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施菀沉默著回了自己的桌後。

陸璘的情緒看上去更低落了,大多數都是沉默不語,饒是豐子奕,也覺得這頓飯吃的挺累。

所幸後來陸璘先行起身,道時候不早,他該回去了。

豐子奕鬆了口氣,連忙起身相送。

待陸璘乘馬車離去,豐子奕才朝施菀道:“陸大人吧,怪怪的,一副有心事的樣子,同意來吃這頓飯,來了卻又不高興,真是猜不透。”

施菀看著遠行的馬車,問他:“我走後,你們都說了什麽?”

豐子奕回答:“沒說什麽,外麵的傳言你別信,我娘沒有不喜歡你。”

“我無所謂信不信。”施菀說著輕輕歎了聲氣,抬眼看他道:“豐子奕,其實陸璘說的對,終有一天你會成親的,而那個人肯定不是我,我不會再嫁人,無論是你,或是別人,都不會,你現在做的一切都隻是浪費時間。”

“我樂意。”豐子奕回道:“反正就耗著唄,除非你嫁人了,我估計就死心了,你不嫁人,我也不娶,你也管不著我。”

施菀無奈,不說話了。

兩人也往馬車那頭走,豐子奕說道:“其實我向他打聽你以前的夫家了。”

施菀隻看他一眼,仍沒回什麽。

豐子奕自己說道:“我想看看你為什麽不想再嫁人,不過找他也打聽不出來,他啥也沒說。”

“不用找他打聽,他……也不知道。”她說。

豐子奕問:“他對那家不熟?”

施菀半晌才說:“算了,別提他們了吧。總之,我還是想你早作打算,別誤了青春,要不然我會愧疚。”

“你別愧疚了,我的青春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和你沒關係。”

兩人一同上馬車,豐子奕送施菀回去,到雨衫巷,她從馬車上下來。

她在車下還忍不住道:“我說的話你放在心裏。”

“行了,你趕緊進去吧。”豐子奕也不搭她的話。

她無奈,隻好道:“好,你先走吧。”

豐子奕放下車簾,馬車往前而去。

施菀轉過頭,拿鑰匙去開門,身後卻突然傳來一道聲音:“菀菀——”

她驚了一下,回過頭,卻見夜色下,早該回家去的陸璘就站在她身後。

“陸……大人。”施菀有些詫異。

陸璘看著她,緩聲道:“對不起,嚇到你了。我隻是想和你說幾句話。”

施菀沒說話,等著他。

隔了一會兒,他說:“我……”

“以前的事,對不起……”很不容易,他才開口,然後繼續道:“其實豐子奕說的對,我就是不可一世,自命不凡,所以才會在以前對你不好……你之前過得很不開心是不是?

“母親她有沒有苛待你?大嫂弟妹她們有沒有孤立你?還有府上的下人,他們有好好對你麽?”

聽他如此問,施菀苦笑一聲:“陸大人,我離開陸府,已經四年了。”

陸璘怔然,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湧起一陣悔恨與痛楚——她離開陸府已經四年了,而這些話,是她在陸府時他該問她的。

他該問她,婆婆待她如何,一切是不是習慣,該聽她埋怨妯娌如何爭風、下人如何看人下菜碟、京城貴夫人們如何勢利,該幫她在府中立足,但他什麽都沒做。

他沒做什麽,但他最大的錯就是什麽都沒做。

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她用一句話告訴他,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

許久他才道:“我那時說起孩子,是真心的,我是真心打算和你生兒育女、做正常夫妻,隻是當時有老師的事,我……”

他因為不知怎麽用辭而停了片刻,而施菀則在他停頓時先於他開口道:“陸大人,我不想知道這些,也不太想提以前的事,好嗎?”

陸璘啞然無聲。

他也想起來,其實和她做正常夫妻,和救不救老師,又有什麽關係呢?

