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當我開始愛自己

周越剛出差,蕭瑜就接到同學會的邀請。

前幾年她都沒有參加過,有同學解釋說蕭瑜工作忙,也有同學說可能是不想見某人,怕尷尬。

每一班的同學都有這樣的,畢業後就找不到人了,即便聯係上也是推脫不見。

同一天,陸荊跟蕭瑜提起這事。

蕭瑜隻說:“看時間吧,忙肯定就不去了。”

事實上就算不忙,蕭瑜也不太想去,因這幾年充分認識到無效社交對人的消耗,都市職場人對於私人時間分外珍惜,不值得見的人就說忙、說加班、說出差,準沒錯。

陸荊聽明白話茬兒,說:“我還沒給回信,大概率會推掉。”

蕭瑜看向他,他又道:“去了難免要被問,不管怎麽回答都不會讓人滿意,大家隻想聽到符合自己猜測的答案。”

蕭瑜知道他指的是什麽,他們現在都在錦瑞的項目上,這在圈子裏不是秘密,早就傳開了。知道他們畢業後就不相往來的同學們無比驚訝,嘴上留情的就說是“世紀和解,大家都成長了”,比較毒舌的就說“看來真是錢給的太多了,這都能和”。

陸荊說:“當年關係不錯的室友也在喊我。如果實在推不掉,就我去露個麵,你就不要去了。”

蕭瑜:“怕我尷尬?”

陸荊:“如果咱們同時出現,那同學會就會變成拷問大會,性質就變了。”

這倒是。

蕭瑜說:“我的確不想去,但不是因為怕解釋,是覺得沒這個必要。當年的事說穿了隻是你我之間的事,現在當事人都不在意了,更犯不上跟外人解釋。”

這是真話。

蕭瑜最介意的時候連聽到陸荊的名字都會焦慮,恨不得完全抹除那四年,現在看來真是沒必要,自己活得好就行了,何必受這些庸人自擾的情緒影響?

當然要看透這一點,說容易容易,說難也難,容易時它就是一張紙的薄度,困難時它中間隔著整條鴻溝。

蕭瑜自問,現在看開了,倒並非隻在陸荊這一件事情上,其中也包括周越。

她已經感覺到周越家裏對他的施壓,而他還在周旋,隻是在沒有得出結果之前,沒有與她說破。

換做以前,她大概會為此焦慮。

這樣好條件說出去有麵子的男朋友,這樣雄厚的背景,這樣情緒穩定、人品不俗的男人,眼瞅著要抓不住了,焦慮是正常的。

是自己不夠優秀嗎,是因為不會投胎、門不當戶不對嗎,還是她的家庭無法帶給周家同樣的利益因此地位不對等?

都有。

但這並不需要自卑,更不應該將這些外在的差異向內心折射。

網上有人舉過這樣的例子,說京圈和滬圈的資本有個本質區別,大意是說在京圈,如一方背景資本不夠雄厚,但自身素養、學曆、能力比較高,是有可能通過另一半跨越階級的,但在滬圈,首先看的就是背景資本,自身再優秀都沒用,永遠擠不進去不屬於自己的圈層。

雖然這樣的說法未必客觀,也未必代表所有人,卻在無意間透露出一個道理:圈層的價值觀。

到了社會層麵,個人是渺小的,幾乎無人在意,大家更在意的是如何融入集體,如何去個性化,令自己看上去不要那麽突兀。

突兀的人,即便手握真理,也會被輿論所攻擊,因輿論在大多數人手裏,集體不允許太拔尖的人存在。成績突出的人在破圈層的過程中一定會麵臨打壓,他的敵人可能是一群人。

……

數日後,周越出差歸來。

他的笑容比前一次還要少,看上去很累。

他說他在飛機上睡過了,體力恢複得不錯。

蕭瑜卻覺得他這種累不是身體上的,而是精神層麵的,他似乎受到了打擊。

直到晚飯後,蕭瑜主動選擇打開話題:“你要和我聊聊嗎,還是打算繼續一個人扛著,等到不得不說的時候再告訴我?”

