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重陽節那天,太後駕崩了。

這消息如此突然,早前隻聽說太後病了,卻沒想到沒幾天就崩了。

枇杷對此驚異不已,既好奇也新鮮,施菀卻在六年前經曆過一次國喪,對此還記得清楚,告誡枇杷不能在人前歡笑,或是穿紅衣、戴紅花,更不能談論太後駕崩之事。

京師戒嚴,官員至各自衙署齋戒數日,這是為了防止有人趁機篡權奪位、作亂京師,而整個陸家都停止慶重陽節,掛上白布白燈籠,是為哀悼。

後來就有詔令下來,十日後太後出殯,自出殯日算起,京師普通百姓守喪一個月,官員守喪三個月。

好在國子監、歧黃班並不停課,施菀還是可以去正常上課。

太後出殯前,皇上就已親政,太後出殯後的半個月,朝中官職開始變動,這變動裏便有陸璘,陸璘調為工部侍郎,並領參議朝政之銜,進政事堂共議朝政。

朝中在六部之上,有中書門下二省,再往上,則是政事堂,一切軍國大事,皆在此議出。如今政事堂之首仍是趙相,副相有兩位,其中一位便是陸庸,另有四位官員則領各種官銜,輔佐三位丞相,同時也參與朝政,七位都算宰輔之列。

國喪期間,陸家不能歡慶,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興奮。

從秦太醫那裏借來的書都抄完了,有兩本是陸璘幫著抄的,都是厚的,施菀拿著那兩本字跡飄逸秀美的書,和枇杷道:“這兩書要保存好,以後拿去賣,能賣不少錢。”

“真的嗎?”枇杷問。

施菀想了想:“再等等吧,等我們老的時候,二三十年後,應該更值錢。”

“那師父再把這兩本書抄一遍,這兩本就留起來,別翻爛了。”枇杷說。

施菀忍不住笑起來:“你說的有道理。”

天越來越冷,待到十月,已有些北風呼嘯的感覺。

如今陸夫人好了許多,不用每日針灸換藥了,也能下床走動,施菀一早用過早飯,便直接去歧黃班。

走到院中時,卻見沉香院裏的媽媽們都在後院坐著一起疊元寶,剪什麽花樣。

她問:“媽媽們剪的什麽?”

那剪紙的媽媽回話:“剪紙衣啊,今天是寒衣節,待會兒要祭先祖的。”

“寒衣節……”施菀想了起來:“我忘了,京城是有寒衣節。”

那媽媽問:“你們那兒沒有嗎?”

施菀搖頭:“我們隻有清明和中元節。”

另一個媽媽回答:“那怎麽行,你們竟然沒寒衣節,那祖先們穿什麽呢?我姐姐是前些年六月裏去的,當時隻給她燒了夏衣,沒燒冬衣,我前幾日就做夢,夢見她來找我,說冷,我這才想起來每年寒衣節我都忘了她,實在是罪過,待會兒我給她燒點冬衣。”

施菀愣了愣,又站在原地看了會兒,這才往陸家大門去。

政事堂不在六部,在禁中,所以自陸璘入政事堂,遇到軍政大事,便不與施菀同路了,施菀會坐另外的馬車去國子監,仍是石全陪同。

這一日,她都有些恍惚。等到傍晚從國子監出來,正巧見著國子監外有人擺難賣紙衣紙錢。

她在一旁看了一會兒,那擺攤的老婦人看到了她,問:“娘子,買些紙衣吧?”

施菀走上前去,在那紙衣裏看了看,挑了一堆小一些的紙衣,並一些紙錢、元寶,讓老婦人算錢後用自己的披風包了紙衣回馬車上。

她陡然想起,如果是未出世的孩子,會有魂靈嗎?如果有,會在那邊覺得冷嗎?

每年清明中元或是其他節日,她都會回施家村祭祀過世的家人,卻從來沒想過要給他燒點什麽。

就算冷,他也無人托夢吧,給誰托呢,這世上沒人知道他的存在,就算是他的親生母親,也是將他殺掉的那個人。

待夜幕降臨,她獨自拿著包袱,避開陸家人從後門出去,走一會兒,便到一個僻靜的荒地,她之前來過這裏,常看見一些燒過紙的痕跡,全是那些旅居異鄉、不方便祭祀的人燒的。

荒地裏不見一個人,隻有微微的風將樹枝搖得“嗚嗚”響。

她放下包袱,正要將包袱打開,卻聽身後有動靜,警醒間立刻回頭一看,竟是陸璘。

驚得她連忙將包袱又收了起來,下意識道:“陸大人怎麽來了?”

陸璘走到她麵前來,蹲下身,看向她:“我和你一起。”

施菀一怔。

聯想起一個月前他與陸夫人的爭吵,以及後麵他異樣的舉動,她猜測他是知道了孩子的事。

可她卻不願他這時候湊過來,回道:“不必了。”說著就拿起了包袱要離開。

陸璘起身拉住她胳膊:“為什麽?”

