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陸璘也轉頭看向施菀,這一刻,仿佛回到多年前他們還是夫妻時。

雖有三年夫妻,但兩人一起回家門的時候卻少之又少,少到幾乎沒什麽能回憶起的情景。

門房已開了門,見了石全和外麵的車馬,驚喜道:“二公子可算回來了!”說罷連忙將門推開,又道:“我去那邊開角門。”

陸璘朝施菀道:“進去吧。”

施菀收回目光,默然無言,與他一起進門去。

石全幾人去牽馬,陸璘徑直帶了施菀到後院。

走到沉香院門口,正好見到了焦媽媽,焦媽媽又驚又喜道:“二公子回來了!”

說完話,轉眼見到施菀,卻是一愣,直直看著她,半晌沒開口。

焦媽媽隻知道陸璘去外地請大夫,卻並不知道請的是誰,乍一看到施菀,覺得眼熟,便多看了幾眼,卻發現正是她。

“這是……”

施菀沒開口,陸璘頓了頓,回道:“是我請來的大夫,母親睡了嗎?”

見到施菀,焦媽媽心中又驚訝又疑惑,但聽到他問陸夫人,神色便哀傷下來,哽咽道:“夫人已經高燒兩天了,今日下午就昏迷了……請了李太醫來把脈,說是……”

“說是怎麽樣?”陸璘立刻問。

焦媽媽道:“說是無能為力,便走了,早前夫人醒來,還念叨二公子呢……”

“帶我去見母親。”陸璘說著便往院內走去。

焦媽媽馬上帶他去,然後道:“今晚是大少夫人在侍疾。”

陸璘站在了外間,焦媽媽進去,在裏麵道:“大少夫人,二公子回來了,帶了……帶了大夫過來。”

“那快請。”裏麵傳來陸家長媳蕭惠貞的聲音,陸璘也急著進裏屋去,就在次間,蕭惠貞已從屋內出來。

“二叔。”蕭惠貞朝陸璘關切地喚了一聲,再要開口,卻看到了施菀。

饒是向來嫻雅從容的蕭惠貞,此時也不免露出訝異的神色來,忘了說話。

施菀仍是如之前在院中那副樣子,並不特地去看這府裏的其他人。

這時陸璘也回了聲“大嫂”,然後朝施菀道:“先去看看吧。”

施菀點點頭。

屋內有一種難聞的腐爛氣息,正是病重的陸夫人身上散發的氣味,蕭惠貞在此侍疾,不管怎麽說,作為媳婦也做得無可挑剔。

而陸璘聞見這氣息,心中更是焦急,唯恐這次回來便是見母親最後一麵。

施菀與陸璘一起進了內室,房中燃著足夠的碳火,但那腐爛氣息卻更重,讓枇杷都忍不住想掩住口鼻。

次間,焦媽媽輕聲和蕭惠貞介紹,施菀正是陸璘請來的大夫。

蕭惠貞驚了一下,但這裏不是議論這些的時候,隻將話頭打住,進裏屋去。

施菀到床邊,陸夫人側躺了昏睡著,還發著燒。

她探了探陸夫人額頭,又朝旁邊丫鬟道:“我看看陸夫人的疽。”

陸璘往後退到了次間,蕭惠貞與焦媽媽等人則到了裏麵,守在一旁。

丫鬟將陸夫人被子揭開,她上麵穿了身綢料的內衫,下麵什麽也沒穿,被子褪到大腿處,將那癰疽露了出來。

正好長在左臀下方靠腿根處,的確是極私密尷尬的位置,此時從外麵看已有碗口大的包,腫了足有兩寸高,看得出上麵用針刺穿了擠過膿水,但顯然沒用。

施菀看過這疽,然後給陸夫人拉上被子,又將陸夫人左手拿出來,探手腕上的脈象。

就在這時,三少夫人田緋雯大約是知道這邊的動靜,也匆匆趕來了,與大嫂蕭惠貞站在一起,看看施菀,又看看**的婆婆,最後又看向施菀,然後不由往次間等著的陸璘瞥了一眼。

老三陸躍自安陸回京城,受了陸璘的囑咐,又因為安陸的事並不光彩,所以沒向家裏提起施菀,但他與田緋雯是夫妻,自然說的話要多一些,所以隨口提過施菀就在安陸,並做了大夫。

京城也有一些接生的穩婆,兼做醫婆的營生,一不會把脈,二不會開藥,倒對接生要敬奉的神明、如何上香、如何磕頭、要守什麽規矩十分清楚,看起病來,便是拿草木灰止個血,或是用針挑破小孩掌心放個血,然後就索要錢財,與坑蒙拐騙差不多。

當時聽見這施菀竟去做這個了,田緋雯吃驚不小,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這二嫂是有多窮,也不是嫁不出去,怎麽就走了這條路?

但她怎麽也沒想到,二伯請了半天大夫,竟正好請是施菀。

婆婆就要去了,連太醫把了脈都說無能為力,她又怎麽可能有辦法?

這時施菀把完了脈,回頭看了眼,朝大嫂蕭惠貞道:“確實很嚴重了,眼下要盡快將膿血放出來,但很可能放完膿血過兩天就開始瘡瘍……

“然後繼續發燒,昏迷,直至死去,以致看上去,就像是治療之後才死去一樣,我要提前和你們說,若是後麵陸夫人有不測,也是不可避免的事。”

“那我們怎麽知道是不是你真把母親治死了呢?”田緋雯很快問。

施菀抬眼看向她。

這時陸璘立刻進裏間來,正好聽施菀和田緋雯道:“既是如此,那夫人就另請高明吧。”說完看向陸璘:“令堂的病我看不了,回去的車馬食宿費還是得陸大人結清,出診、誤工費另算。”

陸璘連忙道:“不,她口無遮攔,你不要生氣,我知道我母親的病是什麽情況,就算不治,她也撐不下去了,你隻需盡力就好。”

說完他看向田緋雯,厲聲道:“三弟妹,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施大夫是我請來的,你是對她有意見,還是對我有意見,或是對母親有意見?