蕭瑜微微笑著,不願給他更多壓力。

周越看過來,他的眼神比以往都要深,裏麵承載著她無法消化的複雜情緒,但因為他自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因為他的性格和底氣,他沒有將這種暗湧、焦躁傳達給她。

蕭瑜無比慶幸著,慶幸周越不是和她父親一樣,稍微有點不開心就生氣跺腳、大吼大叫的男人。

和他在一起,她是開心的。

這種開心,不是那種情緒高昂的感覺,而是如水一般舒適的情緒。

周越思考了一會兒,點頭:“是該告訴你。”

蕭瑜先去煮了一壺紅茶,折回來給他倒了一杯。

隻聽周越說:“或許你已經猜到了,家裏正在向我施壓,是關於下一步的聯姻。”

這之後,周越花了幾分鍾簡單講述其中的利害關係。

成人的選擇不可能任性妄為,往往是越被寄予厚望的人越沒有自主選擇權。那些出身大家,卻能享受自由的子孫,得到的也會少。

現在的情況是,周家將曾經對周越十分有吸引力的項目作為交換,讓周越聽從安排,這不隻是他一個人的事,還關係到後麵一連串戰略部署。

當然,他可以拒絕。如果他就是咬死了不同意,誰也不能逼他,經商世家談什麽都是和和氣氣的,但反過來,原本許諾他的利益也會收回,交給更適合的人選。換句話說就是,家族不缺人才,並不是非誰不可,關鍵時刻是審時度勢、能者居之。

蕭瑜問:“施壓的籌碼包括錦瑞?”

周越說:“還沒有發展到這一步。錦瑞是已經交給我的項目,我沒有犯錯,他們就沒有借口將我調離。”

至於犯錯的標準,其實大同小異,比如利益輸送、私相授受,或是一些不利於項目的醜聞。

蕭瑜又問:“雖然沒有犯錯,但會有人開始盯著你。稍有差池,都可能會被人故意誇大,借機做文章,對嗎?”

周越點頭。

蕭瑜:“那現在的情況,你還在和家裏僵持?”

周越:“不能說僵持,還在談。”

蕭瑜沒有立刻接話,沉澱了一會兒,想明白了一些事,又看了看周越欲言又止的神態,心裏越發清晰。

她從沒有在這段感情上抱有期待,這不是因為她缺乏安全感,而是從一開始她就很清醒。

片刻後,蕭瑜問:“你家裏人知道我的存在?”

周越:“知道。”

蕭瑜又問:“他們以為你是因為我?”

周越:“是有人在拿這件事做文章。”

“因感情誤事”,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是大忌,一旦讓周家的掌權者認定周越過不了這關,日後再有什麽重要項目都不會放心交到他手裏,哪怕他能力再強,這點都是致命的。

但反過來講,若周越能放下個人情感,以家族利益為先,和精心挑選出來的另一方確立婚約,日後他再看上誰,隻要不鬧到台麵上影響到公司名譽,都是好商量的。

蕭瑜:“你看我這樣理解對不對,現在你有兩條路:第一條就是接受安排,和我的事放在台麵下,最好的結果就是像蕭固一樣,家裏穩住了,項目也拿到了;第二條是你擺明立場,盡所有可能保住錦瑞,如果讓人無中生有暗中使絆子,最後連錦瑞也丟了,到時候隻能認。”

周越:“是。”

隔了兩秒,他又道:“錦瑞是我努力十年才夠到的。”

這一點蕭瑜也很清楚,錦瑞能落在周越手裏,也是一番爭搶的結果,就算周越和蕭固都離開了,這個項目也會繼續推進。

蕭瑜:“雖然你家裏知道咱們的事,但你這次的對抗並不是因為我,對吧?”

周越嘴唇動了動:“我知道如果我說‘是’,聽上去會比較動聽,但是……”

蕭瑜笑了下,搖頭:“你不是這樣的人。你還沒有卑劣到要用這種話拿住我,騙我以為自己比你這十年努力、比你的人生目標還要重要的地步。就算你這樣說,我也不會信。”

周越垂下眼,有些自嘲。

是啊,他們都是清醒的人,清醒地知道隻有先愛自己,才有能力愛他人的道理。

他們走到今天,是因為自己要努力,而不是因為其他任何人。

那些口口聲聲說著,我是因為你才如何如何的人,他們心裏比任何人都明白這是一種自私的開脫,是將自己的包袱、枷鎖不負責任地放到他人身上。

蕭瑜是會換位思考的,她不禁自問,如果今天周越是個普通人,他用“能不能為了我妥協”這樣的借口讓她辭職,讓她為了他們的未來犧牲,做他背後的女人,做全職太太,她會同意嗎?

