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施菀一邊寫著字,一邊回道:“陸大人說的哪裏的話,我隻是大夫,不管雇主的事。”

“但我想求娶你,總不能讓你覺得我三心二意。”他說。

施菀仍是埋頭寫自己的字。

陸璘問她:“忙了半夜,餓了沒?要不要我讓人去廚房給你弄些吃的來?”

施菀的“不”字幾乎都要說出來,想了想,卻又抬起頭來,改口道:“如果可以的話,給旁邊老人家和周夫人弄些吃的吧,周夫人要清淡一些。”

陸璘低頭看著她:“可以,那你能說說,你心裏怎麽想嗎?看我和卿……我和徐夫人在一起,有不高興嗎?”

施菀微微一愣,明明就是相熟之人,他竟然叫王卿若為徐夫人?

這意思,竟像以此為條件,如果她不說清楚,他就不去幫周家人弄些吃的。

她默然半天,回道:“沒怎麽想,隻是覺得你們有些可惜,有緣無分。”

陸璘立刻道:“怎會可惜,當初如果和她成婚對我來說才叫可惜,那時我對情感之事一無所知,等到了安陸,仍然會愛上你,卻再沒有求娶你的機會,甚至連表露愛意都不行,隻能將這心事埋藏心裏,如此辜負了卿若,也辜負了我自己,興許辜負了你。”

“和我倒是沒關係。”施菀反駁,隨後道:“如果你娶了王姑娘,你就不會去安陸,因為你官運享通,如花美眷,兒女繞膝,你會權衡再三,興許就會忍下來,守住自己的官位。”

她很少去談論他的事,或許是這一路奔波,讓兩人熟悉了一些;或許隻是為了周夫人;又或許隻是正好願意開這個口。

陸璘發現,她很了解他,甚至比他身邊的父母親人還要了解他。

他回道:“如你說的那樣,我的確會權衡再三,也許也會忍下來,但卻終日活在後悔與自棄中,想不明白,悟不了;但更大的可能是,我仍然選擇了同樣的事,仍然會在父母與妻子的責難下被貶去安陸,然後又在困頓迷茫中遇到你,你沒有嫁人,我卻已娶妻,這輩子,再沒有追求所愛的資格……

“那樣的陸璘,才是孤獨苦悶,抑鬱終身。”

施菀寫完了單子,沉默半晌才道:“你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也會孤獨一生。”

“那倒不同。”陸璘笑道:“我喜歡。”

施菀不說話了,拿了單子起身去隔壁,陸璘拿著燈送她出門去。

到走廊上,王卿若已經不在了,大概是回了房,施菀又進周夫人房間去了,陸璘等在走廊上,看著她的身影。

裏麵傳來老婦人的聲音:“瞧這孩子,這高額頭,大耳朵,和你剛生下來一模一樣。”

“如今可算有了孫子,娘也能放寬心了。”

“剛出生就在鬼門關裏走了一糟,是個命大的,將來必有後福。”老婦人笑道。

……

溫暖的燭光中,周家人語氣裏滿是歡喜和憧憬。

差一點點,今晚便是另一番慘象。

可是王卿若,卻會憐憫施菀沒有嫁人,而去做大夫,甚至還幫人接生。

連她都如此想,其餘人更會這樣想。

陸璘知道施菀心中的路是堅定的,但他想讓她的路走得更通暢,更廣闊。

他是官,在世人眼中地位尊貴,他是可以做到的——他要讓她心無顧慮地行醫,要讓她以女子身份習得男子也歎服的醫術,要讓她不止能治病救人,還能受人景仰。

……

施菀進房中,將那單子給周知遠,囑咐道:“大人,周夫人今晚算是有驚無險,但還有新傷要修養,人也虛弱,我明日就走了,這單子上寫了平日注意事項,也開了後麵要敷用的藥,您留著。萬一後麵有發燒或是異樣的疼痛,及時去找大夫,萬不可大意。”

周知遠親眼見她將難產的妻子和閉氣的孩子救過來,對她醫術佩服得五體投地,聽她如此交代,連忙正色道:“一定謹遵施大夫叮囑,絕不敢大意!”

說著從身上拿出一吊錢來:“不知大夫診金幾何,這……”

施菀知道這位舉人出身的周大人並不算富裕,但自己確實以醫術謀生,想了想,說道:“大人給我300錢吧,留些錢給夫人補身子。”

周知遠此時也知道施菀是陸璘千裏迢迢從外地請去京城給他母親治病的,料想這施大夫在當地必然是名醫,出診費用不會低,隻怕一吊錢也不夠,卻沒想到她隻收300錢,不由感激道:“多謝大夫!”

施菀收了錢,問枇杷:“都收拾好了沒?”

枇杷拿了醫箱過來:“好了。”

“那幾位好好休息,我們先回去了。”兩人向周家人道別,出了房間。

陸璘還在門外,問她:“真不用吃東西了?”

施菀搖頭:“不用。”說完回頭看一眼枇杷,枇杷連忙道:“我也不用。”

“那早些去睡。”陸璘便交待。

施菀“嗯”了一聲,和枇杷一起回房去了。

躺到**,枇杷忍不住問施菀:“師父,你覺得我今天晚上怎麽樣,是不是都做對了?”

