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這夜是滕殷羅出嫁的前一夜, 她哪裏睡得著,戚緩緩心中存了事,同樣睡不著,二人幹脆坐起來, 讓仆人搬了通榻來, 二人坐在窗前, 抬頭望天卻是什麽都看不到,今夜起霧了。
但哪怕如此,氣溫都是舒適的,不冷不熱,本該十分愜意地品茶,但她二人, 一個激動緊張,一個隻有緊張, 並不能全情體會這份愜意。
戚緩緩忽然站起來,朝滕殷羅蹲了半禮, 滕殷羅不解, 問她為何如此。
戚緩緩道:“滕姐姐, 有一事我要與你說明……”
戚緩緩本以為倪庚得了消息早該到了,早該有所行動,那人可是在去蕘山前都能輕鬆入府來見她一麵的主,他若想做什麽, 哪怕她不出家門,他都可以做到。
可直到現在,明日就是吉日了, 依然風平浪靜,戚緩緩開始憂心, 甚至開始害怕。
如果她錯信了他這三年來的表現,賭輸了呢,他依然死不悔改,一夜回到從前,用極端的不顧她感受的方式來處理問題,來傷害她呢?
自然,明日就算他來發瘋,也能馬上知道要嫁的不是她,但已無用,近乎三年的拉扯全無意義,改觀全部作廢。
這些結果可以待戚緩緩後續消化,眼前要緊的是就算倪庚知道真相,停止發瘋,還是會給滕殷羅的婚禮帶來不好的影響,那可是人家一輩子最美好,該是銘記一輩子的婚禮啊。
是以,戚緩緩行禮給滕殷羅賠罪,並把此事從頭到尾進行了說明,最後說道:“滕姐姐不用擔心,明日一整日我都會在門房,若是見到人,我會馬上向他說明,新娘子不是我,絕不會讓人攪了姐姐的婚禮。”
滕殷羅拉住戚緩緩的手,讓她坐下:“不礙事的,時王殿下就算再心急,也不會莽撞看不明白這是個誤會,他怎會不知新娘子是不是你。”
接著她笑了一聲,點了下戚緩緩的腦袋:“你啊,這是想急死他嗎。”
戚緩緩搖頭,滕殷羅想岔了,她沒經過她的經曆,沒受過她所受的,又哪裏知道,她這樣做並不是在試探倪庚的愛意,耍什麽小脾氣,她是認真的在評估,在收網,想看看自己這下了三年的網,撈上來的會是個什麽。
無需解釋,別人也無需懂,戚緩緩抬頭看了看天,這夜倪庚若再不來,她早就想好,明日一早就去戚府大門迎他,他來與不來,她都會等上一日。
二人回到屋中,各自迷迷糊糊地還是睡下了。
第二日,戚緩緩起得最早,輕悄悄地收拾穿戴好後,帶著小丫環離開了自己的房間。她早與二妹說好,讓她過來做地主之誼,與戚家人一起盡娘家人的事宜。
天色還處在蒙蒙亮,小丫環提著盞小燈,一路照著亮與戚緩緩走到大門門房處。
這裏倒是亮堂,喜氣又亮堂,小丫環把燈吹滅,看著自家姑娘站在門前,望著眼前的大門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什麽。連看門的小廝探頭出來一見,也被姑娘的樣子弄得一時失語,竟沒開口問姑娘為何這個時辰來此。
丫環與小廝都覷著戚緩緩,一時沒人敢打擾她。
還是戚緩緩扭頭對看門小廝道:“不用管我,你去做你該做的。”
門房這裏,是三個小廝倒班值夜的,另兩個還在裏麵睡,出來探頭的是正當班的一位,他“喛”了一聲,回去了。
戚緩緩坐在門廊下,此處是平日看門小廝們坐的地方,小丫環守在她身邊,近日因經常受到戚緩緩的教導,倒是有了長進,知道不瞎問,閉上嘴安靜地陪著,連點兒音兒都不發出來。
外麵一直沒有動靜,一切都靜悄悄地,待到開門的時候,門房小廝們侍職而立,把戚家大門合力打開。
戚緩緩站起來,雙腳不知不覺邁過了大門檻。一夜的霧氣還沒有散,但並不影響她看到外麵立著一個人影。
那道身影戚緩緩一下子就認了出來,倪庚的輪廓慢慢出現,與此同時,戚緩緩開始看到倪庚身後也出現了人影。
戚緩緩緊張了起來,好在她最終看到倪庚身後隻有金魏一人,她想象中的“千軍萬馬”並沒有出現。
