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

秋沅逐漸厘清了來龍去脈。

蘇與南並不是她所以為的中介,而是房東。確切而言,原來她一住就是近十年的這處居所,竟然屬於蘇與南。當年是周恪非將它翻修一新,降價長租給她。這些年來,房租的差價部分,一直由周恪非在代她向蘇與南補齊。他一徑小心翼翼,並未讓她察覺端倪,同時也沒有向蘇與南透露隱情。

直到前些時候,機緣巧合之下,蘇與南參透了其中曲折。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想,他帶著房本找到中介。

這才有了今天的不期而至。

如此漫長的年歲,周恪非苦心經營,獨守著這個秘密。

對他來說,付出好像並不是為了尋求回報。

送走了蘇與南,秋沅回頭去尋周恪非。他背後是一麵通闊的南窗,陽光飽滿得像熟橙的汁水。他就站在那裏,輪廓光明。發尖仍有水珠滴落,折射著瑩透的清光,掉在地板上無聲無息地碎裂了。

秋沅就在這時開口,她的語聲直白,眼神卻複雜:

“周恪非,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周恪非似是對她的問題有所不解,形狀優美的薄嘴唇微微抿起來,眼光明亮澈然:“是我應該做的,有什麽好說呢。”

這是她意料之中的答案。

心中白天黑夜,半明半昧。秋沅注視著周恪非,幾乎陷入這混沌的惝恍裏去。

直到鬧鍾把她拉回現實,看了眼時間,馬上去洗漱穿衣。

周恪非已經整理停當,在客廳等候她。他腰脊筆直,在沙發上坐姿也規規矩矩。

“要跟我來店裏麽?”秋沅問。

天氣益發的涼,風吹得緊了。很難得,周恪非走在她前麵,修長的一雙腿,步子卻放得緩。

秋葉焦黃枯卷,從兩側樹蔭裏簌簌滾落。他很高,肩背挺拔平展,在前方攔出一塊靜謐的天地,溫暖又安寧。

今天預約的第一位客人是老薑,他來給手臂上的楓葉補個色。由於年年請假不在,秋沅索性把周恪非放在前台。

出乎秋沅意料,待到老薑進了店,周恪非自然而然負責起接待。看到他輕車熟路地扮演服務者的角色,秋沅還是有種難以形容的錯位感。

老薑今天意外的沉默寡言。秋沅本就不是善於閑談的人,也沒興趣主動開始話題,一時之間,隻剩下機器枯燥的運轉聲。

快完成的時候,老薑才壓著嗓子,小聲對秋沅說:

“秋老板,你可要聽我一句勸。年年那小姑娘挺好的,和氣,招人喜歡。你放個大帥哥在門口,多趕客啊。趕緊把年年換回來吧。”

他講話調門很高,實在中氣十足。以為自己是在交頭接耳,其實每個字都分外響亮,連外麵的周恪非也清楚可聞。

結束之後,老薑到前台拿自己的厚外套,忍不住偷偷去瞟周恪非。見他麵容平靜,氣息清爽,唇角彎出禮貌的淡笑,英俊得讓人失去挑剔的力氣。

老薑摸摸自己渾圓的肚子,臊眉耷眼地嘟囔:“他媽的。都是男人,人家怎麽長成這樣啊……”

老薑離開,下一個客人還沒到。秋沅留在前台,根據預約記錄準備色料和工具。

“秋老板。”周恪非重複了一下老薑的稱呼。到底沒忍住,逸出一點笑聲。

“怎麽了?”

