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023
因為銀巧的事, 季蘭君帶著孩子在家休息了幾天,也該回供銷社上班了。
從竇家搬出來後,家中的一切備齊, 沒有討厭的人在麵前低頭不見抬頭見, 住起來可比竇家舒坦多了。
假期結束, 季蘭君這剛帶著孩子去供銷社,就發現氣氛有些奇怪。
平時她和除江敏之外的人來往也不多, 那多半是因為不熟, 她也沒有交太多朋友的打算。可不像今天一樣, 一見到她仿佛看見了什麽瘟神, 要麽躲得遠遠的,要麽湊在一起嘀咕些什麽。
季蘭君就裝沒看見, 隻要她們不做什麽,對她而言其實沒多大影響。
她前腳走進供銷社, 江敏帶著孩子後腳到。江敏的兒子大概六七歲大,看著比金巧銀巧高出半個多腦袋,濃眉大眼的,看著十分俊俏。
季蘭君第一次見她帶兒子來上班,笑著問道:“喲, 今天你怎麽帶著孩子一起過來了?”
江敏一愣,低頭看了眼兒子,又看看季蘭君,“我婆婆被我大姑姐接去住了幾天, 家裏沒人看孩子,我就給帶過來了。躍進, 這是季阿姨,那是金巧妹妹和銀巧妹妹。”
曾躍進一聲“季”字才剛出口, 誰知,旁邊的金巧就一本正經地給江敏提醒,聲音十分洪亮,“江阿姨,我和銀巧現在不叫金巧銀巧了,我叫喜悅,銀巧叫喜樂。季喜悅和季喜樂。”
小家夥一字一句說得清晰,那小身板挺得直直的,仿佛要告訴全世界的模樣。
江敏“噗嗤”一聲笑出來,“好好好,是喜悅妹妹和喜樂妹妹。”
語畢,她深深地望向季蘭君,好像有什麽話想要繼續說,張了張口還是沒講出來。
季蘭君道:“有什麽想說的就說吧。”
江敏遲疑了一下,“我……我其實沒……”
“你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啊?無非就是我離婚的事,這有什麽的?”
正是因為不好開口,江敏才像剛才那樣欲言又止。可季蘭君像毫不在意似的,直接就這樣說出來了。
江敏足足愣了好幾秒,隨即反應過來,看了看四周,拉著季蘭君到供銷社裏頭的櫃台便悄聲說:“你還真的離婚了?”
“對呀。”
“她、她們說的原來是真的啊……”
季蘭君在家裏休息了幾天,江敏沒和她見過麵,她離婚的事是在同事們八卦時聽見的。
畢竟,這年頭離婚的人少,哪個女人要是離了婚,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在後頭議論。尤其是竇文華還是這五裏屯有名的傑出青年,他和季蘭君在公社打離婚證明的事,最近可成了大夥津津樂道的事。
要不然,江敏也不會知道這些八卦了。
原本,她還抱有希望,是想會不會有什麽誤會,可本人都這樣承認,那就是沒有置疑的餘地了。
江敏歎了口氣:“那你以後咋辦呐……”
“這有什麽咋辦的?我有工作有住處,再不濟家裏還有地,靠自己的雙手總不會餓死。”
“哎呀,話是這樣說,但你離婚了,家裏沒個男人怎麽行?還有金巧銀巧,總不能沒爹吧。”
“你別覺得我搞特殊,我是真的不認為沒男人就過不下去,我爹去後,也是我娘帶著我一起過的,”季蘭君笑了笑,“況且……金巧銀巧這些年,有爹和沒爹也沒什麽區別。”
“……”她說的這些話,江敏想了想,的確沒法反駁。
隻是,沒有反駁是一回事,認不認同又是另一回事了。
女人活這一生,都是要結婚的。現在比解放前可好多了,不是一味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能有嫁給喜歡的人的機會,要是嫁個不喜歡的,那還不是咬咬牙過一輩子。
江敏知道,但凡她能這樣說,季蘭君就能找到一百個理由來反駁。
同時,她又有些敬佩季蘭君。別說鄉下人,就連他們城裏人也不敢這麽灑脫就離婚,而季蘭君好像一點也不擔心她離婚的事。
江敏羨慕著,又難免想到自己,“事情都這樣了,隻能往好的去想,不過你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一定要給我說啊。”
“那必須,我是那種會客氣的人嗎?”
