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四·上)
本來沒想留宿。蘇與南既然不去出差,秋沅要在他們的公寓裏住下,總歸有些不方便。
夜風那樣好,津西一群人索性去了露台,圍坐在一起談天說地。多了秋沅一個生麵孔,氣氛依然融洽。
她稍有些倦了,但這裏的景色和溫度實在舒服,跟他一樣,總讓她想要多勾留一會兒。
腿上的毛毯是周恪非蓋給她的,絨軟的淡咖色,挾著他的氣味,仿佛一個鬆散的擁抱。
周恪非沒有沾酒,或許也是等待著送她回家。他安靜沉默,倒不算孤僻,拿了筆記本在旁邊處理公務,偶爾抬眼笑笑,更多的時候是分神看看她。
並沒有任何目的和意味的注視。
蘇與南靠著露台邊緣的圍欄,雙臂平展,手肘支在杆上,抬頭看著濃黑的天。夜這麽深,竟然依稀有雲,散在輕緩微風裏,如同軟紙的碎屑。
視野裏進來一張臉,是津西。
他新開了瓶科羅娜,遞到蘇與南手上。轉了個身,也半倚著欄杆,回頭望去,聲音沉沉,意有所指:“就她啊。”
蘇與南抿了口啤酒:“是啊,是她。”
不約而同想到的,應該都是在裏昂的時候。周恪非給所有人的印象,大抵都差不多,無非是禮貌,謙和,安寧,不露聲色的。他隻是笑一笑,打聲招呼,或是道句晚安,這世上所有體麵高貴的形容就都確切起來了。
不知怎麽,蘇與南就是感覺他這狀態微妙的不對勁。
他對一切都平靜到沒有情緒,像個酒瓶兩端都是敞口,所有或美好或糟壞的喜怒哀樂,都跟水和空氣一樣縱穿過去,沒留下半分黏餘。
所以甩了個號碼給他,是學校的心理谘詢援助。
過段時間,倒是有了點效果。周恪非似乎開始從長久的封閉中向外探觸,第一次答應跟他們出去喝酒,蘇與南和津西都喜出望外。
他酒量真差,一小杯紅酒就喝進濃重的昏睡裏去了。蘇與南還指望能套出什麽話來,見他臉埋在靠枕裏,酣眠如同嬰孩,隻好也暫時放下。
一群人吵吵鬧鬧喝到半夜,橫七豎八仰臥在蘇與南的豪宅裏。
蘇與南還殘剩最後一絲神誌,也就看見沙發上的周恪非慢慢在醒轉。他似是呆住了,很慢地、一絲一絲地抬起眼,盯著窗外滲白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蘇與南勉強起來,雙腿灌滿酒精一樣滯重,伸手去按他肩膀。
周恪非回過頭,眼神還醉著,呼吸之間有醺然的酒氣。臉孔和月亮一樣安靜的白。
眉目擰著淡淡的緊勁的痕跡,顯得那樣憂鬱。
蘇與南喝得舌頭發僵,像綁了個彈韌的皮筋,磕磕絆絆問他:
“你……所以,你到底怎麽了?你身上很多東西,太奇怪……是不是失戀了啊?”
熟醉的周恪非用了半分鍾解讀他的話,兩片薄嘴唇微微動了,卻是囫圇在講法語。圓潤的音節像串小珠子,從咽喉和舌尖一顆推著一顆地滑過去:
“如果有一天,你愛上一個女孩,你們為彼此放棄一切,可你成了她此生最大災禍的根源……你會怎麽做?”
“我,我……跑,趕緊跑,這輩子都不出現。”蘇與南頭腦混成一團,嘴也說不利索,語罷重重點頭,“怎麽還敢見她啊?”
周恪非聽完,眼神漸漸散開了,良久,輕輕說:“你知道嗎?我真想她。”
是誰呢。
再思考這個問題,是後來發生的一件事。
前一夜通宵派對,體力和精力都被透支,清早剛睡下就遭電話驚起,蘇與南麵色發灰,接通後發現是醫院。
他連忙披衣出門,趕去發現還有警察,製服上的銀扣手術刀一樣冷峭。三言兩語才厘清,是周恪非在銀行門口遭劫。匪徒的目標放在裝滿現鈔的錢包,持械威脅,可他怎麽也不肯鬆手。
好在槍是仿製品,沒有殺傷力。蘇與南聽到警察這樣說。是典型的法國街警,懶散又漫不經心,眉毛挑了挑,就要拿慘案開起玩笑來。
壞消息是警車與救護車趕到時他倒在地上,左手被踩碎了三節骨頭,還死死抓著錢包。
比揉皺的紙幣更加破爛不堪。蘇與南花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意識到警察嘴裏的形容詞不是指那個舊錢包。
而是他的那隻手。
錢包裝在物證袋裏,遞到蘇與南手上。他低頭反複翻看,手指幹燥,神經性地抽跳兩下。
有張卡片,寫著三個聯係方式,分別對應三個名字,周旖然、蘇與南,和秋。
又數了數裏麵的紙鈔,確實塞得很滿,厚厚擠擠一疊鈔票,麵值和新舊不一,該是他在俱樂部彈鋼琴賺來的薪酬和小費。
但要用來培養一個鋼琴家,卻是遠遠不夠的。
蘇與南認真算過金額,說高真不高。依照周恪非的水準來看,想必連他從前練習用的幾個黑白琴鍵也買不起吧。
後來問過醫生,才知道他再也不能彈琴了。
到底沒忍住,問他為什麽。
周恪非還沒從深度麻醉中徹底清醒,眼瞼撐不住睫毛的重量,沉甸甸往下塌。聲音也是倦怠的,越到末尾愈發下沉,跟意識一樣模糊,隻會喃喃說:
“嗯,她應該有急用……”
又是她。
是誰呢。
他在為什麽活著。
蘇與南仰頭喝酒,這回直接吹掉整整一瓶,吞下好幾口風。
周恪非的手。這事被他自己掩成嶄新一個秘密,連津西都沒察覺端倪。
隻知道他突然不再彈琴了。
津西眯著眼,盯住對麵藤椅上的單秋沅。
“也沒什麽特別的。”他冷哼一聲說。
酒精返到臉頰,潮紅一片,蘇與南不忘取笑他:“嘴硬。”
怎麽會沒什麽特別?
