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連續幾天,安陸都陰雨綿綿,夾雜著早春的嚴寒,濕冷濕冷的,京城來的長喜和陸璘都有些不習慣。
不知是不是吹了風,陸璘還犯起了咳嗽,斷斷續續咳了兩天,到第三天越發嚴重了,一早起來便咳。
長喜說道:“公子那個藥方呢,待會兒我去給你抓點藥。”
陸璘一邊用著早飯,一邊回答:“在床尾那個箱子裏。”
長喜從裏麵找到一張紙,看了看,正是那藥方,便疊好了收入懷中,放心道:“這下好了,這藥方真真是不錯,既簡單,見效也快。”
陸璘想起什麽來,回頭看他道:“有一個藥鋪,叫馨濟堂,你……別去那家。”
長喜疑惑:“為什麽?那家藥鋪的藥不好?”
“不是。總之,去別家藥鋪。”陸璘說。
若是去她所在的藥鋪抓藥,碰上麵,總歸是不好。
長喜不再問,待陸璘去前堂,便出了門去,乘的正是劉老二的車。
上了馬車,長喜問:“這安陸縣,哪家藥鋪的藥好?”
劉老二很快道:“馨濟堂啊,他們家藥貴是貴一些,但成色肯定好,有一家平安藥鋪,之前還把蘿卜須當人參須賣,那叫一個缺德!”
“除了馨濟堂呢?”長喜問。
“為什麽要除開馨濟堂?”劉老二問。
“就是除了馨濟堂,還有哪家藥鋪?”
見長喜問得認真,劉老二隻好道:“城西的千草堂,也算不錯,不過我沒去過,聽說是不錯,就是遠了些。”
“那就去千草堂。”長喜說。
劉老二已經很努力推薦馨濟堂了,但長喜堅持,他隻好往千草堂去。
走了一會兒,終究是忍不住,他問長喜:“是不是你們家大人……不太喜歡馨濟堂?馨濟堂得罪大人了?”
長喜不知道,也不能亂說,隻好回道:“不該打聽的別亂打聽。”
劉老二連忙答應:“好好好,我明白,我明白,我就是有點兒意外,前些日子,還見大人和施大夫說話來著,施大夫還上過公堂幫助查案呢!”
這下輪到長喜吃驚了,不由問:“馨濟堂……是施大夫的?”
“不是,馨濟堂的東家是周大夫,但他年紀大了,現在一般是施大夫在坐診。”劉老二解釋。
於是長喜這下明白了,原來前少夫人在馨濟堂……他要去抓藥,不就碰上了麽?少夫人發現他好好的,自然能知道是他家公子犯咳嗽,這個倒是挺尷尬,難怪公子說不去那兒。
劉老二還指望長喜多說幾句,給他解惑,沒想到長喜兀自凝眉想著什麽,竟再不說話,他隻好作罷。
長喜跑大老遠在千草堂抓了藥,回到縣衙,讓仆婦將藥煎好,然後趁熱端去陸璘辦公的廨署。
“公子,藥來了。”長喜將藥放到陸璘桌上。
陸璘放下公文來喝藥,一旁楊釗問:“陸大人這兩天在咳,是染了風寒吧?”