這兩者並不衝突,而且他們當時已經成婚三年了。

不是正常夫妻,隻是因為他不想,娶了她卻不願碰她不願和她生兒育女,這本就是一種輕視和侮辱。

歸根結底,他覺得娶她是對她的恩賜……至於其他,選擇權在他,就看他願不願意繼續恩賜。

他閉上眼,這一刻,看到了自己內心的自負與傲慢。

作為飽讀聖賢書的人,他將這種自負與傲慢隱藏得很好,卻在娶她那一刻體現得淋漓盡致。

“時候不早,陸大人早些回去吧。”施菀說完,轉身準備回屋。

“等一等——”陸璘叫住她。

她回過頭來,他看著她,卻又是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道:“我想過放下,今日才發現我放不下,我……

“我想問你……如果我們沒有從前那三年,沒有成過婚,也沒有過和離,我到安陸來是我們的初見,你有沒有可能……會接受我?”

施菀想了片刻才漠然道:“會吧,畢竟大人出身好,長相好,有才華又有前途,算是我夠不上的人。

“但在那之前,我也許已經嫁給豐子奕了。豐子奕是縣城裏首富家的公子,對我又好,我隻是個沒有任何見識的鄉下姑娘,遇到這樣一個人怎麽能抵抗得住?可是如果我是當初的我,我也不可能醫治好他的姐姐,他也不會對我有印象。

“所以……這樣的假設並不成立,沒有任何意義。”她說。

是沒有意義,但他就是想問,想從中尋找一絲希望。

他看著她問:“當初在京城,你嫁我,也是因為……覺得我好嗎?你那時,有沒有一點喜歡我?”

這是他在此之前很想知道的,但這一刻看清自己後再問出來,卻是如此羞愧。他太想要希望,隻能用羞愧去換。

施菀沉默許久。

眼前這一幕,他的一句句話,恍惚在夢中。

曾經很多次,她想讓他知道她的心思,想以此求取他一絲垂憐,但他沒給她這樣的機會。現在,她又該怎麽回答?

她緩聲道:“大人的確芝蘭玉樹、高不可攀,但我那時想得更多的,還是找個依靠。我後來知道母親是想讓三弟來做這個兌現諾言的許婚之人,讓他來娶我的,隻是爺爺不同意。或許真這樣安排,我也會同意吧。”

陸璘看著她,眼中露出一種莫大的失落與絕望,似乎墜崖的人用盡全身力氣要抓住崖邊的枯木,那枯木卻無情斷裂,任他墜入崖底。

他站在她麵前,有些手足無措,得到答案的那一刻,也證明他對她的執著,是一種打擾。

他似乎該馬上離開,卻又站在原地不願離去。

最後施菀道:“今天的事真的多謝大人……但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多說無益。”

陸璘垂下頭,低低道:“對不起……”說完,後退兩步,轉過身去。

施菀也轉頭開門回了院內。

在她院門關上時,陸璘再次回頭看過去,夜色中,那門暗黑一片,冰冷無情地阻隔在兩人之間。

他駐足良久,才再次轉身離去。

聽到他遠去的腳步聲,院內的施菀無力地靠在了門後。

那是她無比熟悉的腳步聲,很多年前,她是那麽盼著他靠近。

後來,那個卑微愛著他的少女死去了,她親手將她安葬,然後她成了施大夫……一個再也不會被男女情思所困擾、一心一意治病救人的大夫。

這一天,在她做施大夫已經做得很好、好像再也記不起往昔時,他卻來了,告訴她他想娶她,問她是否曾經喜歡過他。

心中百轉千回後,隻留下一抹苦笑,淚水隨著這苦笑湧了出來,為曾經苦苦掙紮的自己。

有許多的話、許多的感慨、許多的悵然,但都已沒有意義。

她深吸一口氣,擦了淚水,往屋內而去。

……

吉慶樓內,楊釗忐忑地上二樓,進了雅間。

等在那裏的,是德安府知府趙襄。

楊釗暫時將心中的惶惑按下,立刻上前向他行禮。

他不知道知府找自己做什麽。照理說,知府要過問安陸縣內的事,自然是找陸璘,如今知府越過陸璘,悄悄給他府上遞帖子邀他到此相見,實在是奇怪,他昨夜想了很久都沒想到原因。