他們的視線太顯然,於是在空中與她接火。是一雙漂亮又微刺的眼睛,目光交觸的瞬間,似是刀背貼在皮膚上的感受。涼而硬,有一種鋒利收在背麵。
蘇與南和她接觸更多,了解也更深。
她完完全全是周恪非的反麵。
秋沅此時正打算離開。
警笛聲像把裁紙刀,由遠到近,在黑夜的靜謐裏橫割開一角。
露台邊緣的津西探出頭去,往下張望片刻,了然道:“立交出車禍了,好大一灘血呢。上個月也發生過這種事,這個地段淩晨總有人飆車……”
說著說著,幾人聊去幾年前在美國公路旅行的趣聞了。秋沅不怎麽感興趣,回頭轉向周恪非。緊接著,把他的神情看得很清楚,要離開的話就咽回嘴裏,自己也沒留意。
他想起了什麽?答案顯而易見。
十年前那場車禍,被壓進輪轂下,倒在血泊裏,穿白裙子的女孩。
秋沅坐到他身邊。
垂下眼,握住他的指尖。冰涼得像隨時會化開。
她的肩膀靠過來,與他依偎在一起。周恪非的手怔住了,半晌才抬起來,柔和地擁住她。
秋沅知道那並非他的過錯。
於是今晚人群散去,她留下來。
卻是什麽都沒做,隻是相擁而眠。睡前秋沅把他勾過來接吻,黑夜淹沒一切光和動靜,唯獨他眼睛明亮純然。
唇齒交纏,綿黏的聲響夾著喘息,他舌尖輕輕著力,克製、謹慎而小心。
“這樣你有沒有開心一點?”秋沅的手指點在他心口,胸腔震動,感受清晰。
早上醒來,不知怎麽渾身疲憊。眼睛被溫熱潮潤的掌心輕輕掩住,秋沅還沒完全醒轉,下意識叫了周恪非的名字。
然後才回過神,是在他家。
怎麽第一反應是他。
因為除了他,沒人會為她這樣。
成敘和她在一起這麽多年,有時去他公寓過夜,大尺寸的軟床提供了更多施展空間,睡相更加惡形惡狀。周恪非和他不同,一直是手腳規矩的。
有時候秋沅覺得,睡相可以反映出人生的基調。周恪非沉睡時靜若塑像,連睡息都微不可聞,就像他的前半生,一直活在密封的繭裏。
也隻有周恪非知道她喜歡睡在窗邊。早年的出租屋陳舊簡陋,窗簾也不遮光,秋沅時常忙到淩晨遲遲睡去,不過幾小時,又被撲落在薄薄眼皮上的日光壓醒。
周恪非注意到了,有時提早醒來,開始試著用手輕輕掩住她的眼睛。細致又笨拙,隻想她睡得好一點。
時間長了,原來也可以成為習慣。
果然,骨頭裏的記憶要比腦子裏的更堅固長久。
“嗯?”聽到她的聲音,周恪非還在醒神,依然回應。
不知怎麽,就想問他。
“這些年,你累不累?”
出聲之前,周恪非想了一下。
無論她說些什麽碎話,他都總是認真回答。
“吃了一點苦,但是沒關係。”
秋沅點點頭。
她說:“我這些年……早先難過一段時間,後來什麽都變好了。”
周恪非雖然不問,她卻想要告訴他。
久別重逢後,這是她第一次談起自己。
周恪非聽到這裏,忽然笑了。薄嘴唇彎起來,終於沒再收斂隱忍著,鬆散地一直笑到眼睛裏去。
“嗯,我知道。”他說。親吻落在她額頂的發間。
看啊。付出有結果,什麽都值得。
“吃點什麽?今天可以下午再去公司。”他稍稍撐起身體,眉舒目展,很適意的模樣。
秋沅按亮手機屏幕,瞥一眼時間。
“得走了。今天有墓園的班車,看看媽媽。”她攏攏頭發,起了床,“明天去蔣阿姨家。”
在這樣的狀態下,難免放鬆。她很快穿好衣服,步態一腳深,一腳淺,向臥室門口慢慢地走。
周恪非靜靜看著,胸口酸麻得厲害,想說的那麽多,到底沒有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