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陽】水鬼胎9
暗色猶如一場猛漲的潮水,瞬間覆蓋了整座宅院。所有蠟燭都滅掉了。不僅如此,家仆們尋來的蠟燭和火折子全部泡了水,好似被一層潮氣包裹。
“快,快出去買新的!”院裏有家丁在喊。
耳邊響過家丁們的催促聲,鍾言則在暗處穿梭自如,無人看到一位“姑娘”從屋裏溜了出來。看似無狀的潮濕確實正在蔓延,每往前走一步,鍾言都能察覺到地上的水漬。他很想看看這些水流了多少,但無奈光線過暗,別人看不清楚的地方他照樣看不清。
唉,不知以後世上會不會有一種不會滅掉的蠟燭,不管何時何地都能驅散黑暗,哪怕是三更時分,這世上也是光明璀璨。
不過這也就是鍾言心裏的瞎想罷了,世上哪有那麽好的東西。
麵前好像又有一灘,這水再多一些,就要把他的鞋底沾濕了。鍾言邊走邊躲著水,家丁們忙著亂跑亂找,踩出了一串串的濕腳印,一時間很難區分哪些人的腳印是幹燥的。但這些並不能擾亂鍾言的思緒,他隻跟著平伯言,繞過兩間房,走到了回廊的底端。
底端那頭有兩個人影,一動不動,他們麵對著麵,好似和身邊這場意外無關。
果然啊,這位平伯言並沒有看上去那麽簡單。鍾言在僻靜處起身上躍,踩在廊子的頂上往前走,逐漸靠近了他們。
“東西呢?”廊中一個人低聲詢問。
“帶來了,不過公子可要想好了!”另外一個人回答。
“我昨日思索整夜,唯有如此才能解心頭之恨,已經想好了。”說話的人是平伯言。
“不再考慮考慮嗎?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公子已有家室,為何自毀前程?”另外一個人還在勸說,顯然是希望平伯言打消念頭,“您這一步走了就無法回頭了,就算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妻女爹娘!”
平伯言已然不顧其他:“你隻管把東西給我就是!這是我要的嗎?”
那人重重地歎氣:“唉,是您要的,無色無味,一旦飲下就無力回天。恕老奴直言,這是不能做的事啊!秦公子病了這麽久好不容易有點起色,您這是……”
“你隻管給我就是!”平伯言直接搶過他手裏的東西,轉身就要離去,隻見廊子上頭跳下一個人來,身姿輕盈,竟然一直殺到他的麵前。
脖子上一冷,平伯言被人用刀刃逼到了廊柱邊上,動彈不得。
“手裏拿著什麽啊?”鍾言將刀刃往下壓了壓。
“你?”平伯言驚訝萬分,怎麽都想不到竟然是她,“你怎麽……”
“我怎麽會悄悄地跟出來,還悄悄地上了廊子,聽了你們的話,現下又拿刀逼問你,對吧?”鍾言看完他,又看旁邊的那個,“把事說清楚了,說不清楚,你們兩個誰都別想活!”
站在旁邊的家丁顯然已經魂飛魄散,一時間什麽都不顧了:“我說!我說!求女俠饒命!”
“你給他什麽東西了?你們竟然暗自勾結,想要害我夫君?”鍾言奪過平伯言手裏的紙包,“用不用我喂你們吃下去?”
買藥的家丁砰地雙膝下跪:“這不關老奴的事啊,老奴也隻是聽命辦事!平公子要這種藥末,我也隻是……”
“他讓你找你就找?你以為秦翎死在今晚,你就能逃脫?”鍾言將藥粉撒在地上,一腳踹開他,“滾,以後別幹這傷天害理的事!”
“謝謝女俠饒命,謝謝女俠饒命!”地上的人磕了幾個頭就頭也不回地跑了,而灑下的藥粉很快融入地上的水灘當中,逐漸變成黏糊糊的一層。鍾言用手扳過平伯言的臉,刀刃從他喉結上移,最終停在了他的麵頰一側。
“為什麽要害他?”鍾言將刀尖對準他的眼睛,“你不說,我就在你的臉上戳個對穿!”
平伯言不僅沒有懼怕,反而理直氣壯:“你和他狼狽為奸,難道就不怕報應?”
“報應?我幹的事多了,從來不信什麽報應,逆天而行的事都辦了,還怕你嗎?”鍾言掐住他的脖子,“說不說!”
