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見

泓崢書院是先帝在位時創建的,沈居和過去是先帝欽點的狀元,因為厭倦了官場上的鬥爭,自請辭官,而後在嵩鹿山上創立了泓崢書院。

他宣揚孔子的有教無類,無論貧富都可以拜於他門下,因而有許多寒門子弟得以在嵩鹿山上讀書,而後考取功名。

京城許多世家貴族雖然仰慕沈居和的才華,但是又不願自降身段,讓自己的孩子和一群平民一起讀書,所以泓崢書院真正有頭有臉的貴族子弟其實沒有幾個。

季時傿被她爹夾在胳肢窩下,提到沈居和麵前時,她剛滿十五歲。

鎮北侯季暮是個狠心腸的,他常年在外領兵,發妻亡故都沒有回過京。唯一的女兒無依無靠,太後念她年幼,便將她接到了宮裏照顧,因而季時傿在七歲之前,一直養在太後膝下。

她生性跳脫不羈,皇城內宮規森嚴,她仍舊改不了貪玩的脾性,直至有一次和皇子打架,並雙雙跌落太液池,鎮北侯生怕這個女兒再做出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來,以至於整個侯府被她拖累,遂請旨將她從宮中接回,放在自己身邊照看。

季暮的發妻走得很早,他沒有女兒家一般細致入微的心思,麵對這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閨女,初為人父的慌亂時隔多年重新出現在他的身上。

他於是學著京城其他世家一般去教育女兒,讓她學女紅,聘請名師教習她的琴棋書畫,可誰知季時傿並未如他預想般的長大。

大家閨秀該具備的本事她是一個沒學成,反倒喜歡舞刀弄槍,研讀兵書,滿京的貴族少爺被她打了個遍。季暮每次回京,上完朝都會有官員將他堵在會極門,狀告“你家的好閨女又把我兒子臉打花了”。

季侯爺驍勇善戰,征戰沙場,麵對凶惡的敵人都沒有害怕,卻對這個讓他頭疼的女兒束手無策,最後他終於想了個法子,將季時傿送到沈居和門下受教。

自古以來,名門閨秀很少拋頭露麵,更別提與一群男人們一起讀書了,但季家不是普通的名門,季侯爺也不是普通的父親,他不顧誡議,提著季時傿的後領上了嵩鹿山,再將女兒丟在泓崢書院門口,頭也不回地走了。

平日裏同窗讀書的都是些與自己一般年紀的少年,陡然書院裏出現一個姑娘,眾人又驚又奇,一個個的也聽不進講學,季時傿上山的日子,書院裏的學子都跑出去圍觀了。

彼時不過十五歲的梁齊因已經初具日後那般風吹不動、我自泰然的大家風範,周圍的人成群結隊地衝出去,他不喜歡湊熱鬧,因此隻是抬了抬頭,沒有過多的關注。

過了片刻,三三兩兩的有人進來,最前麵的一個少年跑得衣領都散開了,一進門便猛地撲到他桌前,眉飛色舞道:“天呐!齊因,你知道來的是誰嗎?你肯定想不到!”

他尚未來得及回答,書齋門口鬧哄哄地跑來一群人,沈先生走在最前頭,身後跟著一個人,瘦高的身形,白淨的麵容,梳著如他們一般的發髻,書院的學子袍對她來說似乎有些大了,她卷起長長的袖子,反手接過戚家二郎扔過來的一卷書簡。

“找死啊,你敢偷襲我!”

沈先生正在維持書齋內的秩序,這位書院唯一的女學子第一天便惹得嵩鹿山上雞飛狗跳。與此同時,最先跑過來同他說話的同窗開口,與女學子的聲音一起在他耳邊炸開,“那是鎮北侯的女兒,也就是你未婚妻,季時傿!”