施菀笑道:“還不錯,其實這些你都會了,隻是容易慌,你要記住,你是大夫,如果連你也慌了,別人會更慌,所以越是病人命懸一線,越要冷靜,隻有冷靜,才可能有轉機。”

“可我怕最後還是失敗了。”

“這是一定會有的,也是大多數情況,我們不過是普通醫者,不是神仙,能做的,隻是盡自己最大努力罷了……所以平時要多學些醫理,這樣也許自己手中的病人更多一分活下來的可能。”

枇杷兀自想了好一會兒。她最初要來當學徒,隻是覺得做大夫厲害,也隻是想和爹爹對著幹,離開家鄉而已,對於未來,她沒有更多的想法,所以平時混一天是一天,遠不如嚴峻那麽用心。

但今天晚上,她覺得自己學的那些東西這麽有用,如果那周家夫人沒有遇到她和師父,如果師父身邊沒有她幫忙,興許就出事了。

她突然想好好學醫,也和師父一樣,做一個能救人於危難間的大夫。

特別是女大夫,男人沒有顧忌,可男大夫又那麽多,女人有那麽多顧忌,偏偏還尋不到女大夫,多一個女大夫,這世間似乎就能好一點點……

“師父,是不是嫁人了,婆家一般不喜歡媳婦出去行醫?”

施菀問:“怎麽?想嫁人了嗎?”

枇杷連忙回答:“當然不是,我就是想,我也要做個好大夫,所以我就不嫁人了!”

“不要這樣,女子一個人,會有你想象不到的辛苦,更何況你還是個姑娘家。”

枇杷又想了想:“那除非他和他家裏同意我行醫,我才嫁!”

施菀說道:“你好好學醫術,專給女子看病,賺些錢,這樣會有許多婆家喜歡你的,你到時候挑個最好的就行。”

在安陸這樣的小縣城,什麽身份與體麵沒有那麽重要,又不是貴夫人,能行醫賺錢,反倒讓許多人豔羨。

枇杷一想也是,歡喜道:“師父,我決定從明天開始好好學醫!”

“所以你以前都是左耳進右耳出,沒好好學醫是不是?”施菀問。

枇杷一驚,訕訕笑道:“沒有沒有,我都有好好學的,隻是說明天開始更用心學。”

熬了大半夜,兩人都累了,隨意聊了幾句之後便停了,各自睡去。

直到五更天,驛館內響起幾聲雞鳴,再次將兩人吵醒。

施菀隻覺得自己好像才睡下一樣。

又躺了一會兒,她推了推在一旁睡著的枇杷:“枇杷,我們起來吧。”

枇杷迷迷糊糊“嗯嗯”了幾聲。

施菀說道:“離京城還有近百裏路,下了雨不好走,如果想今日到,就要早點出發,實在困,等下去馬車上眯一會兒。”

“好……”枇杷閉著眼睛坐起身,摸索著衣服往身上穿。

陸璘一早見驛卒起來,便將身上幾張驛符交給他:“等周大人起身,替我將這個給他。”

驛卒連連點頭,問他:“陸大人這麽早就要走了?”

陸璘“嗯”了一聲:“家中有急事。”

驛卒道了聲“陸大人路上慢些”便去忙自己的了,陸璘走上樓來,往施菀房門前看了看,臉色凝重地在走廊上踱了兩步。

離家中還有九十多裏路,正常趕路也要一天,如今才下雨,路上濕滑難行,該早些出門,可施菀昨晚四更多才睡,到現在也不過睡了半個多時辰,想必是疲憊至極,但母親的病卻是一刻也等不及……

就在他心焦時,施菀房間的門響了,他回過頭,就見她和枇杷拿著醫箱和包袱,從房間出來。

“你怎麽起來了?”他不由問。

施菀回答:“若不能在天黑前趕到京城,又要多留一夜了,陸夫人的病等不了。”

陸璘神色上不由動容,替她接過醫箱:“車馬都備好了,不要忘了東西。”

說罷,幾人一同下樓去,連早飯也不及吃,就啃了幾口幹糧,就著微亮的天光趕路。

馬車顛簸,施菀與枇杷隻能迷迷糊糊眯一會兒,行到一處低窪地,馬車還陷進泥坑裏,折騰好一陣才將車拉起來,再繼續趕路。

這樣一直到天黑才剛剛進城,城門早已關閉,好在陸璘隨身帶了文牒,能被放行。

又是一路疾馳,到陸府時已是更深夜靜。

馬車在陸府門前停下,石全早已去敲門,枇杷與施菀一起從馬車上下來。

枇杷先在夜色下看見了麵前廣闊的門楣,如天鵬展翅的屋簷,粗粗的六根大抱柱,寬闊的朱漆大門,高高的台階,門前威武的一對石獅……哪怕是夜間,也讓人感覺到強烈的巍峨和壓迫,怕自己腳下的泥踩髒了這門前的石磚路,怕自己低微的身份糟踐了這高貴門庭。

她不由轉頭去看師父,隻見她靜靜站在那裏,看著麵前的大門,有些發怔,有些悵然,整個人一下子多了好幾分的滄桑感。

她這才想起來,師父並不是第一次來這裏,這曾經是師父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