但緊張感並沒有消失,戚緩緩死死地盯著倪庚所站的方向。倪庚回身對金魏說了什麽,對方遞給他一個長條匣,於是戚緩緩的目光從倪庚身上移到了匣子上。
她看著倪庚把東西收進了袖中,匣中到底裝了什麽?戚緩緩攥緊雙手,看著倪庚一步步朝她走來,心髒都要跳出來。
倪庚拾階而上,最終停在戚緩緩麵前。這個距離,戚緩緩甚至能看清他的根根睫毛,與頭發一樣掛著水珠,可見他在外麵站了一夜。
他麵上無怒無怨,倒還平靜,他道:“怎麽這麽突然,是我又做錯了什麽嗎?我承認在看到蕘山漿果時,是有意把消息透露給你,引你過去的,如你所說,我又騙了你,但我絕無壞心,隻是太想你了。若是因為這件事,我道歉。”
戚緩緩正要說話,倪庚忽然跪了下來,這著實把她驚到了。身後小丫環就算最近長進了,也沒控製住,驚呼出聲,隨即她捂住了自己的嘴。
還是門房的小廝反應快,立時在牆角跪了下來。
能在門房當職的,可不是一般的仆人,這可是府上的門麵,要懂規矩,能識人,會來事。門上來了人,何人該轟,何人該婉拒,何人該恭恭敬敬地請進來,何時無需稟報家主,何時要馬上去請示,他們得門清,不能判斷錯誤。
是以門房這個位置不是一般人能坐的,哪個不是人精,看到當今時王殿下跪下了,還是當著他們的麵在大庭廣眾下跪了,他們不敢看隻能跟著跪下來。
小丫環反應雖慢了一步,但也學會看事了,她也隨即跪了下來。一時,這塊地界兒隻有戚緩緩一人站著。
戚緩緩被倪庚的舉動弄得楞住,沒來及做出任何反應。隻聽倪庚跪著道:“從前種種不必多說,亦是我不對,蕘山的事,也是我想得不周全了,氣到了你,都是我的錯,你可不可以消消氣,不嫁了。”
戚緩緩心中翻江倒海,她算是成功了嗎?他不僅沒有強勢來阻婚搶人,反而把身為王爺的尊嚴親手丟在地上,卑微至如此。
可,如果今日真的是她嫁人,他這一番舉動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結果 ,他又會如何?戚緩緩想要知道,強烈地想要知道,這還不夠,他還沒有被逼到牆角。
戚緩緩被這個念頭主宰了,她沒有出聲解釋,整個人定定地看著他。
她這個樣子在倪庚眼中,自然是不妥協,沒商量的意思。倪庚其實是知道她的,一旦戚緩緩做了決定,會一頭撞進去,輕易不會改變。
倪庚的心已無處可沉,早在沒日沒夜趕來的路上,他的一顆心已被油煎火烤過無數遍。隻是此刻見她如此,毫無回旋的可能,本已傷痕累累的一顆心開始發涼,涼到倪庚要克製才能不打哆嗦,他平生從未體會過的冷意席卷全身,凍到他身形僵硬,連站都差點沒站起來。
還是小廝眼快,馬上過來扶了他起來,戚緩緩也在克製,她知他膝蓋一向不好,也知中的那場毒,更是令他腿腳落下了終身的病痛,但她依然咬著唇不說話,更沒有伸出手去,倪庚就是在她的沉默中放棄的。
在小廝過來把人扶起後,戚緩緩吊著的一口氣才喘勻。她忍不住看向金魏,他還是遠遠地站著,想來是得了倪庚的命令。
是啊,倪庚可以在她家奴仆麵前下跪,卻無法在自己下屬的麵前跪下吧,這個想法在戚緩緩腦中一閃而過。
這一次戚緩緩倒是想錯了,倪庚都不顧臉麵的在她家奴仆麵前下跪了,還有什麽不能當著金魏做的,他隻是為了彰顯孤身一人的蕭索,盡量弱化他擁有的權勢與自身氣場的壓迫感,才沒讓金魏過來的,這一點兒細節都考慮到了,可謂用心良苦。
倪庚被扶起後,小廝馬上退了回去。
戚緩緩見倪庚把袖中的長匣拿了出來,她的注意力被吸引。倪庚道:“這是賀你的新婚之禮,我曾說過,願你每一天都是快樂的。若嫁給那人是你想要的,雖然我覺得他不配,但我還是要祝福你。”
說完,語氣無比認真地又加上一句:“這世上誰都配不上你。”
他的聲音是嘶啞的,說完把東西遞給戚緩緩,戚緩緩接了,她與他說了第一句話:“你知道我要嫁的是誰?”
