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劉老二半天沒想明白陸璘的話,擱了半晌,朝長喜道:“看來施大夫沒準備做豐家的少奶奶,要是準備做,就不會來這種地方了。”

裏麵陸璘沒再說話,長喜朝他回道:“少論人事非。”

劉老二看他一眼,無奈閉上了嘴。

等了小半個時辰,施菀背著醫箱,從街心往這邊走來。

陸璘看見她身影便從馬車上下來,靜靜看著她。

等施菀靠近來,後麵一道聲音響起:“施大夫,又來義診呢,我前兩天膀子傷了,給我看看成不成?”

陸璘往後看了眼,發現是個精瘦的年輕男人,旁邊跟著個壯漢。

施菀斜睨那人一眼,沒理他,他也不在意,吹著口哨笑著往前去了。

等她靠近,陸璘問:“他是什麽人?”

在他印象中,她一向是和氣的,無論對誰都溫婉帶著淺笑,剛才卻一副不願搭理的樣子。

施菀回道:“他是個地痞,叫常虎,專門替黃三爺收租金的,裏麵那些女人辛苦賺的錢,大半都被他收走了。”

“那黃三爺是什麽人?”陸璘問。

施菀搖搖頭:“我知道得不多,隻知這一條街的店麵都是他的,若有人在此打架鬧事,也是他派人管,所以他也將這個錢算在租金裏,叫頭錢。”

陸璘沉思一會兒,隨後道:“關於這裏麵的事,我還要詳細問你,要不然我們找個地方坐坐?”說著他試探道:“茶樓……或是酒館?”

施菀往周圍看了看,指向左側的遠方說道:“那邊是楊柳河,要不然去那裏說?”

陸璘往那邊看過去,一條窄河,岸邊楊柳隨風招搖,倒是一處不錯的好地方。

“好。”他回答,“你就將醫箱留在這裏?”

施菀點點頭,將醫箱取下,和劉老二道:“那勞煩劉大哥替我看管一下。”

“好好好,我等下還要找你給我看看腰呢,摔著了。”劉老二說。

“嗯,我稍後就回藥鋪去,你去藥鋪找我便好。”施菀說著,與陸璘一起往河邊走去。

陸璘問她:“去雲夢一切還順利嗎?聽劉老二說你這兩天才回來。”

“本來是要早幾天回來的,結果在那裏遇到一批上好的虎骨,馨濟堂缺這藥已經好久了,我就同豐公子說了,讓他遣人回來告訴周大夫,周大夫馬上回口信說全收了,我便留在雲夢,托豐公子幫忙,收了這批虎骨,這才回來。”施菀回答。

陸璘明白了始末,稍稍心安了一些,然後問:“那王姑娘的爹娘和弟弟怎麽樣了?”

“差不多好了,已經回去休養了。”

兩人一時無言,隻是感歎有些時候,一個人的人生竟是那麽可有可無。

施菀問:“王姑娘死在縣衙內,她爹娘有去縣衙說什麽嗎?”

陸璘回答:“他們明知王姑娘傷重,更何況縣衙那種地方,他們不敢來。”

施菀點點頭,放下心來。

兩人已走到河邊,這楊柳河遠遠看著秀美,離近了,卻發現河水泛著綠,但還有人在河邊提水、洗衣服。

與河水的髒汙不同,河邊的柳樹卻剛長了新綠的葉子,柳條迎風而動,如煙似霧。

兩人沿河邊走著,陸璘說道:“連續幾樁案子都與這楊柳店有關係,苦主狀告楊柳店人盜人錢財,楊大人也說這裏魚龍混雜,官府都管不了,所以我來看看,沒想到會碰到你。”

施菀說:“我是有一次被人哭求讓出診救人才到這裏的,但那病者已經快不行了,是那種……花柳病,其實那病並非不能治,若早些醫治,是能好的,但她一來舍不得錢,二來怕丟人,便一直拖著,直到最後撐不住。