“還有就是,你到底是為什麽離婚啊?我聽她們說,你……”江敏猛然頓住,覺得自己要是把她聽的那些說出來,季蘭君指不定會難過,便連忙改口,“我看金巧銀巧跟了你,還改姓了,感覺不像是她們說的那樣。”
離婚的真正理由她當然不能真的說:“我就是覺得和竇文華過不下去了,我嫁到他家五年,把公公婆婆伺候得好好的,我公婆表麵不怎麽挑刺,但是背地裏拿了我嫁妝,又霸占我家房子,竇文華在外麵這幾年的工資,除了上個月的,我一分都沒見著。這次銀巧傷成那樣,他回來以後不問原因,反倒怪我把他兄弟送進派出所,這種男人,不要也罷!”
“你公婆還霸占你家東西?”
“可不是,我手裏一分一厘都沒有,銀巧上個月發高燒,去看病都是給衛生所賒了賬。”
江敏越聽眉頭皺得越深,季蘭君口中的版本,和她從別人那裏聽到的,不能說是一模一樣,隻能說是毫不相關。
蔡**是最先在供銷社裏說蘭君離婚的。
在她口裏,季蘭君可是個不敬公婆、好吃懶做,還是個對自家人都狠毒的形象,她為了名聲收養了烈士子女,卻隻顧著兩個女兒過好日子,對養子不聞不問。在家裏不孝順公婆,對小叔子更是直接狠心送進了派出所。
至於她來供銷社上班,還是因為和其他男人不清不楚,才找了這個借口跑出來。
江敏相信季蘭君的為人,而且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要是她真的為了帶著兩個閨女過好日子,金巧銀巧能瘦成那樣?
“沒想到你婆家人居然是這樣的,哪有婆家貪圖媳婦兒嫁妝的啊!我猜啊,你離婚的事,他們肯定會添油加醋在外麵亂說。”
季蘭君笑道:“看來你也是對這種招數挺了解的。”
***
離婚後的這段時間,季蘭君前前後後忙碌的事情太多,幾乎沒有什麽空閑下來。
前幾日是打掃屋子,置辦生活用品,開始上班後,她帶銀巧去衛生院拆線。小家夥的傷口恢複得還可以,拆線以後還要持續養一段時間,季蘭君愁的是,怕以後傷口在額頭上留疤痕,要是能找到法子祛疤,那是再好不過了。
銀巧這邊拆了線,季蘭君去把自己的戶口遷了出來,不再和竇家的在一塊。
戶口都是大隊集體管理,遷出來沒有什麽難度,順便也給兩個孩子改了名,現在竇金巧竇銀巧的名字正式變成了季喜悅和季喜樂。
緊接著,季蘭君就是去把季家宅子後麵那片自留地給收拾了一番。
她在竇家時,這地是和趙淑她們換著偶爾來打理,裏頭種的都是一些瓜果蔬菜。竇家人多,這小塊地種的東西當然不夠一大家子吃,但現在隻有她和喜悅喜樂,那就綽綽有餘了。
季蘭君買了些種子,抽了一天空把地裏剩下的蔬菜全部收了,又和倆閨女翻土重新播種。
冬天快來了,她趁現在種點菜,入冬的時候還能收一回,到時候醃起來存放好,能吃好一段時間。
收拾好地裏,母女三人褲腿上弄的都是泥巴,鞋裏也裝滿了土。
季蘭君比起兩個孩子來說幹淨多了,喜悅和喜樂不知道怎麽搞的,兩隻小手黑乎乎的,臉上也成了花貓。
喜悅拍了拍手上的泥,把裝著茄子黃瓜的簸箕抱到懷裏,指著喜樂就咯咯咯笑道:“娘,你看,你看,銀巧成大花貓了。”
喜樂小嘴一嘟,“我改名了,現在不是銀巧了!”
“那你也是大花貓,大花貓!”
