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當我開始愛自己

來年三月的約定,它就像是一個鬧鍾,注定會響,不管到時候是什麽樣的結果。

它提醒著蕭瑜,也督促著周越。

對於周越來說,這個鬧鍾更像是人生裏的一個目標,就像他拿下錦瑞,爭取家族中更高的位置一樣。

嚴格來說,這個目標並不具備多麽可觀的利益,它代表的是看不見的摸不到的東西,就是人們常說的情緒價值、情感價值。

僅僅是性別來說,全球有一半的女性,失去這一個或得到這一個沒有什麽差別,很快還會有下一個。反過來對蕭瑜來說也是一樣。

但對於某些通過個人努力而達成目標,卻因為某些因素求而不得的上位者來說,個體的差別又是那樣重要。

如果這是一場辯論會,那麽正反雙方會是這樣的:

正方:失去這一個,你還會有一百個、一千個選擇,都是人,沒有什麽不同,還會有更優秀的配偶,她們同樣可以帶給你情緒價值。你隻執著於這一個,執著的並不是這個人,而是你自己的心魔。你已經是上位者了,怎麽還能被這樣簡單的問題束縛呢,你的格局呢?再過五年十年你回頭看看,隻會為今日的執著而發笑。

反方:你是上位者,你無所不能,可為什麽你還是得不到最想要的那個人?你的情緒價值是任何人都可以提供的嗎,那一百個、一千個選項都可以給你同等的情感回報嗎?如果可以,那麽你要求的價值不過如此,失去這一個是不值得可惜。如果不可以,那麽請問你往上爬的動力是什麽?不就是為了達成一些普通階層的人想都不敢想的願望嗎,不就是為了享受“特權”嗎?為什麽你上位了,你的選擇權還是這麽的少,連你的情感選擇都要被控製?

周越深知自己在家族中有什麽樣的局限,本身又具備什麽樣的優勢被家族看中。這幾個月的博弈,於他和家族而言,是弱勢的一方對強勢的一方,真正的平等並不存在。但他可以利用一些手段、方式,令這種差距縮小。

蕭瑜對他也是差不多的情況。經濟實力和個人能力方麵,蕭瑜是弱勢的一方,如果隻是比較財富,他們之間不存在真正的平等。但這並不意味著蕭瑜就沒有話語權,她用他的那套方式來堵他的嘴,令他不得不做一個君子。

她欣賞他、愛慕他,與他在一起,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他足夠尊重她。

一旦有一天他開始用強取豪奪那一套,不顧她的意願,利用權勢、精神PUA等方式向她壓榨、索取,她將毫無還手之力,隻能妥協、投降。她不會再有其他擇偶權,她隻能為他一個人服務。

這樣的做法是快準狠的,短期內就會見效,省時省力。

但他沒有這樣做。

他太清楚了,蕭瑜是個嘴上緩和,心裏明鏡的女人,她很會以柔克剛那一套,而且她本身就具備剛強的一麵,隻是將它藏在裏麵。

當有一天他放棄他們之間默契樹立的底線、邊界,那就意味著他將長久地失去她對他的欣賞、愛慕。

同樣的“故事”,他在他父親、母親身上看到過,而他的父親對於自己失去了什麽根本毫無所知,當然也可能是並不在意。

他父親就是那種,天底下女人多的是,得到這一個有滿足感,但這種滿足感並不是無法取代。

雖然父親是他的家人,也是母親的愛人,彼此之間理應有親情和愛情在,然而從不對等的強者和弱者角度來說,父親並不會因為家人和愛人的身份就停止對他們的剝削、掠奪,並不會因為他已經是上位者了,人性就得到高階淨化。恰恰相反的是,權力會令一個人變得更加貪婪。

有一件事周越從未對蕭瑜說過。哦,不隻是蕭瑜,是所有人。那是他心裏的秘密,連父母都不知道。

他的母親曾經深深愛著他的父親,起碼他是這樣看的,母親也是這樣對他說的。

母親身具才華,原本有美好的事業前景,父親曾是母親的投資者,但他看上的並不是她的藝術天賦,還有她這個人。

他們之間糾纏、拉扯了很多年,生性自由不受拘束的母親始終追求者不斷,父親隻是其中之一,但他對她十分尊重且有耐心。

即便在母親懷了他之後,都沒有真正表示過要和父親定下來。事實上,那時候父親已經結婚了,二房、三房都已經有主,母親以什麽身份“定”下來呢?