長喜回答:“公子在換季時容易犯咳嗽。”
“咳嗽我倒有個藥方,用枇杷葉,冬桑葉,甘草,薄荷葉,一道煮水煎服,一準能好,我親自試過。”楊釗說。
長喜意外道:“這可真是稀奇了,我們家公子用的正是這個藥方,這還是……”話到一半,長喜看看陸璘,改口道:“還是京城一個大夫給開的。”
楊釗一臉驚奇:“京城也有大夫知道?我還道是施大夫獨門秘方呢,反正我在別處大夫那裏沒聽見過,還是施大夫告訴我的。”
“施……大夫啊?”長喜看看楊釗,又看看陸璘,不知再說什麽:難怪都是同一個藥方,原來都是少夫人開的……
陸璘一直沉默著,將喝完藥的空碗遞給他。
長喜拿了藥碗出去,陸璘感受唇齒間甘甜的氣息,想起四年前,她將藥方寫下交給他。
其實這藥方,正是她施家的獨門秘方吧,長喜不該說是京城裏大夫開的。
他回道:“京城那名大夫喜歡四處遊曆,那時候正好從安陸回京城,興許是從施大夫這裏學來的藥方。”
楊釗笑道:“這便對了,施大夫為人好,有好藥方從不藏私,那是真心實意要治更多的人。”
陸璘“嗯”了一聲。
不過兩日,三劑藥下去,陸璘的咳嗽便好了,天也晴了。
陸璘在縣衙看了幾日地圖,卻對轄下村莊一無所知,天放晴,便想去看看,第一處要去的,就是前年大水、被淹了的羅平鎮下幾個村。
雲夢澤一帶,屬水鄉,最易發洪災,一旦遇大水,小則是莊稼受災,大則是村落被淹、百姓家破人亡。
前年大水後,經過近兩年的治理,縣衙內的公文上據說是免賦稅徭役,百姓還鄉,已經恢複成受災之前的樣子,他要去看個究竟。
從縣城到羅平鎮,要過一個湖,須坐船過去。
陸璘一早乘馬車到了湖邊渡口,卻隻見一隻空船,不見船家,也不見別人。
劉老二說,大概不過節,也不趕集,所以乘船的人少,船家也沒守在這兒。
等了一會兒,遠方過來幾個人,劉老二老遠就道:“是施大夫。”
長喜一陣震驚,沒忍住,又扭頭看了自家公子一眼。
嗯,沒什麽表情,似乎隻是遇到不認識的人一樣。
所以,為什麽他這個下人反倒有點緊張?
沒一會兒,那幾人越來越近,果然是施菀,跟在她身後的,還有嚴峻和枇杷兩個徒弟。
嚴峻背著醫箱,枇杷拿著個包袱,施菀也拿了個小一些的包袱。陰雨之後,天日更回暖了一些,施菀沒有披鬥篷,改成了薄一些的披風。
陸璘總覺得四年後的她似乎有些過於怕冷,卻不知是為什麽。
施菀自然也看到了陸璘,上前道:“見過陸大人。”
嚴峻也隨她一同行禮,倒是枇杷,因為沒想到在這兒遇到知縣,也沒怎麽見過官,直愣愣盯著他,驚得說不出話來。
陸璘回道:“施大夫多禮了。”
長喜覺得見了前少夫人,總要表示表示,但又不能暴露這關係,隻好遲疑道:“施……施大夫好。”
施菀朝他頷首笑了笑。
這時劉老二問:“施大夫這是去哪裏?”
施菀回道:“回施家村,去我三嬸家看一看。”
“哦,我想起來了,上次你不在藥鋪,別人就說你去看你三嬸了。”劉老二說。
施菀回答:“她有痹症,須常常針灸推拿,我隔些日子便要去一趟。”
劉老二問她:“這船家怎麽還沒來?”
施菀說:“上次我過河,他說若不趕集,沒有節氣,他就先把家裏的活忙完了再來,可能會晚一些。”
正說著,船家來了,招呼幾人上船。
劉老二不去,將陸璘與長喜送上船就趕著馬車回去了,嚴峻與枇杷倒陪著施菀一同坐上船。
船兩側各有一條長板,長喜與陸璘坐一側,施菀三人坐一側。
五個人,卻異常沉默,隻有船家在船頭劃漿的聲音。
枇杷是個鬧騰的性子,雖然一直偷看陸璘,但時間長了也憋不住,便起頭和身旁嚴峻道:“你聽說過一句話嗎?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什麽共枕眠,女孩子家的,不害臊。”嚴峻說。
枇杷怒聲道:“你才不害臊,我主要說的是前一句你沒聽懂嗎,你就盡想著後一句,流氓!”