季時傿很快融入了他們當中,在她入學前世家間的擔憂並未發生,她一個女兒家並未在書院受到欺負,反倒是她成了嵩鹿山上的霸王,小弟若幹,為她馬首是瞻。每逢休沐日結束的第二天,季時傿的桌子上總會多出許多零嘴和小人書。

有幾人知道梁齊因與季時傿之間的婚事,總會忍不住過來打趣他,或是試圖將他推到季時傿麵前。他們在山上讀書的日子枯燥無聊,這樣平靜的生活總要靠一些事情來打破,如果沒有便伺機創造,但每次卻都被梁齊因成功避開。

他們之間雖有婚約,但其實,梁齊因從未見過季時傿。

自幼年時期開始,梁齊因便知道自己有一個養在宮裏的未婚妻,他年紀並不大,對於婚姻的憧憬僅限於好奇她是個什麽樣的人,長什麽樣。

他小時候覺得季時傿應該是知書達禮,溫柔可親,後來便時常聽聞鎮北侯的女兒將誰誰家的兒子又打哭了,他才知曉,原來未婚妻是活潑好動的性子。

他們素未謀麵,梁齊因有時便會想象她的模樣,或許眼睛要大些,臉很小,笑起來的時候會有兩彎月牙般的眼睛。等到第一次在書院遇見,季時傿在人群中被簇擁著走進來,梁齊因才陡然發覺,自己想象的模樣構不成季時傿的萬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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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第一次正式接觸,是在半個多月後。

那是成元二十年的春日,學子們將藏書閣裏的藏書抱出來,沈先生又吩咐了一批人去打掃閣內的地板與書架。梁齊因在其中,一整個早上,他都在擦拭藏書閣的牆壁。

外頭鬧哄哄的,因為今日要曬書,打掃藏書閣,所以沈先生給大家放了一天假,隻是等這些忙完,山下小鎮上的攤販恐怕早就回家去了。

他們平時課業繁多,好不容易有次休沐,大家都不想把時間用在這些瑣事上,因此盡管事務吩咐下來,大家相互推脫,誰也不願意留下來幹活,到最後梁齊因一個人承擔了打掃藏書閣的任務。

大概過了晌午,外頭忽然吵鬧起來,隔著一扇門,藏書閣外傳來說笑聲,嘻嘻鬧鬧的,往這走來。

“戚相野你要不要臉啊,你跟我說一口,你一下子撕了大半張餅!”

“哎呀我嘴大嘛!”

“滾一邊去!”

外麵傳來少女的斥責聲,整個泓崢書院隻有那一個姑娘,梁齊因不用想也知道是誰,他頓時立住,聽到他們的聲音漸漸變得清晰,在大門被打開的一瞬間,梁齊因幾乎是本能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這麽做,等他反應過來已經躲進了書架後。

季時傿身邊總是圍著一群人,她率先走進來,手裏拿著一個油紙包,裏麵的小半張醬餅散發著濃濃的香氣。她時而低頭咬兩口,時而抬頭罵兩句戚相野,身後還跟著裴家的庶子裴逐,提著一堆吃食圖書,大概都是幫她拿的。

三個人找了一個地方坐下,季時傿望了望門外,笑嘻嘻道:“還好我們跑得快,那幾個剛剛在外麵扔骰子的已經被先生抓走了。”

聞言戚相野點了點頭,憨笑一聲:“嘿嘿,沈先生肯定想不到我們躲藏書閣來了。”

季時傿拆開手邊一包杏仁酥,含糊不清道:“是吧,還得是我聰明。”

“行了。”裴逐出聲打斷這兩人越來越得意的談話,“趕緊吃完毀屍滅跡,不然沈先生一會兒找過來,咱幾個人得玩完,相野,我記得,今日打掃藏書閣的人裏是不是也有你?”

“是哦!”戚相野一愣,趕忙往嘴裏塞了好幾塊點心,腮幫子都鼓起來,“快吃快吃!”

然而說什麽來什麽,外麵忽然傳來幾聲老者的咳嗽,腳步聲不急不慢地傳過來。裴逐警惕地抬起頭,辨認出是誰後,連忙慌亂地推了一把旁邊隻顧著吃東西的兩人,“先、先生來了,快、快先躲起來!”

