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這一晚的三更天,施菀意外醒來,卻隻覺更深夜靜,天地俱寂,也不知自己因何而驚醒。
朦朧月光從窗外照進來,街外隱約有些許動靜,待要細細聆聽,卻又什麽都沒了。
她疑惑地睜眼躺了一會兒,又睡著。
隔天才知,前夜皇帝駕崩了。
京師自半夜開始戒嚴,停所有婚事嫁娶、所有歌舞娛樂,禁紅燈紅衣,京中官員皆前往所屬衙門宿舍齋戒。
陸家父子四人皆在朝為官,一早便著素服前往各自衙門。
陸夫人也告誡上下,禁歡聲笑語,禁遊樂嬉戲,若被發現,立即重處。
施菀從沒見過皇上,而且之前就聽聞皇上病重,知道總會有這麽一天,所以並沒有太大感覺,但她卻知道,這對陸璘來說是噩耗。
因為皇上是新政的擁護者,是他一力支持王相公坐上丞相之位,一力支持王相公施行新政,但新政阻礙重重,反對者眾,還未全麵推行,皇上就病重,由皇後與後黨把持了朝政,王相公被罷相,新政自然停滯。
而現在,皇上駕崩了。新政最大的支持者沒了,王相公的保護者也沒了,未來不知會怎樣。
陸璘一定會擔心王相公的安危,但施菀卻還擔心陸璘的安危,因為他自己也是新政的支持者。好在公爹是副相,之前也不曾參與新政,有他在,陸璘應該是無事……
三日後,太子即位,京中局勢穩定,宮中籌備喪禮,在衙門齋戒數日的陸家父子也回了府中。
施菀擔心陸璘,想看看他怎樣了,卻沒有理由去找他。
過了兩日,先帝出殯,各寺廟鳴鍾,文武大臣齊聚殿前,著孝服哀悼,京中百姓也是家家戶戶掛上白綾與白燈籠,齊送皇帝賓天。
施菀忍著沒去清舒閣,沒想到綠綺卻來找她。
綠綺過來問她:“聽說蓮子能安神,可天氣漸涼,外麵已經沒有蓮蓬賣了,我便讓人買了些幹蓮子,用來煮湯的話,和鮮蓮子一樣的吧?”
施菀點頭道:“是一樣的,你怎麽要安神麽?”
“哪裏是我,是公子,本就少眠,自皇上駕崩後越發嚴重,昨日晚上竟是看了一夜書,催他去睡他還說睡不著,今日竟直接去送殯了,這就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綠綺說。
聽她這樣說,施菀便知道朝中必是有動靜,因此陸璘擔憂而心思難安。
她沉默時,綠綺說道:“既是一樣,那我再給他燉個蓮子綠豆湯?但綠豆消暑,現在不要消暑了,再喝這個好麽?他也不愛吃蓮子銀耳羹。”
“可以煮蓮子糯米粥,糯米健脾養胃,也好。”施菀說。
綠綺高興道:“那就蓮子糯米粥,正好公子胃口也不好。”
“我見他……似乎習慣點香?”施菀問。
綠綺回:“是呢,房裏常點著。”
施菀說道:“我見書上有安神香,我也懂些藥理,要不然試試看能不能配些安神香,或許能有用。”
綠綺立刻道:“那自然好,興許比蓮子羹什麽的更湊效一些,就是要麻煩少夫人了。”
施菀搖搖頭:“我閑著也是閑著。”
為他做些事,她很樂意。
綠綺走後,她立刻拿出之前看到的製香配方,對照自己了解的藥理知識,試圖去擬配方。
想來想去,她去外麵香料鋪買了幾樣安神香,又買了些其他香料,回來對著配方製香,但試來試去,都不太喜歡。
後來,偶然間突發其想,能不能製一款能安神的梅香呢?他喜歡梅花,若聞著梅花的香味入眠,對他來說應該是很歡喜的事吧?
這個想法冒出,便難以自製地想試一試,可配了好幾種香後才發現,安神香多是用沉香、檀香、龍腦等幾味香料,而梅花香味極淡,似有若無,隨便加些香料,便一點梅香的影子也沒有。
更何況梅香也難萃取,她幾乎買遍了各香鋪藥鋪的梅花,也沒能配出想要的香味。
一連好幾天,她就關在房中配香,或是去外麵書鋪裏找香料配方,最貴的沉香與麝香也狠心買了好幾次拿來試驗,費了許多銀子,終於有了些眉目。
用甘鬆,白芷,檀香,白梅等擬出清冷梅香,再輔以氣味淡雅而安神養心的柏子仁、遠誌,製成香餅薰燒,倒真是幽暗而冷冽的梅香。
隻是她主要的目的是讓陸璘安神,卻不知這香料有沒有安神的功效,所以要先自己試一試。
她平時並不午睡,為了試香,特地在自己清醒的時候點燃薰香,在榻上躺下。
隔一會兒,果真有了睡意。才入睡沒一會兒,卻又醒了過來,隻聽前院傳來隱隱的爭吵聲,似是公爹的,還有陸璘。
施菀立刻從榻上起身,跑到院外,前院爭執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她隔著一堵牆,細細聽起來。
前院的書房,陸璘第一次對父親陸庸疾言厲色。
“先帝屍骨未寒,趙相公分明是公報私仇、打壓異己,這才捕風捉影,構陷老師,父親為何不出言反對?”