喜悅從小就要比喜樂跳脫些,鬧著玩的時候都是喜樂鬧不過姐姐。
看季喜悅跳得這麽歡快,喜樂哼了兩聲,在原地跺跺腳,趕緊拉了一下親娘的衣擺,“娘,你看喜悅。”
季蘭君笑著道:“好了好了,你別光說喜樂,你看看自己的臉,也是花貓。快拿好東西,回去娘給你們洗澡,洗完咱們煮湯喝。”
地裏剩下的蔬菜不算多,家裏還有西紅柿,正好弄點白菜、絲瓜給孩子煮三鮮湯。
母女三人拿著鋤頭和簸箕,從地裏往家走。
路過門口時,又看到住對麵的楊寶珍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院子裏,不管外麵有沒有人路過,她就像一尊雕像似的,在那裏一動不動,哪怕有人在外頭罵她兩句,她都不會理會半分。
季蘭君想到,自己上輩子的時候對楊寶珍並沒有多深的印象,還是一直到她死後,不免在心頭感慨了一下也是個可憐人。
而現在換了一個角度去想,楊寶珍不但可憐,還成了這個時代的犧牲品。她和丈夫為尋兒子,勞苦了幾十年,失望了大半生,不但沒有得償所願,最後也隻能草草收場。
許是惻隱心起,季蘭君走到楊寶珍家門口,敲了一下院子外麵的竹籬笆問:“阿婆,我帶孩子去摘了一點蔬菜回來,三個人吃不完,您拿一些去吃吧?”
楊寶珍坐在椅子上沒動,不過眼神卻木然地轉了過來。
季蘭君衝她笑笑:“你知道您還記不記得我,我就是以前住在您家對麵的季家丫頭。菜我就放在門口,您一會記得拿。”
說完,楊寶珍又把眼神收回,仿佛就沒聽到似的,繼續在原地枯坐著。
季蘭君拿了一個簸箕,挑了一顆白菜,兩根茄子、絲瓜給楊寶珍。喜悅見楊寶珍一點反應都沒有,不滿地嘟起嘴道:“娘,她一點也沒有禮貌,你還要給她吃的呀?”
她可記得娘說過,不能隨隨便便接別人給的東西,但如果收下了,一定要說謝謝。
鬼姥姥都是那麽大的人,居然連謝謝都不會,太沒有禮貌了!
孩子能知道這個道理,季蘭君當然高興,隻是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她揉了一下喜悅的頭發:“楊姥姥的兒子和你們姥爺一樣,都是上戰場的英雄,所以我們可以分一些給她哦。”
喜樂眼睛一亮,揚起小腦袋問:“是打鬼子的英雄嗎?”
“對,是打鬼子的英雄。”
“那是不是和姥爺一樣特別厲害?”
“是呀。”
喜悅跟著說:“娘,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玩打鬼子的遊戲啊。”
……
母女三人的聲音漸行漸遠,楊寶珍的眼珠轉了轉,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神才逐漸有了些複雜的情緒。
她顫顫巍巍地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到竹籬邊,看著外麵的簸箕。
過了好長好長時間,楊寶珍才輕輕拭了一下眼角。
***
那日過後,季蘭君母女三人倒不像之前那樣看到楊寶珍在院子裏坐著了,除此之外,她家院子門前偶爾還會多一些東西。
要麽是曬幹的辣椒,要麽就是醃過的蘿卜。
喜悅和喜樂兩個小丫頭覺得奇了怪了,以前的時候,她們每天早早起來打掃院子,可從來沒有看到門口有新東西,搬了家後,居然還會有吃的放門口。
季蘭君得知,都是讓閨女見到東西就收著,至於是誰拿的,她也沒說。
喜悅實在是忍不住好奇心,隻好去向她娘打聽:“娘,咱家門口每天的東西到底是怎麽來的呀?”
季蘭君說:“當然是有人送給咱們的。”
“那是誰送的呀?”喜悅摸了摸腦袋,她想不到誰會這麽好心,要是有好吃的,她肯定就會自己吃了,才不會悄悄送人。
季蘭君還沒想到怎麽給孩子說是誰送的東西,喜樂突然“哦”了一聲,豎起手指道:“我知道是誰送的!”