“沒什麽。”他眼裏猶有笑意,“很適合你。”

昏暗光線中,一切都似是而非。秋沅離他很近,身上有好聞的清涼氣味,像是秋天。早先被她吻過的唇麵,有些發了緊,慢慢在繃起來,需要再一次親吻才能得到紓解。

但他無法主動表露,隻好靜靜陪伴她,忙完手上的事情。

秋沅準備停當,才意識到周恪非已經許久沒動靜了。她轉過身去,正落進他的眼睛裏。視線在空中交觸,仿佛存在實感和重量。

發現他的臉稍有些淡紅,秋沅不明所以。

“秋秋……”

他念出她的名字,是呢喃親密的語態。

秋沅沒來得及回應,店門嘭地一聲被人推開。外麵的風猛然灌進來,吹得她長發四散飄飛。

門沒被反手關上,磕在牆麵劈拍作響。

從門口鑽進來幾人,有男有女,穿著樸素厚實的棉服。

秋沅認出他們的臉,都是成敘的同學。

為首的那個迫切地向前一步:“秋沅,你知道成敘在哪兒嗎?一個多禮拜了,沒去實驗室,電話打不通,我們和導師發消息他都沒回……”

另一個男生小聲猜測:“該不會是跳江了吧?”

在場的女生忙攔住他的話:“你別胡說!”

許多雙眼睛聚在秋沅臉上,而她仍是尋常神色。

“不用急,我去找他。”秋沅說。

哪怕他們已經分手,再無關係。在這種時候,秋沅也無法完全置身事外。

對成敘,她有一些義務要盡。

畢竟成敘是一直以來照顧她的人,尤其在她昏迷的那一年。秋沅不知道照顧一個無意識臥床的病人,究竟該有多麽瑣碎辛苦,後來她偶然看過一部關於植物人的紀錄片,原來每天都要翻身幾次,以防止褥瘡,輸液時要時刻看護,偶爾換尿袋和擦洗身體。漫長的歲月裏,天天如此,是看不到盡頭的守望。

秋沅醒來時,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成敘。

她實在不能就此放下,對他坐視不管。

“我先出去了,你回去吧,門不用鎖。”她取下毛呢大衣,緊接著意識到周恪非還在,於是臨走前對他說,“這些年房租的差價,我回來轉給你。”

對此,周恪非早有預料。這也是他選擇不讓秋沅知道的緣由之一。因為他心裏很清楚,她有多麽不喜歡虧欠。

轉眼之間,秋沅和成敘的同學們離開了。

她去尋找她的男友。而他還留在這裏,為的是什麽。

周恪非斂下眼簾。長而薄的手垂放在身側,指骨擰成的銳角,是克製著力道的痕跡

秋沅知道成敘會去哪裏。

她讓成敘的同學們回去等待消息,獨自一人打車來到江邊。這裏是城市的最核心,遍布著寫字樓和商圈。憑借記憶,秋沅找到一處公寓樓腳下。玻璃製的外牆體,高聳入雲,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進到樓內,裝潢極盡奢華,每一步都是另一個世界。

秋沅向接待的管家報出房號,未久,她被領進電梯。

電梯直接入戶,出來便已是門廊。乍看隻覺得通透闊亮,所有光鮮豪奢都在微末細節裏。

換了拖鞋,秋沅往裏走,繞過一扇連天接地的隔斷,視野豁然開朗,客廳立著整麵落地窗,江景一眼望不斷盡頭。往上看去,室內還有三層,自配兩部電梯。

客廳靜悄悄的,沙發靠背上方,驀然冒出個金色炸亂的腦袋。

“你來做什麽?”成敘沒好氣地問。應該是多日疏於梳洗,他下巴上冒出青澀的胡茬。

“你的導師和同學都找不到你。”秋沅坐到他身邊,沙發柔軟的皮質陷下去一小塊,她語速很慢,說得認真,“成敘,再不回去,可能畢業會出問題。”

“我讀什麽書?我讀什麽書?老子費盡心思考大學,讀研,還申了他媽的博士!我為什麽啊?”他的聲音並不平滑,充滿曲折和褶皺,一句話講得牽牽絆絆,被發泄的力氣拉著向下墜,“我知道你喜歡周恪非那樣的,成績好,看著乖,我就是要告訴你我也不差,我隻要用點功,誰還他媽的不是個學霸了啊?!”

