庭。
如此細膩的描述,情感也豐沛,不會有人不相信。
或許那個時候隻有我將他的逞強瞧了出來。
當然,成敘並沒有真的那樣做。隻是在旁人問及時,作出如此回答讓他有種非凡的成就感、
就好像這些語言在每個人嘴裏傳播,他就以某種形式占有了秋。
把這種事和男生的成就掛鉤,又是一件奇怪的事。
也正是因為聽到了這些風言風語,秋與成敘當麵對峙,並且開始和他保持距離。他們之間的關係很快冷淡下來,我也很少再看到成敘送她回家了。
就在這時,我認為是我向她提供幫助的好時機。這是一個加了引號的幫助,因為後來我才意識到,我這一次的所作所為與成敘相比,或許本質上並沒有任何區別。
隻是我的自作主張、自以為是,再加上自己也沒意識到的急迫,試圖在她與成敘疏遠的間隙裏,為她也為我自己做些什麽。
那天晚上很是巧合。我出校門時碰到秋,她常年運動,走路很快很穩,還是雪白上衣、短運動褲,擦著我的身旁過去。我的頭腦還沒有作出反應,已經邁開步子去追逐她。想拉住她的手還是忍住,最後隻謹慎地停在她身後。
叫了聲她的名字,她回頭看我。
對視的瞬間,我忽然覺得嘴唇很是幹燥,幾乎熱在一塊,好半天才撕開。
德育處的老師說,希望我帶你去換一件……這個。
那是我深思熟慮許久,才勉強成形的謊言。第一次說謊,但當時我年紀尚小,並不覺得有多麽蹩腳,怕秋直白拒絕,還搬出老師這樣一個在學生眼裏充滿權威的角色。
就像之前所說的那樣,當時的我自以為幫助她換下這件惹眼的內衣,少一些女性特質展現出來,就可以平息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
為了完成這件事,一天之內,我說了三次謊。
第二次是給我母親打電話。您已然了解過,我的母親對一切都有著非同尋常的掌控欲。對此我至今仍然感到遺憾,她的眼界和學識並不能讓她鬆弛下來,我和妹妹都生活在她緊繃的神經和緊迫的眼睛裏麵。
我對她說,學校有些事處理,需要晚些回家去。
我從來沒有騙過任何人,她是了解我的。
我回到家時夜已經很深了。但我並不覺得疲憊,甚至有種歡欣鼓舞的情緒,在肺腑裏翻騰不息。後來我在書中讀到過一個描述——胃裏有蝴蝶在飛。想起的就是那天晚上的感覺。
因為我和秋在外待到很晚,一路交談,還送她回到那個小區。
好像她的世界終於對我敞開了一點點。
可我沒想到,打開客廳的燈,發現我的母親正坐在沙發上。她應該是等待了很久,眼睛紅累,麵容肅然。
跪下。她對我說,重複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更急迫更劇烈,像被什麽推趕著。她一邊說著,一邊猛然到了我麵前來。
這麽多年過去,我已經習慣了我母親為我安排的人生,並且能夠永遠做到最優秀,事事滿足他們的期待。成長到如此地步,無論從任何方麵來看,都沒有挑剔和批判的可能。
可能因為平時的我太過於溫馴、順從,以至於再微不足道的過錯也會被視作反叛。
在我的印象裏,母親從未如此嚴厲。她狠狠壓著我的肩膀,強迫我彎下雙膝,跪在她麵前。
周恪非。她嘴唇顫抖出我的名字。
我想要叫她,媽媽,可是還沒出口,已經被她甩了一巴掌。我的臉猛然倒向旁邊,眼前也模糊了。過去很久很久,才慢慢能夠看清。
然後看到她手掌心也泛紅,該是用上了全身的力道。
沒關係的,您不需要為我感到抱歉。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這是我漸漸學會的道理。
說回那個晚上。
你為什麽要撒謊,你究竟去了哪裏?我的母親質問我。
而我沉默良久,給出的答複是那天的第三個謊言。我說,和班裏的男生到網吧玩。我從前沒去過,實在很好奇。
我那時並不知道自己的謊言十分拙劣,隻是順理成章地想,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不是通常都會做這種事的麽?
我低估了我母親的能量,以及她敏感多疑的天性。對於掌控我和妹妹人生的每一處細節,我尚不清楚她究竟可以變得多麽偏執。
是的,她沒有輕易采信我的說辭,反而很快從別人那裏得知,那天我與秋並肩走出校門,攔了輛出租車,邀請她一同坐上去。
我的母親帶著盛怒來到學校。
這時候,她還不知道我那時是去為秋挑選一件新內衣。
嗯,您猜的沒錯。
後來從一個目擊者口中,她聽說了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