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月亮西沉。

夜裏如同幾千裏深的海。

墨滴在世界, 一點點暈染開,城市的霓虹慢慢被掩蓋,模糊混沌, 靜寂無聲。

梧桐樹旁的長椅上,路燈照著, 樹葉隨風落下。

鄺野獨自坐著。

從黑夜直至天明。

路燈被晨光衝淡, 日光化開灰茫茫的晨霧。

街上的人,慢慢變多。

許久後, 男生撚滅煙,掩下眼底的不甘,起身往前走。

他開始在倫敦這座城搜尋著。

白天, 他走過一家家酒店,拿著桑梨的照片詢問一個又一個前台:“Excuse me,I was wondering if a girl named Sangli has checked in to this hotel recently?”

然而他得到的答案永遠都是搖頭。

他沒有想到, 那晚在酒店門口他朝車上的她揮手, 她就這樣杳無蹤跡地消失在了他的世界裏。

在倫敦待了五天, 鄺野執著地不斷詢問,幾乎沒有合眼。

最後那天傍晚,他走累了,在泰晤士河岸旁坐下。

他弓身埋下頭,疲憊無力。

半晌,一人走到麵前。

默默前來倫敦的鄺明輝看向這樣的他,寸心如割,撫上他的肩膀, 歎了聲氣:

“小野, 回去吧……你找不到梨梨了。”

鄺野抬頭看向他,眼底赤深:

“爸, 你告訴我,是不是有真相,是不是桑梨在瞞著我。”

他不相信,她不喜歡他。

他看到的肯定都是假的。

這幾天,他不甘心地問遍了所有人,一遍又一遍往深處挖掘,試圖觸碰到所謂的真相,可他得到的都是一樣的回答。

桑梨放棄了他,放棄了他們的感情。

在這麽大的倫敦,她渺小如一粒沙,散在萬裏海底,他費盡了力氣也抓不住她。

鄺明輝聞言,心如刀絞:

“小野……桑梨可能說的就是真的,如果她真的想和你分開,你是挽留不住的。”

如果不是他的,你怎麽抓也不抓不住。

鄺野闔上滾燙的眼眸。

末了,飛機飛回雲淩。

回到家,範蔓芝正站在二樓桑梨的房間前,對保姆出聲:“把東西清出來。”

鄺野走過去,冰冷的聲音插進來:

“你們在幹什麽。”

範蔓芝:“那個姑娘已經不在了,把她的房間清空不對嗎。”

鄺野眼眸冰冷:

“不管是誰,敢動一下試試看。”

鄺野拔走房間鑰匙,砰得一聲關上門。

範蔓芝神色微變。

而後,鄺野都待臥室裏。

像是進入了一個新的生活模式。

他抽煙,喝酒,熬夜,打遊戲,醉生夢死,誰都管不了。

大家都知道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大家也沒想到桑梨對鄺野的影響這麽大。

這段時間,範蔓芝仍舊在雲淩,韶雪音也在。

幾天後,韶雪音上樓去給鄺野送飯,男生打著遊戲,她把飯放下,柔聲喚他:

“阿野,吃點東西吧。”

男生慵懶坐在沙發上,打著遊戲,置若罔聞。

他一句話都不和她說。

自始至終,她隻見過他眼裏裝著桑梨的樣子。

所有的溫柔,寵溺,偏愛,鄺野隻給了桑梨。

韶雪音看著男生從之前的不學無術、張揚不馴,到後來變得努力讀書,慢慢收起棱角,變得開朗愛笑,最後再到現在的放縱叛逆。

這所有的變化是因為誰,不言而喻。

把桑梨送走,韶雪音很開心。

可是看到鄺野在乎成這樣,她又嫉妒到心痛。

她指尖掐進掌心,“阿野,你就這麽在乎那個桑梨嗎?”