平伯言輕蔑地一笑,索性閉上眼:“要殺你就殺了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秦翎他對不起柳蕊,他忘恩負義,始亂終棄,是天下摒棄之人!他生病那是他的報應!”
鍾言原本還以為他能說出什麽來,比方他說一直憎恨秦翎的學問比他好,比他聰慧,可沒想到居然是這個,心口不由地一緊:“柳蕊?柳蕊可是那位柳家的三小姐?”
“嗬,你不配提她的名字!你不配!”平伯言咒罵。
鍾言愣了愣,說不出心裏頭什麽滋味。按理說,她人都走了,死者為大,可這會兒還是計較地追問:“秦翎他怎麽對不起她了?他們有什麽瓜葛?”
平伯言像是自知難逃,心裏憋悶許久的話一吐為快。“他們?他們有婚約,這算不算瓜葛?”
“婚約是婚約,又不是他們各自的事,莫非……”鍾言頓了頓,居然有些退縮,“他們之前已有……私情?他們之前常常相見,私自訂下了終身?”
“那怎麽可能,你休想汙蔑柳蕊!”平伯言一聽這個宛如被割掉了心頭肉,“柳蕊她自持慎重,和你這等破敗的女子是雲泥之別,她怎麽可能和秦翎私相授受彼此情愛,更不要提常常相見!她不會幹這種事!”
哦,這鍾言就放心了,立馬又問:“那他們對彼此毫不知情,又怎來忘恩負義、始亂終棄之說?你別信口胡言,汙蔑秦翎。這不僅是汙蔑了他,更是玷汙了柳三小姐的名聲,她人已去,你這算什麽?”
“他們本有婚約,柳蕊本應嫁入秦家的,可秦家當年退婚!退了婚的女子是多麽難堪,這種滋味你一定不知道吧?若是她沒有嫁給王家,又怎會因坐蓐而死!還不都是秦翎害的!”平伯言將鍾言視作秦翎一般,眼神充滿怨毒,“你頂替了柳蕊的名分,享了她的福氣,我恨不得你們一同去地下陪她!”
鍾言聽完了,又沒聽明白:“當年退婚又不是秦家自己說了算,秦翎病重,難不成還拖著柳三小姐的花樣歲月嗎?你以為秦翎想病?”
“可他如今好了啊,若是柳蕊嫁入秦家,一定比你照顧得更好!她是媒妁之言,你是買婚衝喜,是撿了個現成的,一嫁入秦家他就好了。若是柳蕊還在,那才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如今你坐享其成,你怎麽配提她的名字!”平伯言將怨恨通通發泄出來,“你殺了我吧,殺了我,我家照樣不會放過你!隻可惜柳蕊再也活不過來了,那樣好的女子……世間再也不會有了。”
鍾言哼了一聲,轉手將刀收回。
平伯言已做好了必死的心境,不明所以地看過去。
隨後看到一隻手高高揚起,臉一偏,被人用足全力抽了一個耳刮子。
“你!”平伯言瞪了過去。
啪!緊接著又是一個!打得響亮清脆!
一個之後還有一個,一個接著一個,鍾言左右開弓,兩手一起。讀書人哪裏是他的對手,連續抽了不下二十個才停手,直接將平伯言抽懵了。平伯言白淨的臉皮增添了一層又一層紅色的掌印,已被抽得發麻,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唯一有知覺的部位隻剩下鼻子,鼻梁骨狠狠發酸。
鍾言還想再打,隻不過忽然想起腕上戴著玉鐲,他怕自己打開心了會不小心傷著它,可千萬別碰碎了。
“怪不得,我就看出你對秦翎不壞好心,隻是沒想到居然因為這個。”鍾言揉著手腕,不知道該說他笨還是癡。他以為自己是撿了現成的便宜夫君,嫁過來剛好碰到秦翎的病情有所好轉,殊不知這好轉是怎麽來的。
“你以為柳蕊嫁給秦翎,今天就不用守寡了?”鍾言想想就氣,自己這麽費心費力,恨不得拚上一條老命,然而在這人眼裏居然是坐享其成,“你口口聲聲說秦翎始亂終棄,他們還未開始,又怎麽來的棄?莫非你當年求親不成,便恨上了秦翎?”