“你……”嚴峻被氣得臉色通紅,想罵回去,卻不擅罵人,想不到好的詞。
施菀及時阻止他們:“好了,多大了,還吵上了。”
“我好好說話,才沒想和他吵,我八成是上輩子作了孽才和他乘一條船。”枇杷往施菀這邊坐了坐,以示和嚴峻拉開距離。
嚴峻終究是男子,隻是怒看了她一眼,忍住沒和她繼續打嘴仗。
枇杷說完,看對麵的知縣大人神色清冷,怕自己說錯話得罪官爺,又不敢和陸璘說話,便朝他身旁的長喜道:“我說的是他,和大人無關。”
長喜知道她是施菀的徒弟,態度不由就和氣道:“我知道,我們公子隻是不愛笑,其實人很好的,你們隨便談笑,不礙事。”
因為他的好態度,枇杷不由就有了勇氣,繼續道:“上次孟家村那個案子,那方氏到我們藥鋪來找過師父了,還說因為朱秀娥進了牢房,孟洪生又發現朱秀娥和別的人也不清不楚的,倒回心轉意了,安心和她過起了日子。”
長喜自然也聽說了這樁案件,回道:“這樣聽著,這孟洪生倒很有些三心二意,之前還那麽維護那寡婦。”
“就是說嘛,也不知那方氏怎麽想的,竟又忍氣吞生和他一起去了,白瞎了縣太爺免她刑罰,師父救她的一片苦心,師父那件鬥篷還是去年冬天新做的!”枇杷說起來便一肚子氣。
嚴峻說道:“她日後再遭嫌棄,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那當然,誰教她沒骨氣!”枇杷說。
施菀溫聲道:“女子生存不易,她有她的思量和選擇,你不是她,不知她的苦,骨氣在你說來就是兩個字,在她那裏,卻有可能是更無望的後半生,不可隨意評價他人的選擇。”
枇杷想起自己之所以能來藥鋪拜師學醫,也就是因為娘親過世後給她留了錢,因為還有舅舅給她撐腰,如果沒有這些,她說不定已經被繼母和狠心的爹爹隨便找個人嫁了,那方氏就算和離了也是再嫁身,又能怎麽樣?
她低下頭,回道:“是,我知道了。”
嚴峻意外地看向施菀。師父與京城的夫君和離後回到安陸,拜師、學醫,憑一己之力成為安陸唯一一個女大夫,又是安陸醫術最精湛的大夫之一,他以為這樣的師父,會像枇杷一樣指責方氏和孟洪生和好,誰知她卻是那個替方氏說話的人。
是因為設身處地替他人著想,因為一片善良憐憫之心吧,師父當真是女中華佗。
抬起頭,他看向師父的側臉,覺得那樣溫婉清麗,美貌動人。
再要回神,卻發現知縣大人旁邊的仆人看著師父,知縣大人也似乎看了兩眼師父。
……
整個湖的渡船時間,就枇杷說了些話,施菀偶爾回話,嚴峻不願搭理枇杷,話說得少,陸璘更是一句話也沒說。
船靠了岸,船家道:“你們都還回來的嗎?”
嚴峻回答:“回來。”
長喜也回答:“回來。”
船家說道:“下午太陽落山時我再過來,晚了我可就走了,人少,早晚隻跑一趟。”
嚴峻之前陪施菀來過,明了地點點頭,回了“好”,長喜看看陸璘,也回:“知道了。”
幾人依次從船上下來,長喜看看這陌生的地界,瞧了施菀一眼,問她:“施大夫,那個杜家村往哪裏走?”
施菀給他指路:“往這邊過去,上一道坡,有條大道,走到第三個村莊便是。”
長喜又關心道:“那施大夫要去的施家村呢?”
施菀指了另一邊:“往這裏走。”
兩個地方,是不同的方向。
長喜說道:“多謝施大夫。”說著還朝她拱手施了一禮。
待兩行人分開,枇杷見知縣大人走遠了,便朝施菀道:“這京城來的人就是不同,那知縣大人身邊的仆人對師父可真客氣。”
施菀沉默著沒說話。
陸璘與長喜走了一段路,果然見到一個坡,上了坡,便是一條可以走車的大道。
那大道地勢高,從上麵可以看到遠處的施菀師徒三人,他們正沿著一條小路往前走,路旁是待耕作的農田,田梗交錯,碧草如茵,再往前,便是一片水塘,是很美的田園景致。
長喜這時說道:“施大夫果然沒嫁人,要不然去探親肯定是夫君陪著,而不是徒弟陪著。”
陸璘回道:“少論事非。”
長喜立刻低下頭,乖乖回答:“好,小的再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