秋沅側目看他。

“成敘,你可能覺得委屈,但是實話實說,這麽多年,我實在沒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她的表情和聲音一樣穩定,仿佛並不受他的情緒影響分毫。

“就是讓我白睡了這麽多年,當扯平了,是吧。”成敘又氣又急,一股腦說完,才頓覺失言,心虛地去捉看她的眼色,下意識改口,“我不是那個意思……”

秋沅沒有被他激怒,隻是搖搖頭。

“不是這樣的。我和你做/愛,也有過高/潮。我們都在享受,這不叫補償。”她說,字字清晰,讓成敘避無可避,“你照顧我一年,我還給你的是更多的時間,和專一。這是你自己向我要的東西。”

他無法阻止她的聲音,徒勞地抬起手擋住視線,仰麵躺回沙發上,疲憊地說:“別再騙我了單秋沅,你什麽時候真的專一過?”

兩人在一起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秋沅沒再提起過去的事情。

成敘一度以為,她已經把什麽都忘淡了。

直到三年前,成敘成功直博,同門紛紛吵著要他請客吃飯,還挑了本市最好的餐廳。以成敘的家底,自然不在話下,當即大包大攬下來。吃完又去附近一家KTV,有些人唱歌,更多的圍坐一起擲骰子,輸了要罰酒的。

成敘興致很高,連唱幾首,秋沅則一直被他的朋友們拉著玩遊戲。她遵守規則,輸了也不推辭,仰頭就喝。高純度的洋酒,飲料也沒兌,很快超出酒量的極限。等成敘唱完到卡座上找人的時候,她已經酒酣耳熱,深深地醉了。

眼睛幾乎失去焦距,虛淡的視線飄來飄去,找不準落點。成敘試著喊她名字,沒有得到回音。成敘抱扶起她軟坍的身體,對所有人說先走一步。

他開車帶秋沅來到這間公寓,整麵落地窗,半幅江景,夜色被霓虹掩蓋。

秋沅被他小心地放在絨軟的長毛地毯上,俯身壓上她。她一隻手按在他胸膛,徒勞無力地抵擋。而他太急切,忙於撫摸和碰觸,把她的手挪到一邊。

秋沅腮頰薄紅一片,直粉到脖子、耳根,摸上去燙得像要灼傷手指。成敘捧著她的臉,垂頭吻她。熟醉的秋沅呼吸醺然,讓親吻也變得酒意朦朧。

眼簾似乎撐不住睫毛的重量,往下墜去。闔上又睜開,好像昏迷又蘇醒。目光輾轉騰挪,幾經聚焦,落在他身上不動了。

成敘有種奇異的感覺。她明明正在深望著他,卻仿佛透過他看向了別人。

然後秋沅張開手臂,迎他進懷裏。她的擁抱那麽狠,將他滿滿地抱緊,然後滾燙的嘴唇摸索上來。

成敘從來沒見過這樣熱烈的秋沅,她擁抱他,再親吻他,那樣緊迫而渴求。呼喚的聲音都因愉悅在打著抖,隻是叫出口的並非他的名字。

“周恪非。周恪非……”

成敘一時失去了發聲的力氣。胸腔裏像長出一團毛刺,紮得各處又癢又痛。所有曖昧旖旎的心思一掃而空。

他第二天就早起去了理發店,把頭□□成最離經叛道的金色。

效果非常顯著,秋沅再也沒把他錯認成周恪非。

成敘以為他的質問和確鑿的證據會讓秋沅啞口無言。

可她甚至沒有多眨一下眼睛。

“至少這些年來,除了你,我沒有約會過別人。但是成敘,你自己也從來沒有要求過我愛你,因為你知道我做不到。”

成敘渾身猛然一顫,鼻子和嗓子莫名塞住了,語聲也悶鈍,如同患了重感冒。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的。”他重新坐起身來,音調也隨之越提越高,“你喜歡的是周恪非這廢物,沒了他爸媽,你自己看看他混成什麽樣子……你該不會不知道吧,他以前還在黃語馨家的飯館洗過盤子!”