戚相野嘴裏的東西還沒來得及咽下去,急得翻了個白眼。

季時傿一邊拎著東西往後麵的書架跑去,一邊罵罵咧咧道:“裴逐,你那嘴開過光嗎!”

聽到他們尋過來的腳步聲,梁齊因站在書架後動了動,渾身僵硬,盤算著現在躲到別的地方還來不來得及。

然後便有人直直撞到他麵前,大概是未料到書架後會站著一個人,她的額頭撞上梁齊因的胳膊,吃痛地喊了一聲,梁齊因慌亂地伸出手,扶住她搖搖晃晃的身體,壓著聲音道:“小心。”

季時傿抬起頭,驚詫於還有人躲在這裏,這個人瞧著眼熟,但她想不起來是誰,但此刻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她瞪大眼睛伸出一根手指,對著麵前的人無聲道:“噓!”

梁齊因從未這般近距離的與姑娘接觸,更何況還是季時傿,他登時呼吸一滯,手腳如同剛安上一般,他愣愣地點了點頭,而後才後知後覺自己還拉著季時傿,於是匆忙收回手,往後退了兩步。

這時藏書閣緊閉的大門忽然打開,沈居和先生走進來,幾個人頓時屏住呼吸,祈求他不會發現異常,找到書架後麵來。

他們站的地方背著光,有些昏暗,四個人並排擠在這狹窄的過道裏,在這般緊張的氣氛下,梁齊因忽然鬼使神差般地偏過頭,小心翼翼地看向身旁的季時傿。

她手上還拿著半包杏仁酥,緊張地連睫毛都在顫抖,少女細嫩的肌膚在這般昏暗的場景下微微泛著光,大概是有灰塵從麵前飛過,季時傿鼻尖動了動,眨了眨眼,睫羽繪下一片陰影。

梁齊因覺得心裏有什麽忽然探出了一個芽,嘴角帶上了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笑意,他不自然地低下頭,黑暗中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逐漸放大。

沈居和在藏書閣內簡單地轉了一圈,並未發現什麽異常後,轉身向門外走去。

原本他都已經走到門口了,戚相野被灰塵激得猛然吸了一口氣,打了一個極為響亮的噴嚏,動作用力之大,以至於頭磕在麵前的書架上,他身形不穩,整個人往前麵撞去,縱然季時傿與裴逐拉他,也抵不過書架倒下去的趨勢,反倒一個接一個地撲向地麵。

梁齊因本能地伸手去拉要摔倒的季時傿,結果被她帶得也墜下去,最後四個人統統砸在倒塌的書架上,帶起的灰塵轟然升起,梁齊因忍著膝蓋上的疼痛,伸手拍開季時傿麵前的塵土,他一邊咳嗽一邊抬起頭,待灰塵散去,便看到沈先生站在他們麵前,胡須氣得幾乎翹起來,指著他們恨聲道:“都給我站起來!”

複又對上梁齊因閃躲的目光,錯愕了一瞬間後咬了咬牙,向來嚴肅古板的沈先生竟也忍不住破口大罵道:“你你你……你糊塗跟著這幾個混賬鬼混!今天你們四個不把藏書閣裏裏外外打掃幹淨,明天叫你們爹娘各自領回家去!”

自知理虧的另外三人低著頭,唯唯諾諾道:“知道了先生。”

梁齊因從小到大未曾被師長如此嚴厲地批評過,他臉上撲著灰,掌心蹭破,衣袍也髒,又難堪又羞愧,局促地站起身,拾起掉在地上的掃帚,獨自往一旁走去。

待沈先生怒氣衝衝地走後,季時傿剛剛那還低著頭認錯的態度頓時變了個樣,她幾乎跳起來拍在戚相野頭上,罵道:“戚相野,你個蠢貨!”

噎了一嗓子又被嗆了鼻子的戚相野委屈得厲害,抱著頭喊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嘛。”

裴逐歎了好幾聲氣,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認命道:“我去拿幾個掃帚來,你倆別鬧了!”

作者有話說:

改成15了,不然和後麵劇情對不上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