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陸璘的臉色霎地陡變,不敢置信看著她。

他明白她對他的怨,甚至可能有恨,也想過,或許她那一晚是真的醉酒糊塗,其實她對他早已沒有太多感情,可是,他並不知道自己會讓她這麽抗拒。

他靜靜看著她,將一切的安慰的話咽了下去,強迫自己不去靠近她。

國子監離陸府本就不遠,馬車很快就到了,施菀卻依然縮在馬車的角落裏,擦幹了眼淚,隻遲遲不下去。

不知是怕人發現她的淚眼,還是不想下去。她就那麽坐著,而他就在旁邊看著,靜靜陪著她。

後來似乎是作好了準備,她從馬車上下去了,一言不發,低著頭就進了後院。陸璘在後院門口看著她遠處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視線裏,再也看不見。

他駐足片刻,吩咐身旁長喜道:“去將……”他想了想,說道:“以前二少夫人身邊的丫鬟,叫錦心的,你可知如今被派到了哪裏?”

長喜搖頭:“這個,我也不知道。”

陸璘便回了自己的清舒閣,叫來丫鬟輕弦。

綠綺幾年前外嫁了,輕弦便成了他身邊資曆最老的丫鬟,他也沒有將人收入房中的打算,所以陸家也安排輕弦嫁人了,是府裏當差的小廝,輕弦自己仍在這邊侍候,隻是不做貼身的活,更像個年輕的管事媽媽。

陸璘問她:“以前二少夫人身旁的錦心還在府上吧?”

乍然聽到“二少夫人”這個稱呼,輕弦愣了愣,隔了會兒才反應過來,連忙回道:“在。”

“如今她在哪裏?”

“在喬姨娘院裏。”輕弦說。

陸璘吩咐:“你去給她帶個話,讓她到我這裏來一趟,我有話要問她。”

“好,我現在就去。”輕弦說著就去了,沒一會兒就帶來了錦心。

錦心如今也變了模樣,陸璘不曾踏足後院裏除母親住處之外的院子,所以也再不曾見過她,陡然相見,不自覺會想起以前來。

和以前相比,錦心明顯憔悴了許多。

他看著她問:“你如今在喬姨娘那裏做事?”

“是。”錦心回答。

“我想問你一些事,關於以前二少夫人的。”

錦心點頭:“我知道,聽說二少夫人現在在給夫人診病,我那天遠遠看見她出門去。”

陸璘問:“在你的記憶裏,她曾見過韋超嗎?”

說完他解釋道:“就是韋國舅的公子。”

錦心想了想:“大約……沒見過?我就知道以前少夫人在清雪庵時,國舅夫人正好也在,有次那韋大人來看他娘親……對,是重陽節,就順道給我們家送了一盒重陽糕,當時夫人回來了,就二少夫人在那裏,不知為什麽,二少夫人不接東西,也不出來見麵,韋大人卻還是挺和氣的樣子,拿了重陽糕回去了。”

“你是說,她不接韋超的東西?”陸璘問。

錦心點頭:“是的,我記得清楚,當時我還勸過二少夫人,這樣是不是不好,可二少夫人很堅決的樣子,還要我們讓他快走。”

陸璘覺得不對勁,就算韋超這人是個衣冠禽獸,施菀卻是不知道的,她對韋超這樣的態度,除非之前就見過,而且韋超欺負過她。

他心中緊張,捏了拳頭問:“在這之前呢?還有嗎?”