平伯言捂著嘴角,一擦,竟然被抽裂嘴唇,全都是血。
“你自己沒本事,求不得柳三姑娘,憑什麽恨上別人?退親是兩家的決定,你明明知道秦翎是身染重病,卻執意怪他,我看你是私人恩怨太重!”鍾言又踹他一腳,“再退一步說,柳三小姐退婚後都沒嫁於你家,是柳家看不上你,又關秦翎什麽事!”
平伯言接連被打耳光又被踹,身子重重地倒在地上。
“最看不得你們這等滿口仁義道德的人,心裏都是髒的,我還以為讀書人都像他那般幹淨呢。”鍾言一腳踩在他胸口上,“柳蕊再嫁,這不關秦翎的事,你若真想報仇,就該去柳家找逼她成親的人,找讓她受生產之苦的人。她死於坐蓐,你去找不讓她下地通風的人,怎麽這些你都不找,看秦翎好了,就將所有恨意倒在他的身上?我看你是一點本事都沒有!”
平伯言的胸口沉重,連續咳了幾聲:“你……你個瘋婆,你不配說柳蕊的名字!”
“柳蕊柳蕊柳蕊柳蕊,我就說!我不光說,我以後還天天說!”鍾言再次一腳下去,“道貌岸然,假意深情!你若真傾心於她,有本事一輩子不娶親,上山當個和尚,了卻紅塵煩惱,我也敬你是個情種!你早早和別人成婚,已有妻女,你家夫人就是這樣讓你隨意糟蹋的?”
“我……”平伯言說不出話來。
“你家夫人和柳蕊有什麽區別,嫁了你這麽個不忠不義的怯弱之人。柳蕊就算嫁了你,也過不上好日子,有本事你自己下去陪她,別扯上別人。”鍾言說完蹲在地上,薅住他的領口將人拎起一些,“你若真有良心,好好收收心對你妻女,少在別人麵前一副情深義重的樣子,裝相裝得讓人惡心!”
說完,鍾言將手重重地一放,任由平伯言摔在地上。轉身剛要走,忽然再轉過來,一把取下他腰墜上的香囊,秦翎還沒得戴呢,他這種衣冠禽獸不配拿著。
越想越氣,鍾言又多踹了幾腳。
手中的香囊大小未變,隻是潮濕得很。這裏頭裝的都是薏米,鍾言拿起聞了聞,果然,滴出的**不是水,而是酒,是平伯言舉杯時不小心灑上了酒水。而薏米能吸收潮氣,若在水鬼的身上不應當是滴水,而是膨脹變大。
宅子裏仍舊亂哄哄成片,鍾言繼續穿梭其中,依稀聽到家丁們正在納悶兒,吵嚷著說些什麽。
“怎麽回事,買回來的香燭也不能用了?”
“買的時候明明好好的,怎麽一回來就……”
“點火把,點火把!快!”
“點不著啊,火折子都泡水了似的。在院外點著的火把一拿進來就滅掉。”
有水鬼在,你們還想點上燭火?當真是做夢。若能順利點上,那水鬼上岸也就沒那麽不好對付了。鍾言循著地麵水多的小徑往前走,手串也不由地震動起來。眼前已經沒了回廊,全部都是宅子,鍾言看了看屋頂,繼續往深處走去。
宴廳內,曹正卿正在安撫賓客:“招呼不周,招呼不周,這實在是……今日怎麽都點不上燭火,這……”
秦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地拿起茶杯來,再飲了半杯。
不一會兒,曹正卿走到他們這一桌來,徑直到秦翎的身邊:“唉,你師娘不在,家裏無人操持,這就出了大亂子。你們好好坐等,已經派人滿城去買上好的蠟燭了。”
“不急。”秦翎將小巧的茶杯放回桌上,困得睜不開眼睛似的,邊說邊闔上眼皮,疲乏席卷了他的全身,他仿佛一觸即碎,竟然坐著睡著了。
而他背後,那張符紙已經濕了一大半,朱砂字跡在水的浸染下變得模糊起來。
鍾言走到了拐角,再往前走就是內室,是曹正卿家室居住的地方。然而就是在這裏,他看到了一個絕對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徐長韶。