趙襄對他態度還算客氣,立刻讓他起身,並道不必多禮。

見知府大人如此態度,楊釗內心的忐忑與恐懼也就稍稍放下了一些,猜想大概不是什麽要問責的事。

待他坐下後,趙襄隻是問一些客套的話,楊釗恭敬應著,心中越發疑慮。

直到過一會兒,趙襄問:“聽聞楊夫人生產,是由縣城內一位女大夫接生的,這女大夫醫術頗為了得,有人稱其為‘小醫仙’?”

楊釗很快回道:“是,這施大夫師從馨濟堂老神醫周廣祥,爺爺也是曾經在安陸頗有名氣的老大夫,雖是女子,卻一心救死扶傷,為人也是十分謙和有耐心,所有拙荊有個病痛總找她。”

趙襄點點頭,問:“聽說她曾嫁去過京城?還是高官府上?”

“是有這回事,聽說是在京城與夫君和離之後才回來行醫的。”楊釗說。

趙襄問:“具體是什麽人家,楊大人知道嗎?”

楊釗心中默默想,會不會這就是趙襄麵見自己的原因:他要打聽施大夫的夫家。

楊釗陡然想起自己曾經的疑惑,夫人曾和他說,施大夫的夫家任尚書,而且姓陸。當時他左思右想,不知道是誰,懷疑過是不是陸大人家中,但見他們兩人看著坦**正常,沒什麽異樣,便打消了這猜測。

想著趙襄是進士出身,又是知府,對中樞的了解應該比他多,便說道:“具體是什麽人家,下官也不得知,但聽拙荊說,那人家好像姓陸,還是做尚書的,下官也不知道京城有幾位姓陸的尚書,在是不是還在任,也怕是訛傳,便沒在意了。”

趙襄眼中一亮,立刻問:“陸大人不曾和你提過?”

楊釗搖頭:“陸大人從沒說過家中的事……哦,說過,說過他還沒子女,下官當時還疑惑呢,陸大人這年紀,理該早成了家才是,但陸大人您知道,也不是多話的人,又是私事,下官也不好問。”

這時趙襄道:“我倒聽聞,陸大人曾有過一任夫人,後來和離了,那夫人據說不是什麽高門大戶,是小地方出來的,由祖輩訂下的婚事,陸家門風清正,是以娶那鄉下姑娘進了門。至於後麵為何和離,我就不得而知了。”

楊釗震驚地看著他,兩人目光相對,一道沉默下來。

一個,是鄉下姑娘嫁去了京城陸姓尚書家,和離了。

一個,是陸姓尚書府公子娶了鄉下姑娘,和離了。

所以,施大夫嫁的就是陸璘,他們和離了?

“但是……似乎看不太出來……”楊釗疑惑道。

“聽說前些日子出了件事,有一夥人家抬著屍體去施大夫家鬧事,被官差抓去了縣衙,懲戒了一番?”

“是,是有這回事。”楊釗說,隔了一會兒,又繼續道:“是聽見動靜,陸大人親自帶人去抓的。”

於是兩人再一次沉默。

這種事,不是什麽殺人放火的大事,一般的知縣不接到報案都不會管的,就算管,也隻是派衙差去看看,絕不會親自跑一趟。

所以施大夫是陸大人的前妻?

楊釗不知道趙襄的心思,但他自己是吃了一驚。如果真是這樣,陸大人瞞著所有人也就罷了,施大夫也沒透露過,還真是……

這時趙襄說:“這位施大夫和陸大人是什麽關係,我們暫且也隻是猜測,不管怎樣,楊大人平時還是照拂施大夫一二,這樣陸大人也能安心。”

楊釗連連點頭:“是,多謝知府大人提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