成敘說得愈急,臉上起了稀薄的汗意,忽然凶蠻地抓住她的手腕。力氣那樣重,握得痛到骨頭裏。秋沅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被他翻身壓在沙發柔韌的皮麵上。

他的雙手濕熱,動作毛毛躁躁,往她衣服裏漫無目的地深入。

“成敘,你以為你在幹什麽。”

冷淡如冰的口吻,讓他下意識地停了下來。

“我……”

“分手炮?還是你以為讓我爽了,就能回到過去?或者你覺得你很厲害,能讓我離不開你?”很難說清她的眼神與聲音哪個更尖銳,“別這麽自以為是了。我不願意。你如果還要繼續下去,就是強/奸。”

成敘被狠狠刺中了。從她身上翻下來,落進地毯厚密的毛料裏。

“單秋沅,你走吧。我會回去的。”

他用手背掩住雙眼。

-郵件01-

親愛的女士:

收到您的問候郵件,我很驚喜,也很意外。本想盡早給您回信,但我回國後這些日子,實在非常忙碌,以至於拖到今天,萬分抱歉。

此外,在回答您的問題之前,也先請您原諒我已然生疏的法文。

您發給我的自測量表,我也都完成了,請您查收附件。

就結果而言,並不算樂觀,但是可以說非常準確。

我對生活的期盼,確實並不強烈。

與其說我感到悲傷或者痛苦,倒不如說,我是喪失了快樂的知覺。

因為在法國的朋友們找準了國內的商機,想一同回國,我答應了。他們計劃著合開一間公司,邀請我一同加入,我也同意了。他們分配給我的職務,報酬,我依然照單全收,沒有任何異議。

甚至朋友們為我舉辦慶生派對,我對他們笑,是因為這是他們想要看到的,而並非發自真心。

這場派對。那麽多友好的眼睛在看我,那麽多我熟悉不熟悉的人,全簇擁著我,可我仍然感覺孤獨。

就是在這裏,我竟然見到了秋。是朋友們自作主張,為我準備的一個驚喜。

我不確定這是否是一件好事。

就如同在裏昂時,我在與您的會麵中說過的。那場車禍過後,秋陷入昏迷。而我與家裏徹底斷絕關係,在她蘇醒之前,我中斷了學業,照料她整整一年。直到她有醒轉的跡象,而我不知道如何麵對,隻好匆匆離開。

那一年間,因為我父母依法支付的賠償款被秋的父親盡數卷走,我不得不在夜晚出去工作,為了她的醫療費用。後來實在難以維持,我隻好求助於民間借貸,直到現在都仍在償還。

就算到了法國,我依然打著許多份工,以便在秋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時,可以幫助她度過難關。

我說這些,並不是覺得自己如何悲慘,如何令人同情。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願,是因為我自己覺得愧疚和虧欠。而我所盼望的唯一回報,是秋能夠過上她所應得的普通人的生活,幸福美滿。就像她現在一樣,擁有居所,收入,和親密的愛人。

但是她還想要我。

而我別無辦法,隻能盡我所能,給她所有她想要的。

前些日子我偶遇了黃。在我最困難的時刻,她曾經給我提供過一些幫助。中學時的同學裏,她是唯一一個對我後來的境遇有所了解的人。她見證過我曾經短暫擁有的,璀璨又非凡的人生,所以她問我,後悔嗎。

雖然她的提問很簡短,但我明白她指什麽。優越的家境,光明的前途,令人羨慕的名望,她問我是否後悔放棄這一切。

您一定知道我的答案,但我沒有對黃說。我想我作出的決定,我所信守的承諾,並不需要她來認可。

我唯一後悔的,是在那輛轎車踩滿了油門,軋向人行道的時候,沒有在秋的身邊。

寫到這裏,似乎篇幅有些長了,希望不會過多占用您的時間。

最好的祝福,

周恪非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