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陽】水鬼胎7
一聽點名要大當家來,夥計先是一驚,隨後麵露難色:“您這是要什麽棺?”
“要一口少說也有幾十年的棺,光是枕木就夠普通的棺材做板,棺上要雕龍畫鳳,金粉點睛。”鍾言坐在屋裏最顯眼的太師椅上,“你可別說你們福壽堂做不了。”
“幾十年的棺……”夥計甚至懷疑這位小姐是來找事的,要麽就是家中有親人病故,傷心欲絕,害得腦子不清楚了,“幾十年的棺我們堂內怎麽可能有?就算有,也都是存放於各家之內,早早開始刷油。這樣的大棺需要聚氣,不能離老人太遠,隻能放在宅內,沒有放在別處的道理。”
“我要說,這棺材不是給老人用的呢?”鍾言反問。
夥計一下沒明白,完了,這位姑娘腦子不清楚。
“是給十七八的男子所用。”鍾言又說。
“這……您是拿小的打趣吧,十七八的男子不能用那種棺,棺太好了,這人反而走得不順。”夥計怕她不懂,好言相勸,“要不您再去別家看看,隔著兩條街的地方還有一家念慈堂。”
鍾言一搖手:“你隻管把我的話告知你們大當家。”
“可大當家已經封刀,近來不見客。”夥計說。
“沒事,你去說就是,我等著。”鍾言笑了笑,不會為難不知者。
縱使心裏再有疑慮,可夥計還是退回後堂去找大當家了,但心裏已經有了結果,大當家不會出來見一個胡言亂語的女子。沒想到,大當家聽完後差點打碎手裏的茶,輕聲問:“你看準了,是一個女子過來的?”
“是啊,穿素服,戴白花,看著像守寡。”夥計忙回。
大當家便沒再說話,但是也沒有出去,而是走到香爐前燒了三炷香,對牆上掛著的祖師爺像拜了拜。夥計從沒見過大當家這樣謹慎過,也跟著拜了拜,隨後大當家破釜沉舟一般沉了沉氣,這才朝外走去。
夥計懵了,這是怎麽回事?那女子又是什麽來頭?
外堂裏,鍾言正在看腕口的鐲子,若說論水頭,他在師兄那裏不是沒見過更好的。全天下的奇珍異寶他都見過了,榮華富貴也享用過,可是這對玉鐲怎麽這般好看呢?仿佛天生就該在自己手上,給誰都不行。
腳步聲由遠及近,急匆匆地到了麵前,鍾言抬頭一看:“呦,您就是大當家?”
大當家竟然出了些許的薄汗,仿佛變了個人:“是,我就是福壽堂的當家。”
“那您知道,我這次來是要幹什麽呢?”鍾言反而問他,起身後,兩人平視。
大當家隻是抬眸,但並未直視,身前一陣藥香襲來,但是這對他而言並不陌生。甚至可以說,除了木頭味,這就是他最為熟悉的氣味,因為來福壽堂的人大多是為了籌辦喪事,家裏必定有重病之人。
這會兒,這藥香仿佛提醒著他什麽。而麵前的女子身著素服,可麵若桃花,不像是家裏有喪的心境。
“您該知道我是誰家的人吧?”鍾言見他不說,又問。
“自然知道。您是秦家的大少奶奶,這回是為了秦公子的事來。”大當家率先鞠了一躬,身子低低地壓下去,夥計從未見過他對誰行此大禮。
“既然您知道我來,就該清楚到底怎麽回事。”鍾言俯視著他的後背,等著他站起來,“在我動手之前,您還有什麽話要交代?”
“當家的……”小夥計往前一步,攔在當中。莫非這位姑娘家要取人性命?
大當家搖了搖頭,將夥計推到一邊,再次對秦少奶奶鞠躬:“所有的事都由我一人擔當,還請您大人大量,放過福壽堂上下老小。”
“這點我必然不能答應,誰下手害我夫君,我自然要他絕戶絕門,就算入了土我也掘地三尺。”鍾言笑了笑,“這會兒時辰還早,您帶我去看看後頭。”
看看後頭?大當家沒聽懂。
“看完了,我再動手。”鍾言看向通往後院的門,“請吧。”
大當家甚是驚訝,還以為她要直取自己的性命,沒想到還要去後堂看。可這也不是什麽好事,沒準是打算屠門。但眼下已經沒有別的法子,隻能任由她怎麽說便怎麽做。
後堂比外堂嘈雜些,福壽堂所有的手藝人都在這裏了。鍾言走在前頭,走走停停地看著,眼前是滿院子的紙人。有的師傅正在紮竹條,有的師傅正在描顏色,還有的將紙貼在竹篾上,作出了三進大宅的規格。
鍾言從他們身旁走過,一一掃過那些成了形的紙人,轉頭問:“您從前也幹過這活兒?”
