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直到過了申時, 戚緩緩還未出現,倪庚尚好的心情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步消失。
他執拗地盯著時辰看,時辰剛過他一下子起身朝東院而去。
戚緩緩發現一個判定方式,四位隨時守在她身邊的婢女, 其中叫語休的那位耳力驚人, 在小聲提醒她“殿下來了”後,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也聽到外麵有動靜。
戚緩緩好奇地看了看語休,然後才起身。
倪庚進到屋中,四名婢女悄聲退下,屋中隻餘他二人。
倪庚這個時辰過來,戚緩緩就知道,她那遠望的一眼以及對金魏的道謝起作用了。她當然不會去主動找倪庚, 但她可以試著讓他生了希望再失望,這與他回府直接來找她可是有區別的。
倪庚完全照著戚緩緩設想的來, 這讓她心中的把握更大了一些,她是有能力掌控甚至主宰倪庚的。
“你有話要說?”因婢女們全部撤走, 她正縷著的亂成一團的絲線隻能自己來, 本來都縷出幾絲了, 現在又亂了。
“弄這個做什麽?你又不喜歡,現在還來裝相,沒用了吧。”倪庚帶著氣而來,語氣不算好。
是很不好, 因為這口鬱氣是自找的。他被金魏誤導,懷著希望等了又等,結果連個人影都沒見到, 他還語不得,因為人家也沒說要找他。
戚緩緩忽略掉倪庚的冷嘲熱諷, 這要換以前她會往心裏去,會一下子被倪庚堵住所有。
但現在,她手中不斷,不疾不徐地道:“線縷開了也不一定是要繡什麽,看著會清爽一些,我又無事可做,再不找點事來打發時間,難道還要像回京都這一路上那樣躺著。”
倪庚竟被她溫和平靜的聲音撫去了鬱氣,細一看戚緩緩,她好像也少有這樣嫻靜的時候,能靜下心來弄這些亂線。
線之所以亂成這樣,正是因為她不好打理,否則也亂不成這樣。如今能心平靜和地靜下心來弄這些,讓倪庚也受到了感染。
戚緩緩依然手上不停,忽然問倪庚:“你還打算就出逃懲治我嗎?”
倪庚:“你也知道你該罰。”
戚緩緩:“沒有,我不覺得。我是要嫁去宋家的,是皇上賜的婚,若論起來我逃的是與宋丘的婚,他生氣罵我罰我倒還可說,你有什麽立場來治我的罪。”
戚緩緩終於縷出一個死疙瘩:“你若真有理,大可把我交到皇上那裏去,讓皇上來治我的逃婚之罪。”
倪庚哼了一聲道:“那可好,婚是皇上賜的,你逃婚是宋丘相助的,你們兩個同犯欺君之罪,要送也不能光送你一個人去,也得把宋修撰捎上。”
倪庚頓了一下,想到今日在太後那裏的聽聞,他接著說:“不過,他現在與你不同,他有了靠山。最近郡主一直在補養身體,正急著懷個孩子呢。這時候宋丘若出了事,她肯定是不幹的。”
倪庚說得很慢,全程盯著戚緩緩看,想從她臉上看出點兒蛛絲馬跡,卻又怕看出什麽來。
戚緩緩臉上無波,自打他進屋,她好像除了說話,就是在專心致誌地弄那團亂麻。
戚緩緩道:“宋修撰會不會被郡主送到皇上麵前去治罪與我無關,我隻關心我自己,你若想治我的罪,就把我送到皇上那裏去治欺君之罪,否則我何罪之有。”
“我早知商之一道在嘴上,能說能辯也是你們的本事。看來,這一年裏你是越發的掌握了經商之道。”
“你嘴皮子也很厲害,也說了不少,所以結果呢,這事過去否?”
倪庚看著戚緩緩安穩地坐著,今日雖未怎麽打扮,倒也有些精神氣,沒有了剛找到她時的消極,人也要鮮活上兩分。
倪庚也不知怎地,就順著她道了:“可。”
戚緩緩這才手上一頓,但不顯眼,馬上又忙了起來,繼續縷亂線。她道:“小三子我見著了,這事要謝謝你,本以為他要一直那樣下去,卻不想是我們沒發現他的優點,找準方向。”
倪庚忽覺他在小三子身上下的那些功夫全都值了,完全沒有意識到,不過得了她一句肯定,連個正式的謝謝都算不上,他就知足成這樣。
戚緩緩見倪庚不說話,看了他一眼,能看出他心情比剛進來時要好,她又說:“我妹妹二丫,她的婚事還要勞煩你幫著把把關。”
倪庚被戚緩緩有求在身,心情更好了一些,他道:“可有什麽要求?”
