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趙襄自己是進士出身,但家境隻是普通讀書人家,他父親是個秀才,祖上也就隻做過知縣而已。

他為官以來,大的錯沒犯過,也不敢犯,一路老老實實的,在利州做了十多年知縣,正好遇到這德安府知府的缺,算是仕途順遂了一回,在四十多的年紀升作了知府。

這輩子他就在金榜題名時與其他進士一起遠遠見過皇帝,就在進京考試那一年踏過京城的土地,從此與那貴氣的地方再無緣分。

多麽不容易,副相的公子到了他治下,又是多麽不容易,這公子給了他這站隊的機會。

趙襄決定賭一把,反正他這輩子也許隻有這一次入賭局的機會,而且賭局贏麵又如此大。

拿定主意,他回道:“陸大人的話我明白了,徐家本受皇恩,卻在安陸作威作福,以諸多不齒行徑強占百姓田地,將人逼入絕境,隻歎我從前膽小,懾於徐家威勢,不敢查辦,如今有陸大人執法在前,我這德安知府自然會全力支持。

“大人要文書卷冊、要吏員要兵馬,我讓德安府全全配合,隻是此事是縣衙開堂審案,又是陸大人忙前忙後,我哪裏敢貪這頭功,領銜上書,就由陸大人領銜,我府衙在後麵配合著就是。”

趙襄再傻,也不至於去搶陸璘的功勞,到時候陸尚書是給自己兒子升官,還是給他升官?但隻要全全配合了,皇帝黨、陸尚書、陸璘,自然會記得他。

果然,陸璘也沒有多謙讓,隨意推辭了幾句,便接下了這主審和領銜上書的事。

談妥之後,趙襄定於明日一早前去安陸縣衙,與陸璘一起審問丁文孝和楊柳店的黃正甫、常虎等人,最後查辦徐家。

從趙府出來,外麵正是豔陽高照,碧空萬裏。

陸璘望著那碧空,澄澈不見一朵雲彩,遼闊得沒有邊際。

京城的確有一心奉承太後或趙相的太後黨,也有擁護皇帝的皇帝黨,皇帝黨這批人以從前的改革派為主,而陸璘是改革派領導者王仲懷的學生,所以大多數人都覺得他是皇帝黨。

但他的父親陸庸是個穩坐如山、誰都不得罪的老好人,與趙相關係也不錯,所以別人也覺得,他也許可以拉攏。

但其實,他哪個黨派都不是,也從沒有拉幫結派禍亂朝綱的心。

而今天,他假托皇帝黨之名、父親之威,以升官為誘餌,哄騙趙襄與他站到一起。

他甚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收下趙襄的贈禮,也不去計較趙襄收了徐家多少賄賂。

他變了,成為一個覺得自己一定會厭惡的人,但真到這一天,心裏卻一片清明。

因為他知道,自己仍堅守著本心。

施菀在藥鋪打烊後回家,步入雨衫巷,就看見前麵的大通街。

遲疑一會兒,她沒進門,往大通街方向走去。

今日又去了楊府看診,奇怪的是不是楊夫人或是剛出生的小公子生病,而是楊釗。

楊釗躺在**,一副虛弱的樣子,說自己頭暈眼花,半邊身子都是麻的,怕是中風。

她趕緊給他看診,聽他說病情卻是前言不搭後語,再看脈象,也並不像他說的病得那麽嚴重的樣子。楊釗最後說,不管怎樣他總要臥床幾天,楊夫人則委婉著讓她診斷楊釗確實是中風,又讓她給開些補身的藥。

施菀當然明白,這楊大人是在裝病。

她不知道他這裝病的目的是什麽,是不是和徐家的案子有關。

覺得似乎要告訴陸璘一聲,但總來找他,縱使她心中沒有別的想法,總是不太好。

如此猶豫著,到了陸璘家後門前,幾次抬手,都沒能將門敲開。

要不然,明天帶著嚴峻或是枇杷一起來吧,這樣好一點。

但萬一楊釗裝病這事很重要呢?會不會影響查徐家?