“我那時知道,這是這楊柳店女子的常態,她們將自己看得輕賤,一分一文都不舍,也不願去外麵遭人罵,所以有了病痛,都會忍著。我心中不忍,就偶爾會來義診,她們隻要聽說是不要錢,就都會來看看,不管最後去不去抓藥,總是多了一分希望。”

陸璘沒說話,她解釋道:“我知道許多人覺得她們是咎由自取,是活該,但其實很多時候她們也是無奈,比如那個帶著女兒的,叫珍娘,她丈夫是佃農,脾氣有些倔,和東家的家丁打架,把腿給打斷了,做不了事,女兒剛出生,家裏一粒米也沒有,這才由人介紹了到這楊柳店來,對丈夫就說去娘家打秋風了,其實娘家知道她這情況,也不會管她。

“介紹她來的阿英,家中也是佃農,欠著東家的錢,母親生了病沒錢醫治,實在沒辦法才自己到這楊柳店來的,她自己說,她那時才十五歲,剛來第一天,她賺了50文錢,哭了一整天,但這50文,被常虎收了30文。

“她們的確看著輕浮,有時也會拿客人錢財,但我就是心疼她們,原本她們也是老老實實在家種地的……我也沒有錢,隻能花些時間替她們看病了,雖然楊柳店還是楊柳店,但我隻能做一點是一點。”

陸璘突然覺得,自己找到了一直想要的答案。

施菀做不了更多,因為她隻是個大夫,可不管怎樣,她也讓那些女人少付了診金,多了些尊嚴,她做了她能做的,真正要改變楊柳店,其實是官府的事、是他的事。

他讀書,他考功名,是為治國平天下,所以當他覺得新政是利國利民,便全力支持老師推行新政,後來因為黨爭,因為阻力重重,新政失敗,但他仍在集賢院,還升了官。他於是想入政事堂,想繼續沿著老師的路走,最後卻因反對太後與趙相混亂朝綱而被貶,來到安陸。

他就像個為了社稷,卻被社稷所拋棄的失敗者,孤單而茫然。

可他忘了,這小小的安陸縣城,也是治國平天下的一部分,他仍然可以繼續自己的信仰,既然他的目的不是升官發財,那做知縣和做宰相,又有什麽區別?

施菀尚且能做自己能做的,他能做的理該更多才是。

他心中豁然開朗,看著施菀,似乎看到了一束光,看到了散發著光芒的一顆明珠,讓他從心底欣賞讚歎,想靠近,想捧在手心好好珍藏。

壓下心中的悸動,他正色問:“你剛才說的這兩人家中都是佃農?而且還是認識的,莫非她們是同一個地主家的佃農?”

施菀愣了愣,這是她之前沒想過的問題,回憶了一番才說道:“大約是吧,我並不清楚,隻知道她們是同一個村的。”

“同一戶地主的佃農,卻都困苦到要賣身,這地主必然要好好查。”陸璘說。

施菀立刻道:“那大人會去查嗎?萬一是地主作惡才逼良為娼,她們是不是就能離開楊柳店?”

陸璘回答:“我不知道楊柳店最後會如何,但一定會去查,你再多和我說說這裏的事情。”

“我知道她們都是往縣城東邊下去,羅平鎮或金水鎮那幾個村的,前年水災,鎮上大部分農田顆粒無收,就是那時候賣地賣身,有的從自有田主變成了佃農,有的本就沒田,活不下去,就到了楊柳店來。”施菀說。

陸璘眉頭微微皺起,羅平鎮他知道,前年的確有水災,雲夢澤湖水沒堤,江陵府便掘了安陸縣這兒的口子,淹了羅平鎮。

也因此,江陵府、朝廷下發了大量的賑災糧和錢款,照理說的確會對災民有影響,但不至於淪落到失田、賣身的地步。

“我想找個機會詢問她們詳情,之前不知道這裏還有常虎、黃三爺這樣的人,如今看來倒不能冒進,所以我想找個楊柳店之外的地方見見她們,隻是她們似乎戒心很重,輕易不肯見我。”陸璘說。