遊戲結束,鄺野握著手柄,黑眸直直盯著屏幕。

韶雪音忍不住抹黑:“我不理解,那個桑梨有什麽好的?她離開的態度那麽堅決,在前途和你之間她毅然決然選擇了前者,你還看不出來嗎,她對你根本沒有真心,就是在利用你,覺得你有錢……”

她話音未落,鄺野抬手猛地一把把端來的飯菜掀翻,瓷盤碎裂。

“啊!”

韶雪音嚇得大叫了聲後退。

鄺野麵色冷沉陰鷙:

“你再敢說她一句?”

韶雪音大驚失色。

“滾出去。”

韶雪音紅著眼,氣得轉身離開。

鄺野掩下晦澀不明的眼。

就這樣每一天,他仍舊過著自甘墮落的生活。

不管是宋盛蘭、鄺明輝還是誰都勸不動他,鄺野仿佛再度回到了之前,甚至比之前更壞。

時間臨近開學,宋盛蘭看著兒子這樣,最為心痛:“小野,你還打算去雲大嗎?”

——“你想念雲淩大學,我還有什麽目標?”

——“鄺野,你是要和我一起考嗎?可是雲淩大學分數挺高的……”

——“老子不想談異地戀。”

——“桑梨,你不用回頭看我,隻要朝你的目標堅定走去,我會竭盡全力跟上你。”

——“好,我們一起考雲大。”

曾經,他們許下同去雲大。

可是,桑梨反悔了。

他還有什麽向上掙紮的動力。

時間慢慢從八月到九月。

月初某個早上,聶聞來家裏找鄺野。

鄺野從倫敦回來的這段時間,聶聞每次過來都會陪著他打遊戲,鄺野什麽都不說,聶聞也不問。

走進臥室,房間裏彌漫著煙酒味,鄺野坐在床邊,又點上根煙,火光打亮他高挺的鼻梁和漆黑的瞳孔。

聶聞無語地打開窗簾,看到茶幾上零零散散的酒瓶,氣道:“鄺野,你他媽想把自己喝死?”

這人估計又是熬夜又是酗酒,體質再好能扛得住幾天?

聶聞知道鄺野現在愛玩的模樣和從前不同,這明明是頹廢墮落。

桑梨來了,治愈了他。

可是桑梨說走就走了,把他推下更深的黑暗。

聶聞看著好兄弟這樣,忍不住發火:“踏馬的不就失個戀嗎?!阿野你為了一個女的這樣值得?!你再喜歡桑梨又怎麽樣,她都走了,她就算有苦衷,她還是放棄了你,就代表她還是沒那麽喜歡你!”

聶聞爆炸煩躁:“而且她不單單是放棄了你,還放棄了我們這個六人幫,就是我們自己傻,根本就沒有真相,就算有所謂的真相,有什麽比你都重要?!”

鄺野冷眼看向他:“你說夠了麽?”

“我也是桑梨的朋友,我為什麽不能說?她把你弄成這樣,也不聯係我和張博陽,就連喻念念和呂玥都找不到她,這幾天不管我們怎麽給她發信息,她都不回,好像忘記了在雲淩的一切,她還不夠絕情?!”

“當時說好的友誼萬歲,咱們六人幫永遠不散,我們那天還約著一起去遊樂場,全他媽都是狗屁!假的!桑梨根本就沒把咱們放在心上!”

鄺野垂下眼,始終沉默。

聶聞煩躁地開了瓶酒,灌了下去。

他坐到鄺野旁邊,眼底猩紅:“阿野,你以前再怎麽愛玩,你都不是現在這麽頹廢的樣子,她把你害成這樣嗎,我這個兄弟心裏不難受嗎?”