他的身影一閃而過,隨後朝著更後麵的院門進去了。那院門是個寶瓶形狀,由於兩側的燭燈已經滅掉,看不出門裏有什麽。
鍾言取出隨身攜帶的薏米,輕輕地撒在了地上。
薏米在小徑上鋪了整整一層,很快浮現出一串腳印來。腳印上的薏米比周圍的薏米大了不少,像是一顆顆沒有光澤的小珍珠。鍾言再次看向屋頂,隨後義無反顧地走了進去。
越往裏走,鍾言覺著越冷。
這是潮濕中的濕冷,哪怕穿得再多都很難抵禦,冷風直往骨頭縫裏鑽,讓人不寒而栗。他跟著徐長韶的身影深入,走過彎彎繞繞的小路,最後停在了一處房門口。
這回再次看向屋頂,鍾言就不止是隨便看看那麽簡單了。
宅子也分五行,有金木水火土之分,每一種大宅都對應相應的屬性。但除卻五行宅,風水還和屋形有關,因此也成為了“房煞”。
眼前的風水儼然已經準備成煞了。
“屋角明低陷,欹側成陷落,投河不自知,院前徒漂泊。前後樓步陡,階級欲垂頭,半夜盡點燈,落水無名河。”鍾言喃喃自語,這屋子的屋角低陷於周遭,左右對稱結構又被破壞,樓梯先高後低,和前方的屋頂相比,整個屋形呈現下垂之勢。
多清晰的投河落水格啊,每樣都占全了,除了這裏,再也找不出這麽容易成煞的屋子。
推開房門,鍾言先聞到了一股腥臭味。
不同於浮屍的屍臭,這是實打實的魚腥臭,如同誤入了鮮魚渡口,滿船滿船的翻肚死魚往下倒,魚漂浮了滿河。鍾言捂住鼻子,拿出自己卷著符紙的火折子,一下拉開,火光照亮了前方。
前方,有一張大於常人四五倍的臉,和鍾言麵對著麵。
已經看不出性別來,淩亂的發絲隨意飄動著。之所以發絲能夠飄動,是因為這一具泡發了的屍體在水裏。
鍾言的麵前根本不是什麽屋子,而是一個巨大的琉璃水缸,水缸的上頭用石板封了蓋,滿溢的水不斷往外流淌,將琉璃壁淌花了一整層。
壁上凝結了一層又一層的水珠,鍾言取出袖口的手帕,將水珠擦淨,水裏泡著的人完全看不出模樣,單單是看體型,就有鍾言身軀的四五倍之寬。若是別人一定已經嘔吐不止,但鍾言不是人,他能仔細並且認真地凝視它們。
這幾乎頂到天花板的琉璃水缸裏,泡著兩個人。
也隻有鍾言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來,它們曾經是人。
黑發過腰,不管活著的時候這發絲如何備受養護,到了這會兒也變成了水下的浮絲,泡在發黃的屍水裏,好似不能名狀的水草。鍾言想起那些水草纏人的傳說,有經驗的老人都知道,有時那些纏住落水者的水草並非水植,就是水鬼的頭發。
發絲裹著屍首的麵容,看不出麵目。鍾言隻能再次靠近,幾乎貼在琉璃壁的外側去看,忽然間,屍首在水中無意識地翻滾,另外一具漂到麵前。
鍾言再次將琉璃壁擦了擦。
屍首像龐大的滾木,在水中翻滾,臉上的發絲緩緩漂移,露出已經變成三倍之大的麵龐。鍾言將火折子挨近,完全看不出它活著時是什麽樣,但是看到了它腫脹到手掌那麽大的耳朵。
耳朵上有耳洞,戴著一副綠晶石耳環。
鍾言再看另外一具屍首,這一具的耳朵藏在過腰的長發當中,根本找不出來,但是它如同樹幹粗的手腕快要斷了。
因為手腕戴著一支銀鐲子,生生勒進了皮肉。
鍾言往後倒退一步,喘了一口氣。
再看兩具屍首的腹部,大如牛犢,肚臍眼的地方伸出一根手指粗的血管來。血管半透,隱約可見紅色的細細血絲漂浮在周邊和斷裂處,坐實了這血管的另外一端曾經有一個活物。
屍首的手上,曾經的纖纖玉指已經比鍾言的手腕還要粗了,曾經纖腰緊裹的綢緞也被屍首撐碎,變成了水裏的爛布頭。
而盡管它們的頭顱變得無比巨大,仍舊看不到眼睛。上下眼皮完全泡腫了,連一條縫隙都睜不開。隻能看出其中一具屍首的眉心處有一點紅,是一顆發爛的朱砂痣。