“好像是……”錦心想說沒有了,但看陸璘的樣子,不敢說沒有,又努力想了想,倒真想了起來,立刻道:“我想起來了,有,那還是公子奉旨修德春宮的時候,聽說公子病了,夫人讓少夫人帶藥去看公子,我們都一起去了,結果到德春宮門口,那裏的守衛卻不讓進,我們說是陸家的人,韋大人便說隻能進一個人,就帶著少夫人進去了,再後來沒過多久少夫人就出來了,似乎……

錦心回憶道:“似乎有些慌張的樣子,出來時走得很快,綠綺姑娘問是不是見到了公子,少夫人也回得心不在焉,隻上了馬車,催我們快走,這些……不知道和那韋大人有沒有關係,但這時候就是見過的。”

陸璘隻覺胸腔一道血氣上湧,不由緊緊捏住了身旁椅子的扶手,緩緩坐下來。

他猜到發生了什麽,那時進德春宮的確要查驗身份,但隻是在建的宮殿,並沒有禁中那麽嚴,裏麵官員的家屬是可以進去的,斷然沒有隻放一個人進去的道理。

更何況,韋超不過憑父蔭掛個閑職,既不看建造圖,又不關注工事的進展,每日隻是在裏麵閑逛一番,做做樣子而已,他才不會管看守防衛的事。

他攔住陸家人,隻帶施菀進去,分明就是起了色心,故意的。

那他在送施菀進去的途中做了什麽呢?時間太短,又是宮殿內,人多眼雜,他的確不能做什麽,但若是像今日路上那樣的輕薄,卻是極有可能的……

她後來進去見到了他,卻沒和他提這事。

這時他想了起來,當時正好……王卿若來看她堂兄,然後兩人一起過來他這裏,讓他點評她一首新詩。

但在她眼裏就是,他和王卿若在一起。

所以她沒和他說,因為覺得說了也沒有意義。

可之後,她又是怎麽回去的呢?韋超會不會在外麵等著她,會不會再次試圖接近她,輕薄她?

他不知道,甚至不敢去想當時是什麽情形,她心裏會有多怕,又有多失落,明明自己的丈夫就在咫尺,卻要讓她麵對韋超那樣的人。

他終於明白她今日的痛苦與懼怕,那是來自於六年前的記憶,對他的排斥,也是來自於六年前他的失職。

或許她還會想,她不該來京城,如果不來,就不會再見到那個混賬……

錦心一直候在一旁,許久,陸璘才想起她來,開口道:“好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是,公子。”錦心離去了,他怔怔地將目光望向門外。

他的錯,並不是當初不愛她,而是明明娶了她,卻以傲慢的、俯視的姿態去對她,覺得娶她就是對她的恩賜。

他現在想挽回的,也就是曾經被自己踐踏過的她的真心。

晚上他無心用飯,又去沉香院探望了陸夫人,而後從沉香院出來,卻在旁邊小路上徘徊許久,不知該不該去後麵,也不知去了該怎麽對她說。

他的確能說,可她卻不一定願意聽,也不一定在意他要說什麽。

最後聽見前麵有人喊“老爺”,他便從小路上出來了,與父親打過照麵,就回去了。

沒想到等到了晚上,陸庸卻傳來話,讓他去崇和院一趟。

陸夫人與陸庸兩人年紀都大了,幾乎十年前陸庸就沒去沉香院過夜,偶爾會去姨娘房中,後來姨娘過世了,陸庸又沒再納小,也就清心寡欲起來,一直起居在崇和院。

陸璘過去,由管家領著,到了書房。

陸庸已在書房裏坐著,見了他,先讓他坐,然後道:“我剛才去看了,你母親的精神似乎又好了一些,那傷也開始在恢複,這施大夫還真救了咱們家這一次。”

“是,她說過最危險的時候算是扛過去了。”陸璘說。

這時陸庸看向他:“我剛剛看你在沉香院的小路上,是想去施大夫那裏看看,又沒去?”

陸璘明白父親要說什麽,看他一眼,點點頭。

陸庸又問:“怎麽沒去?”

陸璘回道:“太晚了,又無關公事,她應該不會想見我。”

“所以,你是為私事找她?為什麽私事?你和她……是什麽情況?”陸庸問。

陸璘沒回答,卻反問:“父親向來不管這些事的,今日問這些做什麽?”

陸庸緩聲道:“剛剛去看你母親,你母親又念叨起你的婚事,說你竟然信口胡說,說要去族裏問問,有沒有人願意過繼孩子給你,看著竟是一副不欲再娶的樣子,我想問問,你心裏怎麽想。”

陸璘回道:“不瞞父親,我想和施菀複和,但她不願意,我也不想她在府上受議論惹她不高興,所以也沒和母親提。”

“她既不願意,你再找別人便是,為什麽要說過繼這種話?”