她的答案一定是分手。

當然,周越也不會這樣逼她。

反過來也是一樣,她不會讓他為了她和整個家族對抗、割裂,若他真的做出這種決定,她反而覺得他腦子有問題。現在可以這樣自負、衝動、任性妄為,那麽將來吃到苦頭,是不是要反咬她一口?

贏了會說,我是為了你,你是我的動力,沒有你我不會有今天。

輸了會說,我還不是為了你,不是你,我會有今天?

蕭瑜問:“你要和我分手嗎?你家裏有這個意思嗎?”

周越搖頭。

也是,他們不會提這麽直接的要求。

周越說:“接下來,我會經常不在這裏。雖然事情還沒有定,但和對方的接觸還是要推進。目前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蕭瑜恍然:“哦,那我會知道進度嗎?”

周越:“我會告訴你,絕不隱瞞。”

他們都隻說了半句,餘下的心照不宣。

這種聯姻模式,談感情是錦上添花,並非必要條件,更多的是試探彼此的底牌、底線,台麵上利益是一方麵,雙方是否能容下對方是另一方麵。

就好比說蕭固和未婚妻顧荃,他們一個月都未必見一次麵,連對方生日都記不住,但隻要有需要,一定會一起出現在某些場合。

他們都認為不會結婚,訂婚隻是權宜之計,但也做好了萬一結婚該如何相處的準備,分居是必然的,如果家裏催就做試管嬰兒,交友互不幹涉。

起碼就蕭瑜所知,顧荃有一半時間在海外生活,而且一直是以單身身份。

沉默許久,周越忍不住問:“我想知道你怎麽想……”

蕭瑜第一反應就是搖頭:“我不知道。真的,我真不知道。我想我也需要時間想清楚,咱們就先這樣保持現狀吧。”

周越鬆了口氣,卻又沒有完全鬆懈。

他描述不出自己此時的心情。

她若一點餘地都不容,一定要分手,他阻止不了,會失落,但也會理智地給予補償。雖然這不是交易,不是買賣,可他除了感情之外,能給的隻有物質。

反過來,她若說一定不會分手,不管他怎麽選她都願意犧牲,他又會覺得這不是她的真正想法。

這就和談項目一樣,在最終結果出現之前,整個過程都在流動搖擺、充滿變數。

蕭瑜沒有一句責備、遷怒、怨懟,她表現得十分平靜,給予充分理解,按理說他應當知足,可不知怎的心裏又有些異樣。

他看她的眼神與以往不同,隱隱有什麽東西壓抑著,而他還在控製,沒有讓這些東西浮現出來,擾亂他的思路。

可即便是隱藏再好的情緒,對方也會有感知。

蕭瑜捕捉到一些,卻沒有刨根問底,她將此理解為是壓力,不想在這個時候逼他表態。

那些口頭上的甜言蜜語真是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反而口頭保證越多,於她而言越不靠譜。

蕭瑜回了個笑容,主動拉他一起看電影,周越很順從。

隻是兩人都沒有太投入。

周越中途有些累了,和她靠在一起,伸直雙腿。

她摟住他的頭,讓他靠在自己懷裏,直到他的雙手圈上來,越來越緊迫,像是要確認什麽似的。

她感到窒息,卻又有些沉迷。

她熱情地回應他,彼此都在通過這樣的交流中釋放壓力。

她聽到他一聲聲叫“小瑜”,感受到他的需要,心裏有著滿足。

如果他表現出焦躁、憤怒,她會下意識回避,可現在他選擇隱忍、獨自承受,她又覺得心疼。

現實就是,無論她多麽希望能幫到他,都無法做到真正的分擔。

……

蕭瑜有些慶幸,在她身上沒有發生小說和影視劇中常出現的那種狗血橋段——給你支票,離開我兒子!你會毀了他!