倪庚:“不知。”
這回答倒讓戚緩緩沒想到:“不知?”
倪庚表情馬上變得猙獰:“我怕我會忍不住弄死他。”
他說完馬上轉身,大步下了台階,離開了戚府大門口,戚緩緩想叫住他,但礙不住他走得太匆忙,她也隻喊了一聲。
不料他並不回身,隻艱難道:“恕我不能出席你的婚禮,你不能這樣要求我。”
這句說完,他可能是使了什麽功夫,一下子就不見了,戚緩緩隻能望著空****的門前街道,一肚子的話無處可說。
倪庚閃去拐角處,再也忍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金魏嚇壞了。
戚緩緩對此全然不知,她以為倪庚那些放在她身邊的監視者,一會兒就會把這個誤會解開的,到時倪庚自然就會知道,從戚家嫁出去的不是她。
戚緩緩拿著長匣,這匣子十分精致,她輕輕撫著上麵的刻花暗紋,然後才打開來看,如倪庚所說,就是單純的新婚賀禮,是條碧玉珠串,一看就價值不菲。
戚緩緩還以為以倪庚的心計,他會送出頗有深意的東西,沒想到竟真的是合乎禮節的賀禮。你說他用心吧,此物除了價格看不出任何誠意,說他不用心吧,裝賀禮的匣子都是精美絕倫的。
戚緩緩哭笑不得,看來是她嫁人一事把他傷到根了,心灰意冷了。
滕殷羅的婚禮順利舉行,戚緩緩這下徹底地安心了,伴隨著這份安心的是心底的敞亮。三年間,倪庚用實際行動一點一點地搬掉、清掃著她心中的陰霾,可最後那一塊,他怎麽都搬不走,掃不淨。
如今,經此一試,倪庚的表現算是徹底打掃掉她心中的陰影,心裏一下子變得明亮輕鬆起來。
滕殷羅嫁了,戚緩緩的院子裏也恢複了往常模樣,這一夜她又沒有睡好,她總覺得倪庚在知道了這是個誤會後,一定會忍不住過來的。
她時醒時睡一直到天亮都沒見到人,心底不免疑惑,難道,刺激受大了,生她的氣了?還是想要報複她,也要成心讓她急上一急?
