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你說沒咬傷就沒咬傷,誰知道有沒有傷,就算沒傷,就這畜生嚇我這一下,你也跑不掉!”陸躍恨恨道。

陸璘上前去朝他低斥:“行了,是你有錯在先,既沒傷你糾纏什麽,嫌不夠丟人是不是?”

陸躍不敢相信他竟斥責自己,立刻解釋道:“二哥,我怎麽就有錯在先了,我離那墳那麽遠,而且我又沒做什麽,我就隻是……”

因為這兒的爭吵聲,已有遠處田間忙活的農人過來,問施重貴是怎麽回事。

施重貴猶如遇到救星,立刻指著陸躍道:“這兩人,這對男女,在這兒幹那齷齪事,你們說要不要臉,這兩分田,可都是我家祖墳,髒了我家祖墳,壞了我家風水,這是天打雷劈的罪!”

薔薇喊道:“你個老東西別瞎說,我們幹什麽了?不就在這兒坐了坐?這地是你的,坐都不讓人坐了?”

“你……你……”施重貴說不出話來,這時一個農婦從下麵坡地衝上來道:“你一個婊子,帶著個嫖客,還能做什麽?不就是幹那檔子事麽,光天化日的還真是不挑地方,你們不怕遭雷劈,我還怕我們家祖宗汙了眼!”

這農婦明顯比之前的農漢口齒利索一些,旁邊圍觀的幾人看陸躍與薔薇兩人眼神都帶著戲謔,薔薇受不住,立刻怒道:“老娘做婊子也輪不到你個老醃臢來罵,老娘是婊子,你又是個什麽?”說著她就要衝上前去打人,海棠及時拉住她,勸道:“別去,你怎能打得過她!”

她們雖是煙花之地混出來的人精,比普通弱女子強一些,但到底從不幹重活,論力氣肯定比不過人家幹農活的農婦,薔薇被海棠這麽一拉,也回過神來,一把拉過陸躍哭道:“公子你聽他們說的這話,可太難聽了!我還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陸躍本就憤慨,此時更是怒不可遏,指著對麵兩人道:“告訴你們,今日的賬小爺一定給你們算清楚,一個兩個,誰都逃不掉!”

他話音未落,對麵農婦突然道:“等等——”

說著上前兩步道:“我怎麽看著你有點眼熟?”隨後又看向一旁偏著頭的陸璘,大驚道:“你是陸家那個二公子,陸璘?”

陸璘在馬蘭香剛過來時就認出她是自己曾見過的三嬸,旁邊有外人,此時的場麵又是尷尬,他不想被認出來,卻又避無可避,隻能扭開頭去,果然也是無濟於事。

七年前馬蘭香隻見過陸躍一兩麵,他當時也還年少,一時沒認出來,隻覺得有些眼熟,但陸璘她卻是認得的,待吵完架,將視線投到陸璘身上,便一眼認了出來。

陸璘低聲道:“三嬸。”

這一聲“三嬸”,讓陸躍也想了起來,自己也曾見過這農婦,還是七年前,和二嫂一起進的陸家,在那裏待過兩個月,到二嫂與二哥成婚,她便回鄉了。

就在這時,之前坡下又傳來一陣疑細微的聲音,卻是施菀從坡下上來。

“三嬸。”她喊過馬蘭香,一轉眼,就看到了站在前麵的陸璘和陸躍、長喜,還有其他兩位……明顯是煙花女子的姑娘。

最先開口的是馬蘭香,她指著陸璘道:“好啊,我道是什麽人能做出這種下作事,原來是你們陸家,這倒還算正常了,你們一家子,沒良心的沒良心,沒臉皮的沒臉皮,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沒一個好東西!”

陸璘想解釋,還沒開口,陸躍便還嘴道:“我道是什麽人能這麽不講道理呢,原來是你們施家,什麽叫沒良心沒臉皮,再沒臉有你們沒臉?什麽身份,就敢找到京城去讓我二哥迎娶?你看看你侄女,再看看我二哥,那能配得上麽?”

“致沉!”陸璘厲聲一嗬,要製止陸躍,陸躍卻是終於找到了這番罵戰的突破口,不管不顧地繼續道:“你再去京城打聽打聽,像我二哥這樣的條件配的是什麽人家,除了我們陸家,還有誰家能信守八百年前的諾言娶你侄女進門?哪怕到現在,給我二哥說親的照樣是丞相的女兒,將軍的妹妹,你們就是不識好歹!”

馬蘭香怒道:“我呸,我早知道你們是這樣的人家,這陸璘是這樣的人,我才不送菀丫頭去京城呢,我們隨便在安陸找個人嫁了,也比嫁你們家強!”