站了好一會兒,她最後還是決定等明天帶枇杷一起來造訪。

楊釗的確裝病,但多半不為別的,隻為躲避和推諉,倒不像十分緊急的事。

如此想著,她轉身正要離開,卻聽到一陣聲音:“施大夫?”

回過頭,便見陸璘從轎子上下來,一身月白錦袍,玉冠革帶,恍惚還是京城朗如日月的陸二公子。

陸璘快步走到她麵前,麵露喜色道:“你來找我?”

施菀倒是意外地問:“陸大人怎麽從後門進?”

陸璘回頭看一眼來時的雨衫巷方向,笑道:“正好從德安府衙那邊過來,也順便……看看你門前的杏花,我總覺它們清雅秀麗,可惜已經謝了。”

施菀點頭道:“是的,桃杏李這些花兒好看,卻都開不了多久。”

隨後很快道:“今日楊府又讓我去看診了,所以……”

她看看陸璘身後的轎夫和五兒,陸璘很快道:“要不然進去說?”說著已經要去敲開後門。

施菀立刻道:“不,隻是簡單的事,不必進屋。”

陸璘回過頭來看向她,見她仍然定定站在原處,一步也沒往前走,便知她是打定了主意不進門去,隻好朝身後幾人道:“你們先進屋去。”

待五兒與轎夫都進屋去,施菀才說道:“今日我去楊府給楊大人看診,他好好的,卻非要裝中風,讓我給開了些滋補的藥,楊夫人還暗示我對外就稱楊大人病了。我想著,他多半是因為徐家案子的事,怕影響大人查這案子,就過來說一聲。除了這事,沒別的了。”

陸璘回道:“無妨,他裝病就是為了置身事外,也讓我沒法查下去,但我已經說動了德安府的趙知府,他明日就會過來,待他過來,縣衙這裏就都會老實了。”

說完,陸璘才意識到自己手上還拿著趙襄送的那隻白瓷水注,仍用紅漆盒子裝著,隻是他畢竟愛惜,怕在路上被巔破了,所以一直拿在手上。

此時怕施菀誤會,他解釋道:“是老師的舊物,趙知府特地將它送我,我明白他的意圖,也知道他與徐家有往來,但我隻是個知縣,不是大動幹戈的時候,所以和他說好了,他幫我一起查辦徐家,我將案子隻辦到徐家,不牽扯其他人。”

施菀溫聲回答:“查案與官場上的事我都不懂,陸大人按自己想的去做就好,大人向來在意王相公,得了他舊物也算是緣分。

“那,我便先回去了。”

說完她便欲離開。

“施大夫——”陸璘叫住她。

她抬頭,他遲疑一會兒,說道:“要不然還是進去坐一會兒,我有話同你說。”

施菀滿臉認真地問:“大人有什麽事?”如此問著,卻並沒有要進去的意思。

陸璘再次遲疑,隨後道:“我從十歲就被父親送到了老師麵前,是他一點一點教我,從文章,到為人,所以他對於我,算得上半個父親,當年他病故得突然,我一時難以承受,想盡一切努力保護他的家人,所以……做許多決定沒有考慮你的感受,你一定……有怪我吧?”

施菀看他一會兒,最後笑了笑,搖搖頭,“沒有怪,我知道大人是怎樣的人,也知道大人在意什麽,大人隻是做自己想做的罷了,再說像現在這樣也挺好的。大人先去忙吧,我回去了。”

說完,往雨衫巷而去。

陸璘轉身看著她背影,想說什麽,卻又不知能說什麽。

他不明白她的想法,不知道她說“沒有怪”是真的沒有怪還是這樣說說而已,也不知道她說“像現在這樣也挺好的”是用著怎樣的心情,隻是……她的樣子莫名讓他悵然。

其實他還想說他對王卿若多半隻是欣賞與熟識,因為她是老師的女兒,也想說她已經嫁人,和自己再沒有往來,以及還有許多的話,許多的解釋都沒能說出口。

什麽時候,能有一個恰當的機會,讓他將這一切說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