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嬸馬蘭香算是施菀的同族的堂嬸,雖是爺爺那一輩的兄弟親情,但三嬸一直對她不錯,當初去京城,就是三嬸陪她一起去的。

痹症是很難治的病,更何況三嬸還要做農活,施菀隻能盡量替她緩解病症。

每次過來她都要從縣城帶些東西來,這次又帶了須麵、酥餅和幾尺布。

“三叔要早起去幹活,這須麵直接放水煮一會兒就熟了,比煮粥快,可以讓三叔吃碗須麵再出門去。”施菀說。

馬蘭香沒見過須麵,見了這一根一根的幹麵,格外新奇,又不好意思道:“你每次過來,乘船就要錢,還要買這些東西,實在花銷太大了,以後別買了。”

施菀笑道:“我又沒有其他親人,也就三叔和三嬸親一些,我不來看你們、給你們買東西,我去給誰買呢?也就是有你們,我才不是一個人。”

馬蘭香憐惜地說不出話來,施菀將那幾尺布在馬蘭香身上比了比:“三嬸看這個顏色,帶點紅,又不像桃紅,胭脂紅那麽惹眼,叫薄柿,用柿子染的,很抬氣色,三嬸穿著正好。”

農婦們的著衣,大多是沒染過色的麻布棉布,或染最便宜的藍色,這樣好看的沒見過的顏色在村裏幾乎是獨一份。

馬蘭香看著布料,雖是喜歡,卻又不敢去摸,怕手上的老繭給它刮壞了。

施菀說道:“沒關係的,這是細布,結實的很。”

馬蘭香撫著布料,臉上止不住歡喜的笑。

最後將布料放下,施菀替她紮針。

馬蘭香盯著施菀看,看了很久道:“你還記得你娘的樣子嗎?她說親到咱們施家,第一次進村認親,就讓我驚呆了,長得是真好看,彎彎的柳葉眉,一雙眼睛又圓又亮,小巧的嘴唇,小巧的臉,你爹見了都傻笑得合不攏嘴。”

施菀輕笑道:“我隻是有點記得,時間太長,記得不清楚了。”

她爹娘都是很普通的人,甚至爺爺還說爹一股子傻勁,半點學醫的天賦都沒有,把個脈半個月都學不明白,還不樂意學;而娘呢,沒讀過書,不識字,但做的酸蘿卜、甜酒、煮的蓮子粥,都是村裏最好吃的,記得小時候許多懷了孕的年輕媳婦都找娘親幫忙泡酸蘿卜。

洪水來的那一日,爹原本已經跑上山坡了,發現娘的腳被石頭卡了,沒跑上來,便不顧旁邊人的勸阻,蹚著已經沒過腿的水衝下去救娘,等回頭時,水已經沒過了腰,兩人都沒能回來。

他們的屍體被發現時還是緊緊拉在一起的,不知道為什麽,施菀隻是難過、舍不得他們,卻並不為他們悲哀,她覺得娘親在被卷入洪水那一刻一定是安心的,因為爹爹陪著她。

爹娘的死,讓她第一次看到愛情的樣子,直到很多年後,她都覺得愛情是博大而美好的,也許比生命還讓人敬佩,值得人為它奮不顧身,所以才會有……她傻氣的那三年。

“你和你娘長得像,好看,而且是越來越好看,現在比沒做大夫前、比十幾歲時還好看。”馬蘭香說。

施菀笑道:“三娘真是會說話,我現在都二十多了,哪裏比得上小姑娘。”

“不不,三嬸可不騙你,是真好看。”馬蘭香說道:“要不然,我替你找找那做媒的趙二娘,看有沒有哪家合適的,你再找個人家?”

施菀回道:“三嬸,我不會找了,就這樣挺好的。”

“可等老了呢?或是有個病痛的,你一個人怎麽辦?”

施菀問她:“再過段時間,是不是要插秧了?春天的水冷,三嬸這腿受得了嗎?”