喜悅問:“誰呀誰呀?”
“是田螺姑娘!”她以前聽大人們說過,有人給田螺姑娘許願自己想要什麽,田螺姑娘就會悄悄送東西過來。
田螺姑娘一定是想讓她們和娘都能吃飽,才送東西過來。
這滑稽的回答讓季蘭君差點笑出了聲,喜悅在一本正經地給妹妹科普:“田螺姑娘是假的,她才不會給我們送東西。”
“那你說東西是誰送的呀。”
“娘肯定知道,你問娘!”
季蘭君止住笑意,對上兩個女兒希冀的眼神,一時說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猶豫片刻,才給了另外一個回答:“是田螺姥姥送的。”
“田螺姥姥?”喜樂皺了皺眉,“可是隻有田螺姑娘,沒有田螺姥姥!”
季蘭君解釋:“田螺姑娘老了不就變成田螺姥姥了?”
霎時間,兩個閨女都瞪圓了眼。喜悅不敢相信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田螺姑娘和田螺姥姥,喜樂則是沉浸在了田螺姑娘變老的悲傷中。
田螺姥姥怎麽可以變老呢?她聽到的故事裏,田螺姑娘都是年輕又漂亮的呀!
季喜樂憂愁極了。
她一時有點不能接受田螺姥姥變老的事實。
季蘭君看著兩個女兒各異的表情,拍拍二人的肩膀,用安慰的語氣說:“好啦好啦,這幾天你們關注一下田螺姥姥給我們的東西,門口有的話,咱們就拿進來,等過兩日,我們請田螺姥姥來家裏吃飯好不好?”
季喜樂問:“我們真的可以請田螺姥姥來吃飯嗎?”
“當然了,你們乖乖的,過兩日咱們就請客。”
如果季蘭君猜得沒錯,家裏這些東西都是對麵的楊寶珍給的。她娘還沒去世的時候,楊寶珍得知她們是抗美援朝戰士烈屬,向季母打聽過一點事。
不過季母是個目不識丁的農村女人,又沒和丈夫上過戰場,能提供的消息屬實不多。
因為這層關係,在季母去之前,季家和楊寶珍這個鄰居相處得也還行。
上輩子,不管村裏人怎麽對楊寶珍,季蘭君也沒聽人說過,她做出過什麽出格的事,甚至大隊裏的一些風言風語,真實性都值得懷疑。
那天她們娘仨給楊寶珍的蔬菜楊寶珍收了,對方給一些回禮,再正常不過。然而把東西放在門口不露麵,多半也是怕別人看到她們接觸,對季蘭君娘仨不太好。
季蘭君倒不在意這麽多,有人願意帶著真誠的心思來往,她並不會在意對方所謂的“成分”,囿於這個時代特征,太多人背負了不該有的指責和苦難,她做的這些,也隻是不成為那一片雪花罷了。
這幾日,不出她所料,家裏還是會收到楊寶珍送過來的東西。
季蘭君在院子裏做了一個養雞的籠子,花兩天時間,在供銷社挑了兩隻小雞仔回來養。
李有才先前給她找的那隻土狗最近已經肩負起看家重任,見院子裏多了幾隻陌生生物,凶巴巴地“汪”了兩聲,嚇得幾隻雞崽撲扇著沒毛的翅膀亂飛。
季蘭君生怕這幾隻雛雞不清楚狀況,靠近狗身邊被一口給咬了,連忙叫喜悅和喜樂出來,牽著狗出去走兩圈。
喜悅和喜樂最喜歡牽著狗在路上溜。
兩人給狗狗起了個名字叫季小蛋,牽著狗出去就一路上小蛋小蛋的喊。
倆小家夥拉著狗鏈沿著小路往外溜,在不遠的小山坡上,竇文誌把手上的煙扔在地上踩滅,收回看著兩個小孩的目光,往季家深深地看了一眼。
這房子他當時可是住得好好的,季蘭君那女人閑著沒事竟敢把他趕出來。
趕出來就趕出來,季蘭君自己能住進去,不見得能守住這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