大當家如履薄冰:“幹過,小徒弟都要從削竹篾開始學起,從小的紙人紮起,再是捏金元寶,做招魂幡。”
“您家的紙人做得不錯,惟妙惟肖,放在院裏像能活似的,隻等天一黑就抬腿跑了。”鍾言意有所指,幾個做紙人的師傅聽完並不十分高興,紙人能跑,這在他們眼裏是忌諱。
再往前就是一堆五六歲的小徒弟,別看年齡不大,已經可以像模像樣地捏元寶。金色的元寶和還未剪出形狀的紙錢都堆在一起,等待一會兒用絲線穿成一串。
“再往後走就是削木的地方?”鍾言問,就好像這裏是他的地界。
大當家點了點頭:“是。”
“那我去看看。”鍾言輕抬腳步,不顧周遭異樣注視向前走去。還未走到下一個院就聽到了錘砸聲,地麵好似也跟著震動。等到走入,眼前已經換了一番天地,方才是滿地金銀,這會兒是滿地的木花。
薄薄的木屑卷起來,猶如花朵綻放。
鍾言邊走邊問:“我夫君的棺木就是在這裏頭做的?”
大當家說:“是。”
“做好了多久了?”鍾言問,旁邊剛好有一口剛做好的棺材,還是新的。
“五十年,那是我和我師父一起做的。用料內層是上好的大葉紫檀,外頭怕腐壞,貼了其他的木頭,就算入了土被蟲子啃咬也傷不到內層。每年刷油一回,足足五十回。”大當家的汗又冒出來了。
“那您覺著,十七八的男子能用五十年的棺木嗎?”鍾言的麵色冷了些,眼尾帶著胭脂紅。
大當家頓了頓:“自然不能用。”
“為什麽不能用?”鍾言如同一個無知孩童隨意發問。
“棺不可比人年長,但木可以,故而有錢人家哪怕找著上好的百年木料也不能輕易做棺,隻是原樣存放。等人過了四十歲才能動手,這樣即便人在五六十歲駕鶴西去,棺材也才做好一二十年。所謂大人用大棺,小人用小棺,就是這個道理。若是四五歲的孩童,恐怕都不能入棺,或棺木極薄,而……”
“那為何你們給秦翎那樣的棺?五十年的棺材,原本是你們鎮堂之寶吧,怎麽就給秦翎用了?”鍾言已經動了怒。
大當家自知理虧:“少奶奶好眼光,那棺木原本是準備給大壽之人,非百歲不能用。事確實是我辦的,還望少奶奶放過其他人。”
“我一會兒自然和你算賬。”鍾言吸了一口氣,將雷霆怒火壓在心頭,“再往後頭的院子是幹什麽的?”
大當家不敢怠慢:“是做棺內擺設和雕漆的。”
“好,我去看看。”鍾言徑直朝那邊去,到了門前將門一踹。
聲響巨大,似乎要蓋過身後的削木砸釘聲,院裏隻有一個夥計,光頭,赤膊,剛從一口棺材裏出來。
“大當家來了。”那光頭站在棺木旁邊,“又帶人看棺?”
“是,你忙活你的。”大當家吩咐,又轉過身說,“少奶奶別怪罪,我店裏的夥計常年和棺木為伴,並不知曉店外之事。禮數不周,實屬無心。”
“沒事。”鍾言走了過去,繞著光頭夥計那身結實的肌肉看,“出了不少汗吧?我給你擦擦。”
光頭夥計一愣:“這是體力活。”
“是,看著你就健壯,這身子比我家裏那個病秧子好上幾十倍。”鍾言說著還上了手,冰冷的手在男子的胸口滑過,走到後背去,指尖又撫過線條明顯的背脊,“是個有力氣的。”
大當家一時偏過臉,看不透她究竟怎麽回事。誰都知道秦大公子體弱多病,能活著也是廢人,怎麽這位少奶奶一點都不知道避嫌,還在外頭撫摸男子身軀?莫非是……
“謝少奶奶誇獎,實在不敢當。”光頭夥計往後退了半步,“若是沒其他的事,我繼續下棺了。”
“別,我真有事要問你。”鍾言搭上他的肩膀,這人足足高出自己一頭半,“你這麽有力氣,都會做什麽活兒?”
大當家幹脆轉過了身,從前也聽說過烈婦和外男糾纏,大概就是如此了。
光頭夥計的眉心一皺:“什麽活兒都能幹,少奶奶您指什麽?”
“你這雙手可真有力氣。”鍾言又去摸他的右手,薄繭一層,指肚飽滿,骨節突出,“我最近睡不好,能不能給我做個枕頭?”