但母親排斥的不是父親的已婚身份,她對此並不在意,她排斥的是和任何男人進行長期捆綁——懷上他也是因為一次意外。

差不多是生下他之後第二年,父親用了一些手段,令母親的身份有了徹底改變。

她不再是對外的單親媽媽形象,而正式成為某一個有錢男人的女人。

小圈子裏都叫她一聲“小周太”,這個沒有經過她允許就貼上的標簽。

這聽上去有點諷刺,尤其是對一個在男權社會中自主意識十分強烈的女人來說。

自那以後,母親的藝術事業得到更高的資助,卻也因此受到限製,因無論她的藝術造詣多麽高,賣出的藝術品多麽有價值,那都是“小周太”的身份帶給她的價值。

人們不再看她的作品本身,而是看她這個新身份帶來的利益。即便是她個人不太滿意的作品,聽到的也都是天花亂墜的讚美之詞。這是一個藝術家最為痛恨的事——而這一切都是那個男人帶給她的。

父親用這種方式控製了母親,將她籠罩在他的光環之下。

恨會比愛更長久,這句話真是一點都沒錯。母親從未對周越表達過這一點,但周越卻看得明明白白。

母親對父親的愛持續了一些年,每年少一點,直到完全消磨殆盡,失去所有耐心。

她開始恨他,卻不是由愛情變質的恨,而是一個渴求自由,對藝術有著超物質追求的女人,對一個限製她的自由,褻瀆她藝術追求的男人的憎恨。

這種恨的成分和性質,就已經說明了愛情的消亡。

但母親是十足智慧的女人,她雖然沒有力量擺脫,卻將父親的性格吃得透透的,她在他麵前做到最好,比他生命中任何一個女人都更完美,令他總是不禁讚歎著,她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

父親非常的自負、自大,他甚至以為是自己塑造了這件藝術品,在遇到他以前,母親隻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

他不僅驕傲,而且炫耀。

母親總是微笑地看著父親向人們展示成果,柔順地站在一旁,看父親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出小醜戲。

以父親的洞察力大概是知道的,但那又怎麽樣呢,權力令父親膨脹,他的內心一定在想:不願意又如何,你離得開我嗎?

人對於仇人總是更了解的——母親在父親身上做的功課比她的專業研究還要深刻,可她卻聰明得從不對孩子們提起這件事。

周越是她的第一個孩子,母親對他寄予厚望,對他的教育十分上心,遠比對弟弟、妹妹來得更在意。

他是在母親還愛著父親時生下的孩子,又經曆了母親憎恨父親的全部過程,母親看他的眼神總是複雜的,好像透過他看到了自己的過去和曾經遭受的痛苦。

而懷有弟弟、妹妹時,母親已經將父親視為一個有生育能力的工具人看待,這個人可以是任何人,所以她沒有將對父親的憎恨轉嫁到他們身上,她將他們視為隻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寶貝”。

當周越看明白這一切時,他痛恨自己有這樣的洞察力,寧願自己什麽都讀不懂。

他還記得母親曾微笑著稱讚他,如果不走這條路,以他的敏銳度和眼光,在藝術行業可以有一番天地,真是可惜了。

他很不喜歡母親當時的笑容和語氣,他覺得紮眼,那裏麵除了惋惜還帶了一點諷刺,那不是對他的諷刺,而是對他身上另一半基因的諷刺——之所以可惜,是因為那個姓周的男人。

父親的自負、自大,絕對不會允許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去搞什麽藝術事業,那太失格。藝術隻能玩玩,是一個用來證實一個有能力的強者,閑來無事隨便做點什麽都能很出色的標簽。但它不能作為主業,不能是他的後代在全力以赴的情況下才能做出的成績。不管經營得多麽優秀,從跟上說藝術就是富人的消遣。