“又有什麽辦法,秧肯定要插的,靠他們也插不完。”馬蘭香說。

“那等到了插秧的季節,我再過來一趟,給您施針,然後帶些藥來,您天天喝著,驅驅寒。”

馬蘭香回道:“又要你破費。”

“我就是幹這個的,破費什麽。”施菀說道。

馬蘭香抬眼看看她,輕輕歎了聲氣。

她知道施菀是故意岔開了話題,不要她提再嫁的事,她也知道城裏有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喜歡侄女,是她不願意。

就是在京城被傷透了心吧……四年前得知侄女回來,她特地去縣城看她,問她碰到了什麽事,她卻不多說,隻說陸家人雖對她客氣,卻並不喜歡她,陸公子又要娶喜歡的人做平妻了,她待著沒臉,就回來了。

幾句話,馬蘭香便知道侄女一定是過得不順心,又怎麽會順心呢,當初她在陸家暫住時便看出來,那陸二公子就沒正眼看過侄女。

給三嬸施完針,做過推拿,施菀便去了一趟施家祖墳,祭拜爺爺和爹娘。

其實之前也來過,馬上也快要到清明,自然又要來祭祖,她來得似乎過於頻繁了。可她從前三年沒來,連嫁人都沒來告訴他們,再回來卻已經和離了,總是心中有愧,想多來幾趟。

祭拜過他們,日頭開始偏西,她叫上嚴峻和枇杷,開始往渡口走。

船家還沒來,她們便在湖邊等著。

直到太陽要落山,船家從對岸來了,陸璘和長喜也往這邊過來,除了他們,還有另一個村的一位大娘,帶著小孫女兒,施菀見過她,覺得眼熟,但不知道名字。

那大娘走到她麵前,卻認識她,說道:“你是施老大夫的孫女兒吧,早聽說你在縣城裏給人看病呢!你怕是不認識我了,我是張莊的,姓唐,以前找你爺爺看過病。”

施菀回道:“是唐大娘,我這麽多年沒在村裏,長輩們都不認識了。”

正說著,馬蘭香從田梗上趕了過來,不顧腿上的疼痛急跑到她麵前,斥責道:“你這孩子,讓你走前同我說一聲,你怎麽又悄悄走了!”

說著將個包裹塞給她:“這是去年打的棗,你拿去吃,不是說這個溫補嗎,你身子不好,就要補。還有一雙鞋,最後幾針沒上完,剛剛趕著給上完了,你做大夫沒空做這些,就穿三嬸做的。

“還想說給你抓隻雞的,可你又說自己不會殺,下次有空就殺好了給你送過去。”

施菀不由動容道:“我本來沒拿什麽東西來,倒又帶了這些東西走,哪裏好意思?我看診能掙錢,您和三叔還有一家子要顧著……”

“那有什麽,都是鄉下不值錢的東西。”說著推她上船去:“快回去吧,下次過來別給帶東西了,你一個姑娘家也不容易。”

說著話,卻看著前麵陸璘的身影愣住。

“那個人怎麽……”

她送施菀去的陸家,見過陸璘,此時不敢置信會在這兒看見他,但眼前這人的確像。

可說話時,陸璘已經坐到船上,正好背對著這邊,她又有些不確信,想上前去看。

施菀及時拉住她道:“那三嬸快回去,我上船去了。”

“那個人怎麽有點像……”

“那是新來的縣太爺,怎麽了?”枇杷問。

“縣太爺啊?”馬蘭香更拿不準了。

施菀便趁這機會與她告別,上了船。

唐大娘和孫女坐在長喜旁邊,閑不住,便和施菀說話,告訴她自己去縣城找女兒,又問施菀回來做什麽,得知她來見三嬸,又誇她孝順。

隨後便湊近她道:“你知道麽,那張大發遭報應了,他不是找了個外鄉的女人回來麽,那女人天天好吃懶做不說,還找了個相好,她生的那兒子就不是張大發的種,張大發知道了,和那相好打架,結果自個兒沒站穩,從坡上滾下來,把腿給摔斷了。”

施菀沒回說,枇杷倒感興趣道:“為什麽說他遭報應呢?他是個壞人?”

唐大娘問:“你是……”

“這是我師父,我和師父學醫。”枇杷說。

唐大娘意外:“你也想做女大夫啊?”

“對呀。”枇杷說,然後問她:“那個姓張的,他怎麽了?”

唐大娘回道:“你竟連這也不知道,張大發是我們村的,為人最是惡毒,當初看上你師父漂亮,竟想讓你師父給他做續弦,他那時都四十多了,你師父還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呢!”

“啊?”枇杷震驚道:“還有這事?”說著看向施菀:“師父,你怎麽都沒和我們說過,這人也太可恨了!”