這是明晃晃的邀約了,大當家看向木門,自己是不是該離開了?有傷風化,有傷風化啊。
想不到光頭夥計卻直接拒絕了:“少奶奶好意,隻不過我自來習慣做木頭的活兒,不是您要找的人。”
“你怎麽知道我說的不是木頭活兒?我要的枕頭可不是在**用。”鍾言稍稍踮起腳尖,抿了胭脂紙的雙唇在光頭夥計的耳邊輕啟,“我要的枕頭是放在……棺材裏的。”
光頭夥計頓時瞳孔一縮,太陽穴青筋暴起,有力的手臂上也起了凸棱的青筋,好似下一刻就要將鍾言攔腰撕扯成兩半。可是馬上他便汗如雨下,身體內有一股力量遏製了他的行動,麻痹之意從前胸後背蔓延開來,一直散到手指尖。
緊接著脖子上一緊,有什麽絕頂鋒利之物繞上了他的頸子,隨著那東西收緊深勒,他眼前的人物和景致徹底上下顛倒,逐漸染上一層濃稠的血色。
大當家隻聽身後有什麽東西掉了,猶豫著回過了頭,可是接下來他眼前這幕是絕對想不到的景象,恐怕直到閉眼入棺也不能忘卻。
地上有一顆人頭,正是剛剛還在開口說話的光頭夥計的腦袋,眼、口、鼻、耳正往外冒著黑血。
而他沒了頭顱的屍首還站在原地。
無頭屍首的背後站著秦家的大少奶奶,她的兩隻手還放在屍首的肩上。
“呦,這就死了?那我可得離遠些。”鍾言神神叨叨地說,連忙退了幾步。屍首這會兒像活過來一般,抽搐抖動兩下,筋肉的硬度還未褪去,可是被橫切的頸子噴出了半人高的鮮血。
鮮血灑滿全身宛如雨水流淌,將他身上皮膚都染紅了。
鍾言厭惡地看過去:“惡心。”
大當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眨眼之間自己的夥計就死了一個,腦袋搬家,饒是他見過再多死人都沒有這樣的死狀。他再看向動手的那人,她正步步走來,顯然下一個就是自己了。
結果她隻是用鞋尖踹了踹:“起來說話!”
大當家驚魂未定,根本起不來。
“好,那你坐著聽我說,我問你什麽,你就說什麽。”鍾言找了個幹淨的地方站著,不想弄髒了這身好衣裳,這可是秦翎花了銀子給自己做的,“秦家當時是怎樣和你要棺的?你為什麽給了?”
大當家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磕磕巴巴地說:“少奶奶饒命,是秦家的管事錢修德來要的,說是……說是家中要備一口大棺,讓我拿出最好的來。”
“那你就給了?”鍾言將手裏的斬命絲收好。
大當家點了點頭,又快速地搖了搖:“起初並未想給,隻是錢修德幾次三番來要,說秦家就需要一口鎮宅的大棺才能度過危機。我說那口棺材不能輕易使用,必須要……必須要高壽之人才能入殮,他說無妨,還足足開出了五倍的價錢來。”
“所以你就給了?”鍾言猜得沒錯,其實這大當家並不是殃人,他隻是貪財。
“起初並未想給,隻因師父曾經說過這棺不能輕易挪動。可是……可是……”大當家悔恨萬分,恨自己貪圖錢財,破了規矩,“原本我也不清楚那棺是給秦大公子用,還以為是給秦老爺留著。我想著,秦老爺如今身子康健,四五十年高壽而去,也配得上用它。可沒想到……”
“沒想到,棺材剛挪進去,你就聽說秦大公子衝喜成親的事,知曉他命不久矣,清醒過來,原來那棺材是給他的。”鍾言替他說完,
大當家閉上了眼睛,雙腕因為恐懼而顫抖。
“那你為什麽怕我,就好像算出我要來?”鍾言再問,看來出麵來辦這事的人是錢修德,那他背後的指使之人還未露麵。
大當家從坐姿變為了雙膝下跪,先磕了個頭:“這些時日我夜不能寐,自知有愧,就算到了地府也無顏麵對師傅和手藝師祖。少奶奶既然這樣問,那我便說了,那棺材不能給秦大公子用,棺木太好,他年輕,隻會燒得他魂魄不安,說不定無法轉世輪回。我日日叫人去打聽,不知哪日出殯,原本想著等他出殯之日請道士作法送他,可一直沒有消息。”
“後來聽說他娶了妻,昏睡十日之後竟然好了。”
“我在棺木一行內行走多年,自知衝喜之說一直是假,若是真能衝喜救人,世上哪還需要我們這行?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秦大公子娶的妻非同一般,必定是一位高人。可若真是高人,必定能看出棺木有異,會來尋我報仇。”
“隻求大少奶奶開恩,隻殺我一個,放過堂內夥計!”幾個響頭磕下去,大當家的額頭沾了一片黃土。他不能不求,眼前就死了一個,恐怕是被自己牽連的。
鍾言沒攔著他,他貪財賣棺,讓他磕幾個頭給自己認錯也是應該,偏等他磕完頭才說:“我原本就沒打算殺你。”
“啊?”大當家一怔,“那您為何……”
“他是殃人,我就是為了殺他而來,你雖犯錯,可罪不至死。”鍾言看向地上的頭顱,“隻是你識人不清,居然不知道他背地裏在你們鎮堂的大棺裏動手腳!”