……

周越一直都知道母親在外麵有情人。

他想父親也是知道的。

但父親陪伴他們的時候並不多,似乎默許母親找消遣刺激靈感、打發時間,何況母親原本就是個藝術家,在性方麵比一般女人要開放得多。

看,這又是父親自大、自負的另一個體現,他自信就算母親有一百個情人,都不會離開他,她的心始終拴在他身上。她已經習慣了他給予的物質資源和藝術支持,她離開他會從天上掉到地上,那樣的落差感她受不了。

這大概就是父親理解中的“愛”吧,愛和需求是可以畫等號的。

而周越看到的是,當母親對父親能提供的物質需求越來越大時,這些物質需求也在擠壓情感需求的空間。

母親是那樣感性且情感充沛的女人,她強烈蓬勃的情感需求卻對父親關上大門,一滴都沒有流向他。當父親霸占著母親的生命和時間,強行打上標簽,並認定母親這樣的女人並非不可替代時,他也成為了她人生裏曾經滿足過情感需求的男人“之一”。這難道不是對父親代表的權威的另一種否定嗎?

借著這次出差,周越去看望母親。

周越的心緒並不平和,他正處於人生選擇的岔路口,可他沒有表現出來。

母親剛完成一件作品,笑容滿麵。

當拍賣會的工作人員將作品取走之後,母親親手給周越煮了一杯茶,感歎說,一件藝術品創作出來的時候是自由的,可當它作為商品公開售賣時,它的藝術價值就已經折損了一半。藝術家需要自己創造的作品被世俗定義價值,卻又為此悲哀。

周越望著母親,一句話都沒有說。

每當他有困惑時,他都會來看望她。

這很奇妙,她雖然沒有給他純粹的母愛,他卻可以在她這裏獲得安全感。

母子倆就這樣無言地坐著,一個看著窗外的風景,沉浸在創作後的餘韻中,另一個則看著杯子裏的紅色**,直到心緒逐漸平定。

直到周越喝了半杯茶,母親才想起什麽似的,問:“你和那位許小姐進展的怎麽樣了,人你還喜歡嗎?”

他喜不喜歡重要嗎?周越略帶諷刺地扯了扯唇角,隻在心裏劃過這句話。

起碼還有人關心他是否喜歡。

開口時,他的語氣是禮貌的:“您終於想起關心這件事了。”

母親笑了笑,沒有接茬兒。

她關心不關心重要嗎?

其實她是知道的,母愛方麵她給他的不多,在她眼裏他的弟弟、妹妹是更完美的“藝術品”,而他是個瑕疵品。

母子倆對視片刻,周越最終還是選擇向他傾訴自己的心聲:“我有一個喜歡的女人,不是許小姐。”

母親:“是姓蕭的那個?”

周越點頭。

母親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有些恍惚。

半晌,她說:“我還以為你們隻是……”

是什麽呢,她並沒有說下去。

有些事她也收到一點風,比如周越回絕了和蕭家的聯姻,他和一個姓蕭卻並非來自蕭家的女人在一起。

那時候她以為那個女人隻是個工具人,是一時的消遣,最多就像是周越父親對她當年一樣,出於占有欲和某種“我想要我就能要”的強者標簽,將那個女人霸占住、養起來,反正這對周家男人來說毫不費力。

母親再次笑了,這次笑容更為複雜,似乎有遺憾、惋惜,還有一些憐憫。她似乎已經預見了周越和蕭瑜的結局,看到了曆史的重現。

但她沒有斥責,沒有阻止,隻是打算做一個看客。

周越就在她那樣的笑容中起身,說了一句“保重身體,好好照顧自己”這樣的問候,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