施菀按著手上的包袱,偏過頭沒去看他,聲音泛著冷:“和你沒關係。”

“怎麽沒有關係?”陸璘深深看著她,沉聲道:“我想讓他知道,他不是被父母有意拋棄的,他的父親母親都愛著他,沒有厭棄他的到來,直到現在,我們還在想著他。”

施菀回看向他,身子忍不住顫抖,最後雙眸慢慢濕潤,不禁流下淚來。

“怎麽會呢?”她哽咽著反問:“沒有誰想要他來,那一夜是酒後亂性,肮髒、可笑;那是國喪,大逆不道;他的到來是恥辱,是災禍,他就和我一樣,沒眼力,不合時宜,我不要你假模假樣過來哀悼,我與他都夠不上陸家的門檻,我們也不需要!”

陸璘一把抱住她,她要掙紮,卻被他牢牢攏在懷中。

“我知道你在怪我,用這些話來報複我,我認下,是我的錯……但我沒有酒後亂性,我是酒後露真情,可我卻不懂。那是我和你的孩子,他怎麽會是恥辱?他一定與你一樣堅韌善良,一定不會像我一樣孤傲自許……失去他,是我的損失,或許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一個像他那樣兒子,或是女兒。

“菀菀,我沒有假模假樣,你和他都是我在無知時錯失的最重要的東西,我遲到了許多年,但還是想告訴他,我愛他,憐他,想他。”

施菀不再掙紮,在他懷中痛哭出聲。

他緊緊抱住她,仿佛要將自己身上所有的溫暖與力量都給她。

“為什麽不告訴你看不上我,為什麽要娶我,為什麽不將我趕出去……那樣我就會懂,就會走,就不會越陷越深,不會淪落到後麵的地步……”

施菀痛哭:“你故意去侍疾,不願碰我,你永遠不知道你們府上人怎麽看我,永遠不知道我怎麽熬過一日又一日,我不是不知廉恥,我是走投無路,不知道該怎麽辦,我以為隻要和你圓了房,一切都會好,就算你仍然不理我,隻要給我一個孩子我就能熬下去……可那樣,隻換來你的嫌棄……

“原本在家鄉會有很多人喜歡我的,可在你麵前,我就那樣不堪,那樣不入你的眼,也不入所有人的眼,我好像哪裏都錯,哪裏都讓人瞧不起……

“我盼了三年,就盼一個孩子,你不會知道他的到來對我意味著什麽,那是三年的夢,是後麵的一輩子,可是你們不讓我生下來,我是他的母親,卻那麽懦弱,保不住他……”

陸璘抱著她,眼中的淚水也滴到她頭頂發間。

“你沒有錯,你已經作出了所有的努力,錯的是我。過去的你,現在的你,都很好,隻是我們家虛偽,沽名釣譽,隻是我不可一世,冷心無情,一切都不關你的事,你要好好的,以後也對自己好一些,不要總找自己的錯處。”

施菀哭了許久,似乎將多年來的委屈與壓抑都哭了出來,也將對陸璘和陸家的怨怪發泄出來,將他衣襟打濕了大片,而後才慢慢平複情緒,默然從他懷中出來,抹去眼淚。

他在黑夜裏紅著眼,靜靜看著她。

兩人沉默許久,她不再趕他了,蹲下身來將包袱打開,拿出裏麵的元寶紙衣來,取火折子吹火。

天太冷,火折子吹了幾下也吹不燃,陸璘將火折子接過來繼續吹,才吹出火來,然後將紙衣點燃。

“等你母親回了安陸,以後每年就我來給你燒紙錢燒寒衣,如果你能找到太爺爺,便去找他,他會對你好的。”陸璘說。

施菀沒出聲,隻默默燒完了所有東西。

等最後一點火星熄滅,灰燼隨風飄飛,施菀先起了身,往陸家走去,陸璘跟著她。

“以後不要自己一個人出來,總要讓人陪著。”他說。隨後又問:“我不在的時候,沒遇到韋超吧?”

施菀搖搖頭。

“若他還敢出現在你麵前,和我說。”

施菀看他一眼,點點頭。

兩人從後門進陸家時,遇到了蕭惠貞院中的媽媽,那媽媽笑問:“二公子和施夫人出去了?”

陸璘“嗯”了一聲,兩人走到前麵許久,施菀卻還能感覺到那媽媽在後麵看著他們。

她想起之前聽說蕭惠貞要給陸璘介紹姑娘的事,後來卻再沒聽過了,似乎是不了了之,無疾而終。

“陸大人,我想等陸夫人身體再好一些之後搬出去去。”施菀說。

陸璘很快道:“沒有必要,租房子至少也是一年半載,你在開年二月就結束歧黃班的課了,再去找房子無疑是浪費錢。讓人知道,倒要說我們家刻薄,讓你背井離鄉從安陸過來診病,卻還沒等病好,就趕你們兩個弱女子出去住,莫說我,我母親也不會答應的。”

他如此說,施菀也就不再爭辯了,回頭再與陸夫人提一提,若陸夫人不同意,那就不出去另找吧。

她沒再說什麽,隻和他道別道:“那我先回去了。”

他停住步子,目送她離去。

胸前她的淚痕還未幹,而她已恢複了以往沉靜、淡然的樣子。

可她的心裏呢?還是會委屈,會痛苦,會對以往種種意難平吧……至少她說了那麽多,也沒提一句被韋超欺負的事。

那大概是她心底永遠也不願想起、不願提起的傷痕。

也許,等他完成了手上的事,她心裏會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