鄺野半晌低啞開口:

“陪我打遊戲吧。”

聶聞偏開眼,深吸一口氣,末了隻好拿起手柄。

鄺野機械般打著遊戲,仿佛在麻痹著神經。

過了會兒,鄺野桌麵的手機屏幕亮起。

上麵跳出一個名字——

舒然。

鄺野拿起接起,誰知那頭傳來簡舒然崩潰的哭腔:

“阿野哥,怎麽辦,我哥出事了……”

如鼓重重敲擊耳膜。

幾秒後,聶聞隻見鄺野起身去拿東西,對電話那頭道:“然然你別慌,我現在就趕去興泰,你先等救護車來……”

掛了電話,聶聞一臉懵:“出什麽事了?”

鄺野心底沉沉:

“舒年出意外了。”

聶聞之前聽過簡舒年和簡舒然的名字,具體是什麽身份不曉得,隻知道鄺野非常在乎這對兄妹。

看鄺野要去訂飛機票,聶聞怕他這樣的狀態身體撐不住,提出和他一起去興泰。

訂完票,倆人出門,立刻去往機場。

其實臨近雲大開學前的這幾天,簡舒年跟著村長,帶上了幾個村民正把重新修建村裏的土路,他們的懸崖村山路崎嶇不好走,簡舒年想著去外地讀大學前,幫忙把路修得好一下,讓村民方便。

昨夜下過一場暴雨,今早雨停了,簡舒年想著趕進度,在修路過程中因為山路濕滑,失足不慎滾下山,大家找到他,看他躺在樹林裏,渾身多處創傷,奄奄一息,情況危急。

簡舒然叫了救護車,而後又給鄺野打了電話。

鄺野就像大哥哥般,對他們來說就像親人。

去往機場的路上,鄺野當即打電話給宋盛蘭,宋盛蘭得知發生何事,立刻調動關係,派當地分公司的人過去,安排人送簡舒年去最好的醫院,接受最好的救治。

去往興泰的飛機上,聶聞看到鄺野沉重的神情,“這對兄妹和你關係很好?”

鄺野斂著睫,沙啞出聲:

“當初我被綁架,是他們救了我。”

沒有他們,他可能已經不在了。

鄺野仍然記得那個晚上,當他從被綁架的地方跑出來,在山路摔倒,疼到動彈不得,突然有束手電筒的光照來,他剛開始還以為綁架犯找了過來,沒想到是對兄妹朝他跑來。

簡舒年一雙烏亮的黑眸看向他:

“噓,不要講話,我們帶你走。”

簡舒年朝他伸手,把他背了起來,他們把他背到一間老房子裏,去拿了草藥、水和布:

“這是我們村自己種的草藥,可以塗在傷口。”

簡舒年幫他包紮著,簡舒然拿布給他擦著身子,而後簡舒年拿了塊冷饅頭給他:“晚上燒火做飯太明顯,你先吃個饅頭墊墊肚子吧。”

鄺野接過,對方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鄺野。”

簡舒年朝他溫柔笑:

“我叫舒年,這是我妹妹,叫舒然。”

得知他是被綁架的,兩人保護他,把他藏好,給他食物,幫他處理傷口。

後來他們成為朋友,每年見麵,簡舒年總會笑著抱住鄺野:“阿野,好想你啊。”

每次簡舒年和別人介紹他,都說:“這是阿野,我最好的朋友。”

簡舒年經常說,阿野,我好高興認識了你。

他喜歡吹口琴,喜歡大山,喜歡夏風和晚霞,生性樂觀,溫柔得像冬日得一束光。

在沒有遇到桑梨之前,在兄妹倆麵前,是鄺野唯一能卸下防備和偽裝的地方。

鄺野轉眼看向飛機外的萬丈高空,心卻沉入穀底。

三個小時後,兩人趕到興泰市區的醫院。

到急救室前,簡舒然看到鄺野,鼻尖一酸,衝了過來:“阿野哥……”

“舒年怎麽樣了?”