鍾言心口一陣惡心,帶有業火的胃部開始鬧騰,讓他莫名地想要嘔吐。他往後兩步,當真要吐出什麽來。忽然,那兩具屍首的肚子裏好像有什麽在動,薄薄的皮膚好似不堪重負,即刻就要撐破了。
借著微弱的火光,鍾言看到在肚子裏動的是兩個身型如同自己這般大的人,或者說,不是人。它們的手朝肚子外麵推著,薄如紙張的肚腹皮肉被撐出五指的形狀。它們的臉也貼著屍首的肌膚往外頂動,甚至能看出明顯的五官來。
是周鈺的臉。
鍾言差點走了神,回過神來當機立斷,取出隨身攜帶的匕首刺向了琉璃壁。
宴廳內,秦翎已經睡著了,虛弱到坐著就能熟睡。由於燈火還未重燃,他睡在原座無人知曉,仿佛隻要沒有人吵他,他便能安安靜靜一直睡下去。
但是旁邊還是有人看著了,徐長韶和他隔著一座,時不時瞥過一眼。就這個身子,說他大好了,還能娶妻,徐長韶當真不信,秦翎眼下這個樣子已經半死不活,誰推他一把都能送走他。
不會是回光返照吧?徐長韶忽然警醒,他可千萬別死在自己身邊。
“秦翎?秦翎!”他趕緊叫了叫。
可是秦翎毫無反應。
“你沒事吧?身子若是不行就該在家修養,跑出來嚇唬人,算什麽君子?”徐長韶特意大聲了一些,“再說,今日是恩師壽宴,你在這裏出點事算什麽?你……”
話還沒說完,一隻冰涼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徐長韶雖然並不膽小,可還是嚇了一跳,畢竟這隻手太冷了,就像整個人在冰窖裏睡了一夜。
“我還當是誰呢,怎麽是你?”徐長韶不滿地問,“你不是和你夫君恩愛嗎?他已經病昏過去,你一介女子怎麽還瞎跑出去?”
“我出去看了看。”鍾言將手從他肩上收回,“你們在說什麽?”
“沒說什麽啊,秦翎身子都弱成這樣了,趕緊扶他回去,省得在外頭丟人。”徐長韶又看到了她身後的周鈺,“周兄,來,你我再喝一杯。”
麵前就是剛剛滿上的酒杯,徐長韶將酒杯執起,先抿了一口:“雖說暗無燭火,可燭火將今夜的星子壓過一頭,實在不美。明月皎潔,如此這般自酌自飲也不失為風趣一種,來,咱們……”
嗤,一下子,他背後響起布料撕裂的聲音,除此之外還有一股劇痛,由後心傳到了滿背。手裏的酒杯再也拿不穩了,直接掉在了梨花木的桌麵上。徐長韶忍痛回頭去看,隻見周鈺的手剛從自己的背後抽出來。
隨後身子一沉,他倒了下去,趴在了桌麵上,後背一個巨大的傷口。
而這時,秦翎終於睜開了眼睛,隻不過他背後的符紙全部被紙沾濕。紅色的朱砂和黃色的符紙糊成一團,這張符顯然已經廢掉了,沒有任何作用。
“你回來了?”秦翎睜眼後就看到了鍾言,隻不過這會兒的眼皮已經有千斤沉了,怎麽都睜不開。多看她兩下就要用光所有的氣力。
身體裏像是有一個抽幹精神的空洞,不斷往外泄氣,秦翎很想抬頭好好看看,可脖子也沒了支撐的能耐,隻能深深低垂著。
鍾言和周鈺就在這時走到他的背後,占據左右兩邊,一人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周鈺腰墜上的薏米香囊已經被裏麵的米撐裂。
“你們……咳咳……要幹什麽?”秦翎低著頭問,皮膚竟然白得快要透明了。方才還能坐姿端正,眼下連端正都做不到,隻能靠在椅背上。無法用力的虛弱成了唯一的感覺,秦翎的頭再次垂下,看到了兩隻青色的嚴重變形的手。
指甲的尖端彎曲內扣,手指的骨節和正常人剛好相反,每根手指都往後撅,好似怪異的雞爪。
秦翎卻笑了,將全身的力氣都積攢到前胸來,緩慢地抬起頭,好似這條命就剩下最後一口氣。
“你們……是誰?”秦翎問,“誰讓你們殺我?”