“都是以前的事。”施菀說。

枇杷一臉求知欲看向唐大娘,嚴峻也看向唐大娘,一邊想聽,一邊想說,唐大娘便說道:“當年施老大夫身體不好,帶著你們師父,爺孫倆相依為命。那張大發的獨生兒子被瘋狗咬了,找施老大夫治,施老大夫說這有可能患上癟咬病,若是患了這病,便是神仙也救不活,張大發說行,隻求施老大夫盡力醫治。

“結果施老大夫給治了幾日,他兒子果真患上癟咬病,沒幾天就吐,發燒,瘋了一樣亂叫,再過兩天就死了。你猜怎麽著,這張大發非說他兒子是施老大夫治死的,要施老大夫償命,不償命,就要把孫女送去他家做老婆,再給生個兒子。

“這施老大夫怎麽會答應?張大發就把他兒子屍體放到施家門前,讓他六十的老娘到人家門口哭,施老大夫本就病得嚴重,這麽一弄,愣是被他逼死了,小丫頭走投無路,才賣了田地和祖宅,連夜逃去京城了……

“因為這事,附近的人都知道了張大發惡毒,誰還敢嫁給他,所以後麵他沒辦法,才娶的外鄉人,結果卻是個不安分的,這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

枇杷與嚴峻恍然大悟,這才知這樁往事,唐大娘又看向施菀道:“當時聽說你嫁到了京城大戶人家,我們還道真是老天開眼,施老大夫做了一輩子好事,總算得了好報,沒想到過了幾年,你卻又回來了……

“你看你,孤苦無依的,你那夫家竟也狠心讓你回來。要我說,這富貴人家,就沒有心善的,他要心善,他便升不了官,發不了財,也就我們這些老實人,一輩子老實,一輩子受窮。”

施菀沒去看陸璘,隻輕聲道:“倒也怪不得別人,是我自己要回來的。”

“他們要對你好,你能回來?”唐大娘反問。

施菀不知能說什麽。

嚴峻卻道:“回來也沒什麽不好,若師父不回來,安陸便少了一個懸壺濟世的好大夫。”

施菀回道:“懸壺濟世不是這麽用的,你這是要折煞我。”

嚴峻認真道:“在我心裏,師父就是懸壺濟世的,我沒用錯。”

“對呀,師父做大夫多好,別人都稱師父‘小醫仙’,要嫁什麽人,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枇杷立刻道。

嚴峻輕咳了一聲:“雖然師父做大夫是好,但你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枇杷笑道:“好,那師弟除外,師弟是個好東西,可以嫁,沒說你。”

說完,她才意識到對麵還坐著兩人男人,而且還是不能得罪的男人,於是連忙擠出一臉笑,朝著長喜訕訕補救道:“縣太爺和這位大哥自然不用說了,那……那是官爺,不是普通人,也,也不算。”

長喜一本正經坐著,神色肅然,一句話也不說,似乎並不領情。

其實不是他不領情,而是他不知道說什麽,不知道要露出怎樣的態度。

雖然這小丫頭是無意,但可以說,這這番話是很針對公子了……他不知道公子有沒有發怒。

偷偷去看,隻見公子看了一眼施大夫,然後看向湖麵,不知在想什麽。

枇杷見他們這神色,便斷定縣太爺是惱怒了,頓時低下頭去再也不敢說話。

唐大娘感覺到船上不正常的氣氛,又聽說自己旁邊坐著的是縣太爺,也不敢說話了,船上頓時安靜起來。

好在湖並不寬,船一會兒就靠了岸。

劉老二早在渡口等著,見船靠岸,就立刻過來扶陸璘。

陸璘在馬車下站了一會兒,要上去時,轉頭看向身後的施菀。

她正從船上下來,一手攏著披風,一手讓先下船的女徒弟牽著,扶她下來。

頓了頓,待她過來,他開口問道:“此去還有些路程,施大夫可願上馬車,讓車夫捎帶一程?”

施菀抬頭輕笑道:“多謝大人,不必了,我有他們陪著,一同走走也好。”

說完,與兩名徒弟一同離去。

陸璘上了馬車,要進馬車廂時,回過頭,看見施菀的身影漸漸遠去。

她當初為何進京,爺爺似乎同他說過,又似乎沒有,但總之,他隱約記得是為了什麽事,但又記不太清……當時他,並不在意。

他隻知道,她找上門來了,要他履行一個他並不知道的婚約,至於她因何而來,如何過來,他並不想知道,甚至抗拒去知道。

如今才知,是走投無路,被逼去京城的。

那位他不曾見過的施家爺爺,若一早準備讓孫女嫁入陸家,應該早就會尋去,而不是等到自己亡故,讓她尋過去,那時他已經二十了,放在平常人家,早就成親了,不會等到那時候。

他的確怪過她,但其實不該,其實她找去京城的原因,隻要認真想想就能想明白,隻是他不願去想而已。

他對她,有一種遲來的愧疚,隻是他們早已和離,各自過著各自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