“他還在裏麵,沒有消息……我都說今天路很滑,讓他不要著急去修路了,可是他心裏想著讓大家早一天方便……我找到他的時候,他頭上流了好多血……”

除了他們,村長和好幾個村民也在這裏等著,大家痛心又焦急:“年年是我們村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孩子,他是最有出息的,如果他要出事了,我該怎麽跟他死去的爹媽交代啊……”

簡舒然淚流滿麵:“哥哥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他不在,我該怎麽辦……”

鄺野心底刺痛,擁住她,拍著她的背:

“沒事的,舒年一定會沒事的。”

大家在門口等待著。

過了會兒急救室的門被打開,醫生走了出來,簡舒然衝上去,“醫生,我哥哥他怎麽樣了……”

隻見醫生搖了搖頭,說盡力了:

“你們進去和他說最後幾句話吧。”

簡舒然懵了下,衝進去,看到躺著的簡舒年,握住他的手,失聲痛哭:“哥……”

簡舒然崩潰大哭,求醫生救救他,簡舒年輕輕握住她的手,聲音很輕:“然然,不哭。”

“哥……”

簡舒年蒼白的臉上彎起一抹笑:“然然,你一個人要好好的,哥哥不能保護你了……”

鄺野走過去,簡舒年看到他:“阿野,你來了。”

鄺野握住他的手,沙啞應了聲。

簡舒年眼尾滑下一滴淚來,朝他笑:“抱歉阿野,我不能和你還有桑梨一起去雲大讀書了……”

原本,他最期待的就是未來的這四年了。

鄺野眼底血紅,喉間失聲,簡舒年輕聲道:“我最放不下心的就是然然還有村子……”

鄺野俯下身,聲音嘶啞和他說話:“舒年,我保證一定會照顧好然然……我會幫你把這個村子建設好。”

簡舒年淡淡笑:“你們答應我,不難過,好好的……”

像是被上天抽走最後一絲呼吸,慢慢,簡舒年閉上了眼。

幾秒後,心電圖機拉成一條平線。

“哥,哥……”

周圍村民圍了上來,簡舒然嚎啕大哭。

室外日光刺眼地落進來。

將整個世界打得虛幻。

周圍頃刻間都失了聲。

鄺野看向簡舒年沉睡的臉,握住他不再有力氣的手。

男生的手不像是他這個年紀該有的,發黃粗糙又黝黑,長了很多繭,指甲裏麵沾滿了灰塵和泥土,像個幾十歲幹苦力的農民。

鄺野腦中空白了一片。

隻剩下眼底灼燒發痛,紅得滑落下淚來。

外頭的日光墜下。

再也沒有升起。

鄺野的世界,徹底熄滅了。

-

後來,一切都恍然如夢。

宋盛蘭派來的人和村民幫忙處理著後續的事宜。

晚上,簡舒年被接回了杉錦山的懸崖村。

第二天,宋盛蘭和鄺明輝也趕來了。

他們心裏得知這件事也痛心無比,放下了工作來到興泰,也看望簡舒然。

聶聞雖然和這對兄妹不熟,可是身處此環境中,他也感覺格外難過,收了平日裏的調皮嬉笑,代替鄺野如大哥哥般,陪在簡舒然身邊。

更多時候,鄺野是一個人待著。

他坐在曾經簡舒年經常帶他來的山頂草坪上,一個人失著神。

鄺野記起許多曾經的畫麵。

他記得小時候,簡舒年帶著他在這個山裏放羊放牛,帶著他在滿山亂跑,帶他去摘果子,去溪裏遊泳,帶他來到亭台,吹著口琴給他唱歌,陪他聊天,舒緩他所有的不開心。

簡舒年說,鄺野,你的耳朵聽不見沒關係,他們都會一直陪著他。

鄺野還記得,上個月他和桑梨來到這裏,簡舒年帶他們兩個踏遍山裏。

他們在傍晚迎著燦爛的晚霞,暢想著對未來大學的規劃。

他們說,大學四年,他們可以一起去讀書館自習,一起去吃飯,一起去逛學生街,一起去當誌願者。

原本一切都是那麽美好。

可轉眼之間都變了。

可是現在,無論是桑梨的聲音,還是簡舒年的聲音,他都聽不到了。

鄺野眺望著遠處,眼底發熱。

幾天後,簡舒年的葬禮在山裏舉辦。

他那麽喜歡山,自然願意一直留在這裏,他的墓在山裏最美的一片雲杉林旁,溪水潺潺流淌。

葬禮很簡單,沒請多少人,隻有他們和村民幾個。

簡舒然撫開墓碑的塵土,起身看向鄺野,鼻尖泛酸:

“阿野哥,我以為我哥會陪我一輩子的,可他為什麽這麽快就離開我。”

鄺野看著墓碑上男生的照片,道:

“他並沒有離開然然,他一直都在,隻要你想到他,他就在你身邊。”

他在風裏,在雲裏,在雨裏,在浩瀚的星河裏,在她想要他出現的任何地方,他不是離開,隻是換了種方式陪伴在他們身邊。

他的生命停留在了最燦爛溫柔的十八歲。

他的生命獻給了他最愛的大山,他在這裏長大,也在這裏長眠。

他永遠是所有人記憶裏最好的少年。

鄺野答應過簡舒年要好好照顧簡舒然,如今簡舒然在這世界再沒有親人,在鄺野和宋盛蘭的勸慰下,她終於答應去雲淩讀書。

她還是想和哥哥一樣,好好讀書考上雲大,以後再回到杉錦山,建設山村。

簡舒然比所有人想象得都堅強,她像是沒有了大樹的遮蔽的小樹苗,在風雨的吹打下,一夜之間成長。

她說,哥哥叫他不要難過,所以她要為他堅強。

她要帶著哥哥的那一份樂觀和溫柔,勇敢地活下去,代替他踏過山河萬裏,用她的眼睛和心,為他去看這個世界。

鄺野又在山裏待了幾天,他每天都和簡舒然去著那片雲杉林,像是去找簡舒年說話,聶聞陪同著他們。

聶聞從簡舒然口中聽到了許多有關簡舒年的故事,他的心也被這個身處貧困卻積極向上的少年衝擊到。

曾經聶聞天天覺得安逸無憂的生活枯燥無聊,卻沒想到有人那麽辛苦活著,卻還在努力向著陽光處生長。

臨近大學開學,三人回到了雲淩。

飛機劃過天際。

簡舒然看著窗外,手中攥著簡舒年的口琴,視線悵然。

一切生死離別,悲歡離合都慢慢塵埃落定。

天仍舊湛藍,風仍舊柔和,時間殘酷而公平地不斷向前,從來不等任何人。

簡舒然到雲淩後,住進了鄺家別墅。

她從聶聞口中得知了桑梨和鄺野之間的事,不敢去問,也沒再去聯係桑梨。

而鄺野,所有人都以為他經過桑梨和簡舒年的打擊,會徹底墮落一蹶不振,誰知道他回來後回到了家,不再抽煙喝酒打遊戲,不再萎靡不振,不再把自己關在房間裏。

幾天後,雲大開學。

他早晨洗漱好,換好衣服,單肩跨著包,拎著行李下樓。

宋盛蘭看到他,怔愣:

“小野,你……”

男生神色淡淡:

“開學,上課。”

不為了自己,帶著簡舒年的願望,他也會去雲大好好讀書。

早晨,老張開著車送他去往學校。

邁入九月的雲淩仍舊燥熱,微風輕輕,燦爛的日光豐盈落下,透過濃團墨綠的樹冠,在地上投下斑駁光影。

車子駛入雲大校園,學校裏迎新生的氛圍熱鬧。

鄺野下了車,看到許多學生結伴而行,臉上洋溢著朝氣蓬勃的笑容。

——“阿野,桑梨,我以後能來雲淩找你們了。”