這兩個問題當然得不到答案,秦翎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手穿進了自己的胸膛。單單是穿進胸膛還不夠,似乎是下定決心要奪取性命,兩隻手快進快出,在左右胸口各穿出一個腕口大的窟窿來。
傷口不止有血噴湧而出,還有透明的水,無窮無盡往外流。
奇怪的是,秦翎並沒有死去。
“咳咳……”可秦翎看著快不行了,但臉上仍舊掛著一抹笑容。那是看穿一切的笑,掌握戰局的笑,也是一種放心的笑,對鍾言信任的笑。
“你們殺不了我,我信她,我在等她回家。”秦翎說完這句話便塌陷了,不是摔倒,而是全身往下一塌就沒了,像河堤邊用泥沙堆砌而成的擺設,隻能夠短短地停留一刻便無影無蹤。地上僅剩下他今日所穿的鞋襪衣物,以及鍾言出門前親手給他挑選的白色玉冠。
轉瞬間,衣物和玉冠同樣化為灰飛。
兩個水鬼對視一眼,忽然無聲地咆哮起來。它們再也沒有繃住人形,即刻變回了原形,如同青色的大魚在地上遊走,爬行,地麵上薄薄的水灘就是它們的助力。很快,它們穿行過回廊和寶瓶形的小門,爬進了那間睡房。
方才還完好無損的琉璃壁已經被破壞掉了,帶著魚腥味的水到處都是,屋裏臭氣撲鼻,根本無法進人。可這卻是它們鍾愛的氣味,在這濃烈的腥臭中它們滾進了地麵的屍水當中,就像那擱淺的魚。
但它們最終的目的並不是屍水,而是地上的屍體。
屍體泡了太久,像兩座肉山癱在地上,白色的肉反著光,已經看不出一丁點活人肌膚該有的紋理。巨大的肚子上還掛著那兩根臍帶一樣的血管,兩個水鬼發出絕望的哭嚎聲,憤怒地撕開了屍體的肚腹。
變黑的髒器流得滿屋都是,水鬼找到了兩具屍首肚中大如浴桶的宮體,撕開後迫不及待地鑽進去,將薄薄的一層紅肉披在身上。
它們還想回到這裏去,就這樣卡在屍首的盆骨當中,閉上了眼睛。
可是一切都晚了,宮體一死,上了岸的水鬼也活不下去。鍾言躲在刺繡屏風後頭看著這一切發生,眼睜睜地看著兩隻水鬼的青色身軀幹癟下去,最後縮成了不足月的嬰胎大小。
他這才走出來,一腳一個,踩成兩灘腥臭的青色肉泥。隨後他顧不上其他,快步走出房間,朝著宴廳的方向去了。水鬼已死,這屋裏馬上就要亮起來。
宴廳當中的慶賀還沒結束,雖然沒了燭火之光,可上前敬酒的人還是絡繹不絕。曹正卿剛剛放下酒杯,站起來詢問:“怎麽還沒買到燭火?”
“回老爺,買回來了!”幾個家丁捧著木匣進來,“馬上就點上!”
“快些吧。”曹正卿說完坐回原位,又有兩個門客過來祝壽,他連忙站起來再喝兩杯。等到這兩杯喝完,人已經有些微醺了。
然而,耳邊又一次響起了腳步聲,興許又是來勸酒的。盛情難卻,曹正卿擺了擺手:“唉,老夫不勝酒力,好意心領,歇息一下再喝。”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酒杯端過來。
曹正卿疑惑地看過去,眼前黑影一閃,他隻覺著這影子很是眼熟,等到想起來這人正是秦翎的正妻時,脖子上已經有了一陣深深的涼意。
“呼!”家丁將火折子一吹,終於點上了,他迫不及待地攏著這點微光,湊到了燭芯上頭,隻求這回千萬別滅掉。
或許是心誠則靈,這回的燭火沒再熄滅,順順當當地點了起來。同時點起來的還有堂內其他蠟燭。燭火本微弱,但聚在一起就將四周點亮,所有人為這得來不易的火光舉杯共飲,忽然有人發現徐家的公子身受重傷,趴在桌子上。
而今日過壽的曹正卿,雖然人還坐在正前方,可他的頭已經被卸了下來,雙臂緊抱,捧在懷中。同時心口處多了一個大窟窿,心髒已經被人挖走。
所有人愣住了。
被抱在懷中的曹正卿頭顱還有一口氣,最後眨了兩下眼睛,不動了。
“啊!”緊接著,堂內響起刺耳的尖叫。
作者有話要說:
秦翎:好困,睡覺去了,等老婆回家貼貼。
鍾言:讀書人也有傻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