施菀立刻道:“我可以幫忙勸她們,我來了四五次了,她們多數是願意相信我的。”

陸璘輕笑:“好,那我先回去查查那黃三爺的來曆,然後找好地方,到時候就拜托你幫我聯絡她們。”

施菀也帶著欣喜道:“隻要大人願意體察民情,替民作主,我自然樂意幫些小忙。”

陸璘溫聲道:“說來慚愧,這本是我這職責。”

施菀也朝他一笑,隨後道:“那如此說好了,大人還有事麽,沒事的話,我就回藥鋪去了。”

陸璘看看遠處的楊柳堤岸,問:“藥鋪還有事?”

施菀點頭,隨後帶著幾分不好意思道:“今日東家要給我發工錢,我也想早點拿到。”

陸璘莞爾:“那你快回去,要不然坐我的馬車,我送你一趟?”

施菀回答:“不用了,也沒多遠。”說著往馬車那頭而去,陸璘緩步跟上。

拿了醫箱,施菀便回頭向他道別:“大人慢行,我先回藥鋪了。”

陸璘點頭,朝她道:“再會。”

隨後她離去,他站在馬車下看著她遠處,直到她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拐彎進入另一條街,消失不見,自己才乘上馬車。

長喜趁機道:“公子,要不然下午別回縣衙了,和我去看房子吧,上次那牙人又挑了一處,我看了還不錯,而且就和衙門隔一條街。”

“不必了,就上次那家吧,現在去牙人那裏交定金,讓他盡快安排簽書契。”陸璘說。

“啊?”長喜愣了:“上次那個和施……”他看看旁邊的劉老二,改口道:“上次大通街那個院子嗎?”

“是。”

長喜一時無言。

可是他也覺得和前少夫人住近了不太好啊,多多少少,會讓人多想?

長喜這樣想著,但劉老二在旁邊,他不能多說,再說公子向來就是打定了主意不會變的,如此決定,大概是有別的想法吧。

他將話忍住,朝劉老二道:“去找上次那牙人吧。”

劉老二應著,將馬車往牙人的地方趕去。

牙人也是沒料到這樁買賣來得這麽快,前麵還一副對那宅院不滿意的貴氣公子二話不說,都沒去那院子重新看過,就直接扔給他一兩銀子作訂金,並交待,盡快聯係房主簽租房書契。

牙人連忙答應,確定兩日內敲定簽書契的時間,陸璘這才離開。

回到縣衙,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查楊柳店的鋪麵地契資料。

官府存檔上顯示,鋪麵與地產都在同一人手裏,名黃正甫,讓人意外的是,楊柳店這一片的裏正也姓黃,名黃正鴻。

“這黃正鴻與黃正甫可有親戚關係?”陸璘問楊釗。

楊釗回答:“此為兄弟二人,黃正鴻是哥哥,黃正甫是弟弟。”

陸璘沒說話,楊釗繼續道:“下官到安陸上任時,黃家就在楊柳店這一片有些名望了,後來沒過幾年,黃正鴻就做了裏正,還是……黃知縣在任上時。”

“黃知縣也與他們有親戚關係?”陸璘問。

楊釗連忙擺手道:“那倒沒有,沒有,隻是碰巧,黃也是大姓嘛,而且下官與黃知縣都是外地人,絕不會在此地有親眷。”

陸璘點點頭。

陸璘又翻看羅平鎮戶籍田畝冊子,楊釗在旁邊道:“但黃正鴻,是徐仕的連襟妹夫。”

“什麽?”陸璘麵露驚愕。

楊釗沒回話,陸璘低頭看一眼田畝冊子,問:“徐仕在羅田鎮、金水鎮、八公鎮共有田畝一萬六百餘畝,而這三鎮共有田畝四萬餘畝,所以徐家一家,占了三鎮裏的一鎮?”