真是幸好。

她其實是不太理解這種橋段出現的意義,可能就是為了變相證明這段感情對這個人的影響非常大,甚至到撼動人生的地步。可話說回來,壓迫越大,反抗越大,有些事你越不讓,他越要對著幹,不是為了證明真愛,而是為了爭奪人生的自主權,擺脫枷鎖和控製。

而站在強勢的那一方,這樣“紆尊降貴”要求弱勢的一方離開,豈不是自降身價的表現?既然不在一個級別,那就不該對話。最好是一個眼神都不要給,允許他養著對方,因雙方實力太過懸殊,弱勢的一方不具備任何威脅,又有什麽容不下的?

蕭瑜沒想到,在這個時候第一個關心她感情生活的人會是蕭固。

蕭固:“周家的事聽說了嗎?”

蕭瑜隻是一怔,便管理好情緒:“聽說了。”

蕭固看了她一眼:“希望你能處理好這部分,如果你的決定會影響工作,要提前讓我知道。”

蕭瑜明白他的意思:“我不會因為這件事影響我的工作,這個位置我也不會因為任何人放棄。”

在蕭固麵前,蕭瑜大多是委婉的,很少這樣直接。

感情是感情,工作是工作,這份工作是她的資本,如果沒有這份資本,她不會有機會遇到現在的感情——哪有住上高層就拆掉地基的道理?

蕭固笑道:“我就知道沒看錯人。”

蕭瑜沒有多言,也不會向蕭固取經或訴苦,再說蕭固作為老板,他要的隻是她一個保證,至於她心裏如何消化,那是她作為一個成年人需要自行處理的部分,如果真讓老板反過來安慰她,那反倒是她的失職。

沒過幾天,又有第二個人表示關心。

這個人是陸荊。

因在工作中和陸荊的接觸越來越多,蕭瑜近來越發放鬆,比之前少了幾分防備。

短途出差即將結束,副理和助手先一步返回酒店,蕭瑜和陸荊慢了一步。

兩人走在路邊,經過一排排南方城市才有的植物,陸荊一邊揮手驅趕蚊蟲,一邊問:“怎麽最近情緒這麽低落,感情出問題了?”

蕭瑜從包裏拿出驅蚊水給他,不答反問:“我的戲這麽差嗎?”

陸荊眯著眼睛屏住呼吸,噴完驅蚊水才說:“其實不難猜,人會被情緒困擾,要麽就是事業、金錢,要麽就是因為家庭、感情。以你現在的情況,隻可能是後者。”

蕭瑜淡淡道:“我會處理好的。”

陸荊將驅蚊水還給她:“我知道。”

一陣沉默。

蕭瑜又將問題拋給他:“你呢,一直沒見談女朋友,真收心了?”

陸荊坦白:“應該說是我現在的目的和以前不同了。”

蕭瑜記得,他上大學時談女朋友都是奔著感覺去的,感覺來得很快,隻圖開心,一旦稍有負擔或者感情淡了就會分手。

蕭瑜問:“怎麽講?”

陸荊說:“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功利,對我來說,有共同目標、步調一致、有默契、互有助力的另一半,會比以感情為基礎的伴侶更牢靠。大家共進退,有問題一起解決,在這種時候能力是最重要的,感情反而派不上用場。再說感情會變淡,能力卻不會。”

這要是換做大學時,蕭瑜一定會懟他兩句,但她現在卻說:“你這是找合夥人啊,不過也有幾分道理。”

陸荊又道:“能力不能太過懸殊,不然出了事,一定會有一方變成累贅,另一方負重前行。時間長了就該成怨偶了。”

兩人邊說邊走進酒店,穿過大堂來到電梯間。

陸荊看著電梯門上反射出來的人影,突然說了句:“聽說周總可能會從項目中撤出去,會有新的老板空降。”

蕭瑜目光移動,瞥了他一眼又挪開:“你想說什麽?”

電梯來了,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去,各自靠著一邊電梯牆,對視著。

陸荊的神色很淡,但他的眼神卻說明一切。

而接下來這句話,才是他今晚真正想表達的:“你就當我多嘴——不要因為感情做錯決定,因小失大。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