他萬萬沒想到,新帝登基後的第一次大朝會,趙相一黨竟會以新政禍國為由,拿已罷相的老師開刀,幾乎是擺明了要置老師於死地。
聽見他的質問,陸庸冷眉道:“我倒要說你,新政之事自先帝重病便是失敗了,既失敗,王仲懷又怎會安然無恙?事到如今已是無力回天,人人都沉默,你卻偏要與趙思德作對,一再頂撞,你是嫌自己這新升的官職坐得太穩是不是?”
陸璘一聲冷笑:“所以父親一心掛念的,就是官位?父親為副相,堂堂吏部尚書,有知政事之責,卻在這樣的構陷中一言不發,任由趙相那一幹人指鹿為馬,這便是父親的為官之道?”
“子微,你可知若非有父親,你早就被劃為王相公一黨,被貶官削職了!”一旁的陸家大公子陸恒說道。他在京城鄰城做官,因新帝登基,所以赴京。
陸璘看向他:“可我不怕,我之所求,便是盡一切辦法,救江山社稷於水火,挽大廈之將傾,死又何懼,更不怕什麽貶官削職!”
“可若死了,你又怎麽救江山?”陸恒問。
陸璘回答:“我死了,也會有後來人,既然這條路上總會有人死,為何不能是我?”
“你……”陸庸氣道:“天真,無知,書生意氣!”
陸璘緩聲道:“那父親又是什麽呢?老道,圓滑,識時務者為俊傑?”
陸庸臉色越發難看,向來溫和的性格也被他激怒。
陸恒無奈道:“新政受連累的人夠多了,有王相公他們就夠了,你還年輕,萬眾矚目中站到如今的位置,為何要平白將自己陷進去?最主要是沒有意義,就算你去努力,也鬥不過太後與趙相,不會改變結果。”
陸璘看向父親陸庸,幾乎是以哀求的語氣道:“我知道我人微言輕,所以我希望父親能出麵……若父親願意仗義直言,替老師說話,老師極有可能躲過這一劫。”
陸庸肅色道:“你把為父看得太高了,為父費盡心力,也才能保住你,可你卻不當數,一意孤行要去陪葬!”
陸璘無言,不知還能說什麽。
這時陸庸道:“從明日起,我便替你稱病告假,你就好好待在家中,別去院殿,等過了這段再說。”
陸恒也誠懇勸說道:“子微,我的才學不如你,三弟更是無才也無誌,做個閑職,你是我們三人中最出眾的,陸家的門庭將來便靠你來支撐,你又何苦現在把自己折進去?你若有難,竭盡全力保你的不是父親麽?為你憂心勞神的不是母親麽?你就不想想他們?”
陸璘不再說什麽,沉默著回了清舒閣。
沒多久,母親陸夫人卻來了,在他麵前哭了好半天,勸他聽父親兄長的話,不要糊塗,若他有什麽事,做母親的便也活不了了。
陸夫人走後,陸璘獨自在房中坐了許久。
天淅淅瀝瀝下起了雨,他也未用晚飯,卻讓綠綺送來了酒,開著窗,吹著夾著冷雨的風,一杯一杯喝酒。
施菀來時,他已喝了足足一壺。
綠綺得知施菀是拿香來,便直接將香在房中點上了,悄悄和施菀說,誰也勸不住他,若是聞了香能睡就好了,省得再喝下去。
綠綺離開後,施菀在一旁看著陸璘,滿眼心疼,卻不知能怎麽幫他。
隔了一會兒,陸璘似是看見了她,冷聲道:“不必勸我,我能安靜坐在這裏,已是用盡全力,你們還要我怎樣?”
“我知道……”施菀連忙說,小心走近他道:“我不勸你,我隻是……”
“隻是心疼你。”但這樣的話,她說不出來。
陸璘又喝了一杯酒。
他側著頭,靜靜看著窗外,冷風細雨撲灑進來,吹亂了他的發絲,讓他如玉的臉上多了幾點水珠,如此冷冽,如此俊美,又如此讓人憐惜。
她站了片刻,忍不住道:“夫君是想做一件對的事,可所有人都覺得夫君是天真,是書生意氣,就連父親和大哥也如此認為。”
陸璘看向她,問:“你為什麽說,是一件對的事?”
畢竟所有人都說是錯的。
施菀說道:“夫君為了社稷,要堅持自己的政見,要救尊敬的師長,而不惜犧牲自己,難道不是對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