——“能考上大學我就很開心了,而且以後學校裏還有你們,咱們一起讀書一起畢業,真好。”

——“是啊,以後我們三個就是同學了。”

眼前,桑梨和簡舒年宛若在朝他笑著招手,最後又消失在人群裏。

周圍人聲鼎沸,人來人往。

鄺野被時間遺忘在了2013年的盛夏。

-

進入雲大後,鄺野都是一個人。

鄺野帶著行李住進學生宿舍,參加新生典禮,參加新生大會,參加軍訓,正式進入了大學生活。

他認真上著課,完成著老師布置的作業,自學計算機課程,像是清醒又像是麻木。

但是他生來耀眼,他的出現,很快就吸引到了學校裏許多學生的注意。

僅僅一個月,鄺野就火遍了學校的告白牆,他的家世背景也很快被扒了出來。

大家都沒想到,金融係會來這麽一個超級富二代帥哥,幾乎每天都有女生想來認識他,找他要聯係方式,想要追求他。

然而和高中一樣,沒有一個女生可以靠近他。

男生冰冷,淡漠,仍舊不給任何女生留情麵。

外界謠言盛傳,有說他有女朋友,也有說他身邊從來沒有出現女生,肯定是單身。

有天早上,鄺野去食堂買早餐,遇到曾經的同校男生,兩人聊著天,恰好有女生來搭訕鄺野,男生笑著幫鄺野拒絕:“同學你別想了,人家有女朋友了,高中畢業就開始談了。”

女生訕訕離開,男生臨走前,朝鄺野笑:“野哥,你和桑梨現在同校夠幸福啊,我先走了,改天你叫上桑梨,咱們一起吃飯啊。”

鄺野黑眸微動。

那天是周五,早晨的課結束,他走出教學樓。

穿過操場,他看到許多正在為校運會開幕式排練的學生。他想到去年這個時候,他也組織著開幕式。

桑梨舞旗的模樣浮現在他腦中。

那是第一次看到她跳舞,女生舞姿翩翩,身段輕盈,眨著星星眼問他跳得好不好,讓他淪陷心動。

後來開幕式那天早上,他們順利地完成表演,主席台前,她站在他身旁笑看著他,眉眼燦爛:

“鄺野,你說的沒錯,我們不會輸。”

鄺野往前走,看到操場旁邊的樹蔭下,一個女生拿著相機,旁邊的男生微彎下腰湊到她旁邊,兩人甜蜜地拍著照。

鄺野記得,拍畢業照那天,桑梨眼眸亮亮朝吃醋的他笑:“鄺野同學,你要和我一起去拍照嗎?我想和你拍。”

當時他們牽著手踏遍了學校,鏡頭裏的她靠在他身邊,笑顏溫軟。

鄺野繼續往前走,去到食堂。

他吃著飯,抬起頭,恍惚間卻仿佛看到桑梨還坐在對麵,看向他一臉鬱悶,軟聲朝他撒嬌:“鄺野,我一定要吃這麽多嗎?我都要變成豬了。”

她太瘦,胃口又小,不好好吃飯,他為了她的身體,總是嚴格監督她的飲食。

他還記得她討厭吃胡蘿卜,不吃香菜,會吃一點點辣,喜歡喝椰汁,不喜歡吃豬肉,隻花了大半年,他就記住了她所有的飲食習慣。

吃完飯,鄺野開著摩托車駛出校園,在城市裏漫無目駛著。

恍惚間,他仍然感覺到桑梨還坐在他的後座。

曾經他帶她去海邊,去高山,帶她去城市的各個地方,她會膽小地環住他的腰,下了車,他幫她摘下頭盔,就把她拉到懷中吻著。

每一幕都沒有桑梨,可每一幕都能讓他想到桑梨。

他好想她能在身邊,他想告訴她,簡舒年去世了,暴富小隊的其他人也去其他學校讀書了,他現在一個人待在雲大,雖然讀了個很好的大學,可是很孤單。

鄺野以為他不那麽在意了,他以為過了一個月,他或許開始忘記她了。

可是她就像是刻到骨子裏的記憶,刻在瞳仁裏的身影,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隻要一想到,就將靈魂裏全部苦澀攪動得天翻地覆。