“那怎麽還是嫁我們家了呢?”陸躍諷刺著,看向旁邊圍看的幾人道:“和你們說,他們當初巴巴的嫁到我們家,我二哥連洞房都沒進,三年都和這二嫂分房睡,她還不是死皮賴臉賴在我們……”

“陸躍,你給我住嘴!滾!”陸璘大吼一聲,向來溫潤有禮的他幾乎是發了有生以來最大的脾氣。

陸躍愣住了,瞪著他一時忘了罵戰。

陸璘朝長喜道:“將他帶走!”

長喜從沒見主子這樣,知道他是震怒了,立刻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拽了陸躍就往坡下走。

陸躍有些茫然,但自己也覺得今天丟了人,在這兒討不到好,由著長喜拉走了,薔薇看他走,也跟著走了,獨留下海棠不知是跟著走,還是陪在陸璘身旁。

陸璘看向施菀,又看向馬蘭香,正欲開口,施菀拉了馬蘭香道:“三嬸,別說了,我們走吧。”

馬蘭香之前是聽村裏人說這兒發生的事,過來幫丈夫的忙,來之後見是陸家人,便怒從中來,罵了那一頓,但冷靜下來想,對方是什麽身份,他們這種平民老百姓憑什麽和人家爭執?更何況菀丫頭的這種私事,也不該當著外人說出來,那陸璘又不是本地人,到最後還是菀丫頭受人議論。

想到這些,她也就不再開口了,也拽了拽一頭霧水的施重貴,轉身就離開了這墳地,幾人繞過一叢竹林,就不見了身影。

陸璘久久站在原地,旁邊海棠道:“大人,我們也走吧?”

陸璘回過神來,看見她,隻覺上天是故意捉弄自己。

他從來不曾狎妓,就算是官場應酬,也一直行得端坐得正,可今日偏偏讓她看見自己帶著個青樓姑娘。

又偏偏是這樣尷尬又無地自容的場麵,讓她看見他,讓她爺爺與父母看見他。

回去船上,陸躍還在憤憤不平:“這要不是認識,我非得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哪有這樣的,我還忘了看我的腿,要是傷了,我定還要回來!”

說著他便挽起褲腿去看小腿,找了一圈,沒見著傷。

陸璘問:“你說,你在那裏做什麽?”說完沒等他回話,隨後又道:“若有人在陸家祖墳旁做苟且之事,你覺得看祖墳的管事會將那人怎麽樣?”

“什麽苟且,我沒苟且,我就是……”陸躍略有些心虛地辯解:“我們就是走累了,正好那裏有棵大梧桐樹,就坐下休息一會兒,那墳沒砌磚,還隔著一叢玉米地,我都沒看到,誰知那人就從旁邊地裏躥出來開始罵我。”

聽他這樣說,陸璘大約知道了始末。

之前在船上,陸躍便與兩個姑娘調情,摟著薔薇的手就沒放下來過,他們兩人去了岸上,又是四下無人,怎會老實?說是坐著休息,定然比船上還過分,施家三叔在旁邊田地裏做事,他們沒看到,但施家三叔一定是早就看到他們了。

薔薇也在一旁委屈道:“陸大人不是知縣嗎,怎麽能由他們這般辱罵欺負,就該把他們都抓起來,打頓板子!”

陸璘朝她掃一眼,目光嚴厲而冷峻,她立刻嚇得閉了嘴,陸璘則看向陸躍道:“你們不在墳邊苟且,也在行猥褻之事,若在京城,被主人家張揚出去,你的臉麵還要不要了?陸家的臉麵還要不要了?人家隻是罵了你幾句,狗也沒咬傷你,你竟還覺得自己委屈,哪裏委屈了?”

“沒咬傷我也嚇了我一大跳,而且他那樣說,那旁邊還有人,人家指不定以為我在那兒做什麽呢,那不是汙蔑我……”

“那是人家祖墳,他就算真上前打你一頓、放狗咬你又怎麽了?”陸璘打斷他。

“你隻是覺得這是鄉野之地,主人家無權無勢,所以就該敬著你這京城來的貴人;見你在那裏行止猥瑣,就該非禮勿視,假裝沒看到,他卻不隻不藏起來,還敢站出來罵你,便是膽大包天,折了你的麵子,你要用強權懲治他,也是他活該。”陸璘看著他說。

陸躍被說得啞口無言,撇開臉去。

他的確沒傷什麽,傷得最多的就是麵子,那麽氣憤,也就是為了找回麵子。

陸璘此時說:“你要我將人家抓起來,是要我身為知縣,卻以官威欺壓百姓,他日你看中了一個農戶家的姑娘,是不是要強搶民女?再或無意與人結了仇,是不是要找家丁去將那人打傷打死?致沉,等走到這一步,你便是為惡鄉鄰的惡霸了,身為陸三公子,這是你想要的?”