一天過去了,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戚緩緩不知,早在倪庚趕回京都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撤掉了監視她的人。
從蕘山到京都,這一路上,倪庚的心境、想法變了又變,直到邁進京都,他才確定下來心意,確定下來要做什麽。
他決定放過她,成全她。
這是倪庚在得知戚緩緩要嫁人時絕對想不到的,他甚至最開始離開蕘山時,想過大不了從頭來一遍,再強勢一把再擄一次人,反正他要的是戚緩緩的一生,拉扯糾纏得再痛苦,她也要一輩子陪著他。
帶著這份決絕,倪庚一鼓作氣地跑了三天。可後來,他慢慢地冷靜了下來,他想到他若真這麽做了後,戚緩緩會是什麽反應,那張絕望、恐懼、厭惡,且布滿淚痕的臉出現在了他的麵前,那是他們的過去,他們不堪的曾經。
他一下子就怕了,他不想再見到那樣的戚緩緩,他喜歡的始終是崔吉鎮上的那個自信明朗的小姑娘,他喜歡她,她該當被捧在手心裏來好好嗬護,怎麽能再次傷害她。
倪庚發現,他下不去手了。
哪怕她要另嫁他人,在他努力三年後,她依然背叛了他們最初的那份感情,他還是下不去手,還是希望她快樂,一輩子不要哭泣,他在信上說的都是真的。
可在做了這個決定後,他自己的人生變得毫無意義,前路隻是白茫茫的一片,什麽都看不到,隻有他吐出的那口血給它添了色彩。
就在他吐血後,他就病了。這一次沒有算計,不是裝的,倪庚真的病倒了,如山洪轟塌一般地病倒了。
他怕宮中找戚緩緩的麻煩,秘而不宣,不讓任何人走漏風聲。金魏悄悄請了外麵的大夫,大夫看了病,隻道除卻心脈浮淺,別無他恙,隻心病這東西最是難醫,無藥可用。
金魏依了倪庚的令,給了大夫封口錢送了人出去。
倪庚把金魏叫到身邊:“我若是有事,你帶著人從此呆在她身邊,若那男人對她不好,替她撐腰,若實在不中用,不用問她意思,替她清理掉。記住,一切以她的平安幸福為準,平安要排在幸福的前麵。”
金魏大駭:“殿下不要這樣,殿下年輕力壯,何以口出此言。戚姑娘更是剛成為新嫁婦,後麵的人生路還很長,焉知她後麵會沒有變故,隻要殿下好好的,總有機會的。就算戚姑娘一生和順,沒有風波,還是殿下親自看護她的好,屬下再忠心再遵令,也不如殿下親自護著好,殿下不親眼看著能放心嗎?就不怕屬下一個不察,有辱使命。”
金魏眼神一厲,但終是生氣不足,虛聲道:“你如今到是膽子大得很,看出來了,我還沒怎麽樣呢,你就開始不聽令了。”
金魏知殿下明白他的意思,並不辯駁,也不請罪,隻是一心地勸慰著,如今殿下的情形真的是嚇到他了,比殿下昏睡的那一年還要嚇人。
也不知殿下是否聽進去了,在這之後,倪庚雖有起身時,但從不出屋,直到又一口血嘔了出來,金魏再坐不住,他就算被罰去條命,也不能坐視不管了。
他不會去宮中告訴皇上與太後,因為金魏心裏明白,若因此事讓皇上與太後動了戚姑娘,那他才真是嫌命長,同時也是要了殿下的命。
金魏直接去找了戚緩緩。倪庚不知戚緩緩嫁的是誰,但他知道。
金魏來到史家門上,說要求見府上三夫人。時王府的金魏金大人誰人不識,馬上他就被請了進去。
金魏等得心急,坐不下,走來走去間,看到一陌生婦人被下人擁著走了過來:“大人找民婦何事?”
金魏呆楞住,疑惑道:“你是?”
滕殷羅自報家門,隻見對方這位大人,眼睛越瞪越大,口張得越來越大,狀似癲狂地奔了出去。
滕殷羅不解,但隱隱覺得此事會與戚緩緩相關,她馬上寫了封信,讓人去送與戚府上的大姑娘。
金魏心中已明了,但在外麵遇到史家三子,還是問了他一句,你當日從戚家娶回的是哪位小姐。史家三少爺雖不解金大人為何會有這一問,還是恭敬地答了。
聽到金大人提到戚家,就把戚家當日為幫同鄉而特意讓內子從戚家風光出嫁的事說了一嘴。
那金大人拍掌大笑,邊笑邊跑出他家。
原來,當日倪庚吐血,金魏就沒出過王府,而放在戚緩緩身邊的人又都撤了,一時竟是讓這場誤會鬧到了現在都沒有解開。
金魏朝戚府狂奔的路上,在心裏多少有些埋怨戚姑娘,殿下不解真相,一直沒有現身,她就不知派個人來說一聲,打探一番王府裏的情況嗎。
可見就算這二人成了,以戚姑娘心硬的程度,以後有得他們王爺受的。
眼下救命要緊,他也隻是想想,哪裏真的敢埋怨那位姑奶奶,活祖宗,他求她救人還來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