“因為我不打算找別人。”陸璘平靜道。

陸庸抬起頭來,靜靜看向他,“但你剛才說她不願意,你的意思是,你想等到她願意?”

“算是。”

“那你可想過,我與你母親願不願意?”

“想過,你們自然是不願意的。”陸璘坦然道,“但如果我隻在娶她和終身不娶之間選擇,你們就會願意了。”

陸庸有些不敢置信看著他,最後情急道:“子微,原本我是不逼迫你的婚事的,隻要家世人品過得去,你願意便好,可這施菀實在是……

“且不論家世出身,就說本人,以前她雖說貧家小戶出身,但至少身家清白,但現在她卻在行醫,甚至每日去國子監上課,聽說也會接診男病患,我自是欽佩她的勇氣,也欣賞她的醫術醫德,更感念她對你母親的救命之恩,可我卻不能接受,她做我陸家的媳婦。”

陸璘平靜道:“父親,你在年輕時,可曾想象過有那麽一個女子,讓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讓你想‘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為她的美貌所傾倒,為她的才情所折服,她懂你的抱負,你懂她一生所求,你們心有靈犀,誌趣相投,你對她憐愛又傾慕,想與她相守,至於兒孫滿堂、白頭偕老,若能如此,那便是此生無憾。

“你想象過嗎?”陸璘再次問了一句,卻又自己回答道:“我想不隻父親,這世上許多人都會想過,隻是我們同時也知道,並不可能。

“於是我們會走另一條更穩妥的路,比如,娶妻娶賢,納妾納色,賢妻一個就夠,妾室一個又一個,要名聲的便克製自己,不要名聲的便成為老色棍。許多人都是這樣的一生,可我並不想這樣的一生,因為我運氣好,遇到了那個想相守的人,她近在咫尺,我願用一生去追尋,隻望父親能成全。”

陸庸沉默了,想說什麽,卻又沒能說出口,最後歎息一聲。

他意識到,施菀做了女大夫,而自己這個兒子,如果按自己鋪好的路,如今隻怕已要入政事堂了,可他偏偏不願,當初要為王相公辯護,後來要反對太後把持朝政,現在……

現在又要娶家中不接受的妻子。

他們……都是離經叛道的人。

這時陸璘道:“還有,父親常說欲謀國先謀身,聽聞太後娘娘身體日漸衰弱,皇上離親政必定不遠。皇上是至純至孝之人,他自己便寵幸寡婦出身的朱妃,置朝中非議於不顧,他日我娶了做大夫的施菀,不是更受皇上青睞麽?”

他這樣說,竟讓陸庸無話反駁。

陸庸最後問:“你是主意已定?”

他早已明白,若兒子的主意定了,任誰也改變不了的。

陸璘回道:“是。”

“但你母親那裏怕是難以接受,以及……施菀自己並不願意。”陸庸說。

陸璘認真道:“母親那裏就先放著,她如今身體抱恙,施大夫那裏,我去努力。”

陸庸無話可說,又是長長的一聲歎息。

陸璘將要起身離開,想了想,卻是看著陸庸道:“父親不必發愁,你想過,做怎樣的人,才會無愧這一生嗎?

“有人粉身碎骨,卻名留青史,有人默默無聞,隻安樂一生,有人想要榮華富貴,有人想要如花美眷,還有人想要忠孝節義,我想,隻要按自己想要的一生去度過,便算無愧這一生,也許父親想的是安安穩穩,守住陸家,守住自己,孩兒想的,是守住自己的心,依從心意去活。

“所以,我在自己想走的路上,父親不必歎息;陸家我也會守住,卻是靠我自己,而不是我的姻緣。”

陸庸最終點點頭,看著他道:“你母親那裏,我會找機會勸說的。”

陸璘一笑:“謝過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