“我……”

“更何況你知道的,那是我嶽家的墳。”

陸躍小聲嘀咕道:“現在不是了,已經和離了……”

本以為二哥要再訓斥他一頓,畢竟他心裏也明白,雖是和離了,但總是姻親一場,該有的尊重要有,剛才的確是他衝動了,可他說這句話後,卻遲遲沒聽到陸璘的聲音。

抬眼看過去,隻見陸璘神色黯然,不知想著什麽,下一刻,他就起身又去了船頭。

回到家中,日頭已開始偏西。陸璘在書房中踱步,看著天色,想著施菀從施家村回來的時辰。

她回來是坐那每日早晚往來的渡船,算上腳程,還有一會兒才到。

今日的事,於情於理他都該向她道歉。他也想,如果她與她三叔同意,就帶上陸躍去施爺爺墳前賠禮道歉。

但是,陸躍說的那些話,他不知如何解釋。

他說了那些話,他們的關係也當著周圍幾個人暴露,會不會很快這消息就傳到縣城來?

其實他自然是無所謂,他是知縣,沒有人敢議論他,就算議論也妨礙不了他什麽,可她卻不同……要讓她不被流言飛語所傷,隻能將責任推在他身上,無論是刻薄寡恩還是寵妾滅妻,甚至是有隱疾都行,因為他的種種不是,所以她才主動和離。

她想要怎麽向人解釋,都由她,他會主動配合。

還有那青樓姑娘的事,他不知道怎麽提起來向她解釋,告訴她那是陸躍找的,自己沒那意思,也沒和她們說過一句話。

他還沒完全想好怎麽說,太陽就要落山,是她到家的時候了。

心裏開始著急,但再一想,此時人多眼雜,也許還有人從巷子裏路過,說不定她不願意他去找她。

於是他又等了一會兒,到傍晚來臨,天又還沒全黑,才從後門出去,一步一步走向雨衫巷。

到她門前,巷子裏同樣是以往那般靜謐。她門前的三棵杏樹已經開始泛黃,就快要成熟,一顆一顆掛在枝頭。

今夜是月頭,彎鉤似的一線弦月早早出來,伴著湛亮的金星掛在天邊,街旁磚縫草蟲裏,已有陣陣蟲鳴,一隻螢火蟲帶著光亮自牆邊飛來,在她門前盤旋。

這一夜似乎是很寧靜美好的夏夜。

他暗暗吸了一口氣,敲響了她的院門。

沒一會兒,她的腳步聲傳來,在門後問:“是誰?”

陸璘來不及清嗓子,有些澀啞地開口:“是我。”

門後沒了聲音,他趕緊道:“我為白天的事而來,致沉的事,我替他向你和三叔道歉。”

門開了,施菀站在門口,問他:“他腿上沒傷吧?”

陸璘搖頭,“沒有。”

施菀說道:“三叔家的狗有些凶,愛咬人,所以很早就給他把四顆尖牙鉗斷了,它咬人也咬不傷。”

陸璘說道:“我代他道歉,他說他其實沒看見墓地,是無意的,那樣凶狠也隻是覺得丟了麵子而已,所以才囂張跋扈,口不擇言,他說的那些話都是一時氣話,你別放在心上,若是可以,你和你三叔說了,我帶他去爺爺墳前磕頭賠罪。”

施菀輕輕一笑:“不必了,陸大人說的哪裏的話,我爺爺是什麽人,怎麽受得起二位去磕頭?”

陸璘聽出她語氣中的諷刺,很快道:“我是真心的,再說我也曾是他孫女婿,卻從未去祭拜過,無論為不為這件事,我都要去祭拜。”

“真的不用,既然已經沒關係了,也沒必要了。”施菀說。

陸璘頓了頓,無奈道:“那……我去向你三叔道歉?今日致沉的得罪之處,還有他口出狂言說的那些話……其實不是那樣的,以前是我不好,我……”

“陸大人——”施菀打斷了他:“你如果真如你所說,有些歉意,就不要再來找我,不要再提起我們曾經那段關係,我當初的確是鬼迷心竅不自量力找上了你們家,可那信物是你們給的,也沒有人和我說其實你們不想娶我進門,我不知道你們問我願不願嫁隻是客氣,不知道你們想要我主動說不嫁,更不知道你還有個王姑娘等著……”

說到這裏,她不由濕了眼眶,紅著眼看他道:“我隻是個鄉下來的、沒見識的小姑娘,人又蠢笨,不知道察言觀色,直到很久之後才發現你好像不喜歡我,才發現自己阻撓了別人的姻緣、降低了別人的門庭,這麽多年,我也得到了苦果,我成了京城的笑話,失去了……”

她哽咽一聲,繼續道:“我失去一切,才回到家鄉,我隻想好好做個大夫,平靜度完餘生,從沒想過要和你、和你們家再見麵,可你卻來了……

“陸璘,曾經是我恬不知恥,現在我改過自新了,算我求求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不要再提起以前那些事,我不想和你、和你們扯上一點點的關係,我們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待你升遷便安穩離開這個窮酸地方,我盼你步步高升,嬌妻美眷,平安順遂,從此我們就能永不相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