楊釗笑道:“下官調任安陸以來,便是如此了,那徐家它是有爵位的,自有朝廷的封賞,而且徐家二爺還在京中任侍禦史,所以……”他頓了頓,說道:“這田產,倒也算是朝廷體恤功臣仕人。”

陸璘明白過來,不管徐家的田產有沒有問題,與黃家兄弟有沒有勾連,是不是欺壓百姓,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徐家是功爵之家,徐家二爺在京城做禦史。

陸璘並未與這位徐二爺打過交道,但對方作為禦史,有糾察彈劾百官之責,就算是他還在做京官時也不能輕易得罪,如今遠在天邊做這七品芝麻官,有什麽力量去查人家的老家?

“陸大人,我今日找人買了一條鰣魚,這魚販的鰣魚向來鮮活肥美,也特地備了安陸的甜酒,要不然去下官府上嚐嚐?”楊釗問。

將這安陸縣一幹權貴交錯網實言相告,楊釗也是為這新來的知縣好,話已說到這裏,知縣想必也明白了其中利害,不會再糾纏這些卷冊,兩人再一同喝幾杯,這交情也便有了。

楊釗如此打算著,沒想到陸璘卻看向他,回道:“不了,我稍後再看看前年朝廷的賑災冊子,那時賑災的細則還是我草擬的,我想看看羅平鎮的賑災款有沒有下發到位。”

楊釗愕然,看著他良久說不出話來。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這位公子爺為什麽做著京官,有著大好前程,還有尚書老爹庇佑,卻被貶到了這彈丸之地做知縣。

因為腦子有些軸。

入夜,楊釗靠坐在**,枕著胳膊,直愣愣看著床頂發呆。

楊夫人在梳妝台前梳著頭發,問他:“琢磨什麽呢,一聲不吭的。”

楊釗說道:“我想來想去,都覺得這陸知縣要壞事。自打他來安陸,就一聲不吭到處查卷宗冊子,天天不見人四處暗訪,我就該想到他不是個省事的,這羅平鎮賑災、楊柳店的黃家兄弟,他要是真去沾,那可就完了。”

楊夫人也知道些安陸縣權貴的事,不由問:“你是說,他要查吞了賑災款的徐家和□□上的黃家那兩兄弟?”

“說不好,本來我覺得他大概不會,但一想他從四品京官貶到七品縣令,我就覺得說不定他這官就是這麽給貶的。”楊釗說。

楊夫人緊張起來:“這怎麽辦?他不會指使你去得罪人吧?”

“不管他指不指使我,這火說不定就燒到我身上,他倒是好,在京裏還有個做尚書的爹,再不濟官可以繼續當,命可以保住,我就不同了,我這外地來的,一沒後台二沒家世,誰給我兜底?一個不好,到時候就拿我我的命來擔責。”

楊夫人聽他這樣說,急得扔了梳子,坐到床邊道:“那你趕緊想法子呀,就你這芝麻綠豆的官,他們鬥起來隨便濺個刀屑子都能把你削死了!”

楊釗緩緩道:“我先悄悄給徐仕那邊透個風,好讓他有個應對,這樣陸知縣這邊多半就興不起浪來,也就連累不到我了。”

楊夫人喜道:“這辦法好,還是你有主意!”

楊釗歎了聲氣:“好什麽好,我這寒窗十年讀來的父母官,最後竟和魚肉鄉鄰的惡霸沆瀣一氣、狼狽為奸,實在是愧對百姓和朝廷的恩德啊!”

楊夫人冷聲道:“行了,人家良田萬頃,你買條魚還摳摳搜搜,愧對什麽朝廷,你就愧對我和兒子!”

楊釗白她一眼,懶得開口,楊夫人也不屑理他,徑自繼續梳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