“李太醫已經說了無能為力,施大夫是母親唯一的希望,你是不想要母親有醒過來的可能?”

他這話說得極重,田緋雯嚇了一跳,連忙道:“不,當然不是……我自然沒這意思,二伯,我就是……”

她無奈道:“我就是一時嘴快,口無遮攔……二伯不要生氣。”

房中一片寂靜,她又接著道:“大夫也不要生氣。”

蕭惠貞這時說:“母親的病的確已是束手無策了,我們既請了你來,自然是相信你的。”

施菀看她一眼,又看向陸璘,說道:“陸大人,敢問府上的當家人,大概是尚書大人吧?”

陸璘微怔,點頭:“是,是父親。”

“那便讓尚書大人過來吧,這是大事,還是有當家人作決定好一些。”施菀說。

蕭惠貞為難道:“可父親才來看過母親,明日還有早朝,已經去歇下了。”

陸璘卻已吩咐焦媽媽:“快去請父親來,就說關係到母親生死,讓他務必馬上過來。”

焦媽媽很快去了,房中又是一片寂靜。

蕭惠貞與田緋雯都覺察出了一絲不對勁,不管是施菀的態度,還是陸璘的態度。

他們都不再像以前的他們,特別是施菀,和以前的樣子太不一樣了,她竟然要父親過來才肯替母親醫治,這般強硬態度,恐怕隻有宮中太醫院的院使才會這樣。

陸璘這時看了看**母親昏睡的容顏,到床邊探了探她額頭,握了她手,滿目擔憂與心焦,隨後轉眼看向施菀,想起了什麽,朝旁邊丫鬟吩咐:“去給大夫上杯茶吧,也準備一些吃的,大夫還未用晚飯。”

這樣的態度,似乎真是將外地救命的名醫請來了,而非是曾經從陸家和離出去的一個兒媳婦。

沒一會兒,陸庸倒來了,顯然他之前已經睡下,此時一身常服,頭發隨意束起,來得匆匆。

到了床邊,陸庸神色沉重地看了眼**的陸夫人,隨後看向施菀道:“方才的事我已知曉一二,我保證無論我夫人後麵有什麽情況都怪不著大夫,還請大夫趕緊救治我夫人。”

施菀這時朝陸庸解釋道:“陸尚書,陸夫人的病,名為癰疽,一般來說,外麵若有指頭大的腫塊,裏麵的腐肉與膿血便有橘子那麽大,若有手掌心那麽大,那裏麵幾乎能放出半盆膿血來,陸夫人這腫包卻有碗口大。

“而放完膿血,腫包裏便空了,幾乎就是憑空將身體挖掉一個洞,這樣就會導致毒氣進入血肉內,引起瘡瘍……這便是此病不好治的原因。

“再有,依陸夫人脈象來看,她不隻有體外這個疽,還有內疽,所以陸夫人喝幾服藥、隨便擠擠膿血並不見好轉。如陸夫人現在的病況,一般的藥鋪裏便不會接診了,因為十之八九是無力回天,治好的可能不大,倒折損了大夫的醫名,好似治死的人又多了一個。

“我非要尚書大人過來說清楚這些,便是讓尚書大人知道,陸夫人的病太嚴重了,我也並沒有把握,三分靠醫理,七分靠老天爺開恩,尚書大人知曉這些,若還願意讓我試試,我便試試——自然,就算不成功,診金我也仍會收。”

她說得如此清楚明白,甚至帶著無情,陸庸一來是意外她看上去果真有醫術在身,二來是明了了這病的因由,最後點頭道:“大夫說的我明白了,若我夫人能好,那便是上天眷顧,也是大夫的起死回生之術讓上天多了這份眷顧,若夫人不能好,也是情理之中,我夫人已是如此,我甘願讓大夫一試,不管結果怎樣,我們都會重重酬謝。”

“多謝尚書大人體諒,那我便試試了。”施菀說。

陸庸回道:“多謝,拜托了。”

施菀說道:“勞煩替我和徒弟拿兩件圍裙來,再拿個不要的舊盆,還有足夠多的草紙和棉紗,我再開些止血藥粉,你們馬上讓人去抓,另外,這裏也留下幾個人幫忙。”

下人們都按這些去做,陸庸與陸璘退到了次間,父子二人沉默著守著裏麵的動靜,而裏間除了留下幫忙的丫鬟與婆子,蕭惠貞與田緋雯都沒離開,在裏麵看著。

施菀拿小刀在燭火上燒過,然後劃開了陸夫人身上那個腫包。

幾乎是破口的那一刻,大片的黃膿便從裏麵湧了出來,施菀拿草紙去擋住,然後清理到舊銅盆裏,一邊清理,黃膿一邊繼續往外冒。

一陣濃烈的腐爛氣息傳來,這便是之前房中那腐味的來源。

黃膿一直放,一直有,多到讓人驚歎,人的身體裏竟能化這麽多的膿。

直到膿放了淺淺的一盆,又開始出來膿血混合的東西,然後施菀拿了隻小勺去那膿包裏舀腐肉。

原本在昏睡中的陸夫人竟被疼醒了,迷糊中哀叫不止,冷汗淋漓。

施菀隻平靜道:“按住夫人,別讓她動。”

丫鬟與焦媽媽便過來將陸夫人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