晚上,鄺野回到了家。

他一個人待在臥室,喝了很多酒。

酒精一點點漫過心頭,麻痹情緒。

許久後,他打開抽屜,拿出一把鎖,走下樓。

他打開了桑梨的臥室。

他走進去,沒有開燈的房間裏,隻有月色透過落地窗流淌進來。

他走到桌前,看到他給她買的手機,一雙舞鞋,還有各樣東西,以及那幅畫框已經碎裂的畫。

他抬眼看向窗外,酒精混沌間,他腦中如電影回放般,閃過許多畫麵,小年夜那天,她獨自跑出禮堂來找他,說陪著他;她生日那天,在酒店裏,她墊腳吻上他左耳,說好喜歡他;查到高考成績那天,她躺在他懷中,說想和他一直在一起。

他坐在牆邊,拿出手機,半晌撥去電話。

嘟嘟嘟——

對方沒接。

他像是醉了,腦中空白,繼續打著一遍又一遍。

非要找到她。

他醉意烘得眼底升溫,給她發去信息:

【桑梨,我知道你看得到。】

【就接我一個電話,最後一個。】

他再度打過去,幾十秒後,就在他準備掛斷的時候,那頭接起。

時間停住,風也止住。

酒精籠罩的思維卻在這一刻變得清晰。

他眼底滾燙,幾秒後沙啞開口:

“桑梨。”

“你終於肯接我電話了。”

那頭沒有說話。

許多話想說,鄺野卻也失了聲。

兩方都陷入沉默。

鄺野闔上猩紅的眼眸,頭靠著牆,所有的回憶和情愫在腦海中翻滾攪動,掀起情緒。

鄺野握著手機,緊貼著耳邊。

很久以後,他低啞出聲:“我隻想問你一句,那麽久以來,你對我到底有沒有過一點喜歡。”

這麽久過去了,他還是不甘心。

哪怕她對她隻有一絲一毫,他都覺得夠了。

那些她曾經美好如夢的話,到底是真的,還是全都是虛假。

他喉結滾動,嗓音啞到極致:“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你說我就信。”

許久的安靜後,那頭傳來聲音:

“沒有。”

“一點都沒有。”

像是審判的鍾聲敲下,再不讓人有質疑。

鄺野輕哂笑了,眼眶沸騰:

“桑梨……我寧願沒認識過你。”

如果時光重來,他寧願他們在兩個平行的世界,從來沒有交集。

他掛斷了電話。

腦中閃過曾經的一幕幕——

“要不是你一句話不說站在那裏嚇人,我能掉下去?”

“鄺野,你別以為你是世界中心,不是因為宋阿姨,我看都不會看你一眼。”

“鄺野,山上簡直太漂亮了,張叔帶我去逛了農場,我看到了好多小動物,特別是兔子,有幾隻白色的垂耳兔好可愛,我想給它喂草來著,但是它們都縮在窩裏不出來……”

“我說我給你打了那麽多電話,你為什麽都不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那你不和我說話,我也不和你說話,我們從現在開始扮演不認識。”

“鄺野,我找了個借口溜出來,我不看了,我陪著你。”

“鄺野,我說,我也喜歡你。”

“鄺野,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她一聲聲喚著他名字,如夢似幻。

最後是那句:

“鄺野,我不喜歡你,這就是真相。”

夢醒了,都消失於無形。

鄺野眼底燒灼,站起身,拿起桌麵上那幅他在山莊為她的畫,撕開,揚手一揮。

他轉身走出房間。

……

2012年夏末。

那年他們的故事開始。

2013年初秋。

他們分開,走散,最終消失在茫茫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