戚緩緩點頭:“心術要正,家世、家風皆要好的。”
倪庚:“哪一樣單拿出來都不難,湊到一起就沒那麽容易了。”
戚緩緩:“我相信以殿下的本事 ,此事雖不容易但一定能做到。”
倪庚沒說話算是認下了,戚緩緩又說:“還有我父母,他們年歲已高,這次離開故土又擔驚受怕的,我想讓他們回崔吉鎮去,安享晚年。”
“你這是把什麽都想好了,指使、通知起我來。”從倪庚的語氣中也聽不出他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戚緩緩沒再多說,她手上亂纏在一起的絲線快要全部被她解開了,她的注意力好似都在那上麵。
倪庚看向戚緩緩,見她不語,他也把話忍下了。憑什麽她說什麽就是什麽,自己憑什麽都答應她。
二人保持了一陣沉默,屋中隻餘戚緩緩拉扯絲線發出的輕微聲音。
時間一點點過去,戚緩緩終於把這團亂麻解開了,她舒口氣把線重新纏好,然後突然開口:“可以嗎?我爹娘回崔吉的事。”
倪庚又默了一會兒,然後道:“可以,何時啟程?”
他不僅答應了,還把啟程的時間交到了戚緩緩的手中。就在剛才二人沉默時,倪庚就有點後悔了,他答應了又何妨,總不能真的把人一直留在後院吧,那豈不是坐實了他在威脅她的事實。
事實雖如此,但倪庚也是好吃好喝供著這一家人的,還要給那兩個小的,一個謀前程一個謀姻緣,若這樣他還落得個威逼壓迫,他覺得屈得慌。
所以,待戚緩緩再問,他馬上就回應了,把那些憑什麽忘得一幹二淨。
戚緩緩站起來把縷好的絲線放進盒子裏,然後麵向倪庚道:“我還要再問問爹娘他們,商量好日子會回給殿下的。”
戚緩緩說完朝倪庚走了幾步,在離他一步的距離停下,她道:“想來也就這幾日,我想搬到後院去住幾日陪陪他們,待他們啟程我再回來。”
倪庚不知戚緩緩哪來的勇氣與他提這麽多的條件,明明是她又一次騙了他,害他動用那麽多的人力精力去尋她,她倒好,像是出去立了大功凱旋一般。
倪庚想給她來幾句,但,看到戚緩緩不再與他刻意生疏,與他較勁,強硬的話說不出來,甚至連拒絕也說不出來。
“那四個奴婢,你看我帶誰去,還是都帶著,聽你的。”她就這麽自然地說了出來,好像他答應了一樣。
倪庚道:“都帶上,後院大得很,空房還有很多。”
戚緩緩朝門口喚了一聲,四個奴婢進到屋來,她吩咐道:“去收拾幾日的衣物及日常用品,你們的也是,陪我去到後院住幾日。”
四人抬起頭看向倪庚,倪庚頷首:“去吧,去收拾。”
四人去到內室,忙活了起來。
戚緩緩還有事情要與倪庚說,但今日說了太多,她決定待爹娘離開,她回到這裏,再與倪庚道來。
戚緩緩現在一點都不急也不躁了,為了逃離這裏,她努力了太久,腦子裏、心裏的弦一直是繃著的,她自從第一次踏入京都開始,她就一直是亢奮的,腦子在不停的轉。
無論是她主動想辦法還是被動的應對,她沒有停下來過,她曾經以為正是因為自己的這種精神才讓她成功地逃掉了,結果隻是得到了一年的自由時光。
如今,一切回到原點,她還是被抓了回來,就連家人也要回家了。所以她現在不急了,她要好好想一想,讓一切慢下來。
倪庚看著四婢從內室出來,手上都拿著打包好的東西,戚緩緩見狀對他行了一禮:“那我就先過去了,正好晚膳我還沒吃,去那邊吃了。”
倪庚有心叫住她,但今日這種不能隨心所欲言語的毛病貫穿到戚緩緩消失在屋中。
倪庚看著她的背影,心想罷了,來日方長,她才剛回來,反正她哪也去不了,還是呆在王府內。過幾日待府上該走的都走了,徹底清淨了,他再與她分說。
這一夜,明明身邊無她,倪庚甚至都沒睡在東院,但他竟然睡著了,還睡得很好,睡前與醒來的時刻能感覺到心裏是充盈的。
一早起來,倪庚衝著窗戶那裏道:“講。”
窗外是昨日跟著戚緩緩去到後院的四婢之一阿依,她恭謹地道:“殿下,後院無異常。”
倪庚:“嗯,去吧,盯緊一些。”
阿依退下,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金魏察覺到異樣,眼風向院中掃去,卻什麽都沒有發現。他快步到正屋,欲向倪庚稟報,倪庚看他急迫的樣子,先說道:“東院的來過。”
金魏一下子泄了勁放了心,這一天都跟在倪庚身邊,隨時聽命。
他發現殿下這一整天,心情都不錯。倪庚的確心情很好,他本以為,以他想她貪她的程度,昨日戚緩緩連個晚膳都沒有陪他用,就那樣走了,他會失落或鬱悶。
結果是並沒有,他心裏一直充盈著輕鬆愉悅,今日早上一睜眼,他終於意識到這是為什麽。因為戚緩緩向他提出了要求,想來這是不是說明,她想通了她妥協了。
令倪庚愉悅的是憧憬,是希望。但這份憧憬與希望也伴隨著警覺,因為曾經戚緩緩用冰釋前嫌與虛情假意騙過他。他這回會好好分辨,看她到底要做什麽,她的目的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