“殃人……殃人是什麽人?”大當家從未聽過。
鍾言搖搖頭,其中的大小事自然不必讓他知曉:“你隻知道他不是什麽好人就行。”
“那您又怎麽知道是他……”大當家一陣後怕,堂裏竟然藏著這樣一個禍害。
“因為我特意在大棺裏躺過一夜,就是因為睡了四個時辰才試出棺內的玄機。”鍾言摸了摸後腦勺,“棺內有鈴,可那還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棺枕出了大問題。那枕頭的木芯子比尋常尺寸高了半指,看是看不出差別來。就算將屍首放在上頭,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出事。可就因為高了那麽一丁點,尺寸剛好,三個時辰之後我便覺著上眼皮沉重。我是活人尚且感覺得出,若是死人,你覺著會怎樣?”
大當家脫口而出:“屍首雙目會睜開一縫,屍開眼,不能瞑目,乃是本行大忌!萬萬不能!”
“這就是了。”鍾言將地上的頭顱踢遠了些,“如此精巧的功夫隻能是你們堂內人做的,而在棺枕上動手腳的人,就是殃人。我手上沾了劇毒,觸摸之際已然沾在他身上,深入皮肉,趁他不備取他性命,也算替天行道。殺了他,福壽堂的人我便不再動,往後你們該怎麽開張還怎麽開。”
“多謝秦少奶奶!多謝秦少奶奶!大恩大德,必湧泉相報!”大當家如醍醐灌頂,“隻是我們福壽堂隻做死人的買賣,不能對您盡孝,否則您要什麽我都悉數奉上!”
“你別說,我還真有事求你。”鍾言要的就是他這句話,不知不覺間將福壽堂收為己用。他將大當家召喚過來,耳語了幾句,大當家驚訝一瞬,但咬著牙說:“成,你吩咐的事,我一定辦成!”
秦宅內,秦翎早早回了院落,坐在窗前看書,寫字。書桌的一角放著那顆早已不能入口的消梨,完全萎縮了,比原先一半還要小。
薄荷飲在身後的藥爐上煎著,手邊放著兩道點心,都是她昨日給自己做的,沒舍得吃,這會兒慢慢品嚐。
一道是桂花糖雪花糕,籠屜裏剛蒸出來的時候宛如一捧新雪,潔白透明,這會兒再蒸過仍舊十分晶瑩,還未入口已經嗅出香甜。上頭撒著一層新釀的桂花糖漿,金黃色的漿中混著尚未搗碎的桂花花蕊。
秦翎拿起一塊,放入口中,秋日果然是食用桂花的好時候。入口即化,味道清新卻彈牙,薏米的香甜被桂花烘托出來,讓秦翎忍不住又吃了一塊。
再有一道就十分好看了,秦翎從前沒見過,但是她給這點心取了個有趣的名字,叫玫瑰千層茯苓糕。不知她如何做的,將糕點蒸出了五六層的樣子,每次都鋪了一層淡粉色玫瑰醬。而夾層的糕體便是茯苓了,香中發甜,但是比雪花糕鬆酥,淡淡抿入一口好似嚐過了萬千鮮花,香氣撲鼻。
她還說,等明年入夏,親自下廚做涼糕來給自己吃,再冰一碗西瓜,澆上蜜水。
秦翎捏著半塊茯苓糕,不由地出了神。自己並非貪圖口腹之欲的人,可如今竟惦記上那個口味,恨不得嚐遍一年四季。
眼前的紙是新買的,透光極好,適合她拓寫字帖,這杆筆也好,比自己用慣了的那杆輕一些,但筆尖沒有那麽軟,稍稍硬一些更適合練字的人。秦翎看著筆出神,眼前就是窗,雕刻鏤空又糊了明紙的窗欞外頭忽然閃過一影,從左邊走到了右邊。
“誰?”秦翎忍不住問。
那人沒說話,但身型輪廓卻打在了窗上,一身月牙白。
“誰……”秦翎剛想開窗,手伸出去又陡然停住。外頭還亮著,他瞧見了那人頭上的金簪子。
他和外頭那人就隔著一扇窗,窗戶隻是木頭和紙,一破便摧毀了。那人影繼而再近了些,從停在窗外變成了貼窗而站,便再也沒有離開。
秦翎將手裏半塊茯苓糕放回碟中,靜靜地注視外頭那道身影,仿佛透過這雕了竹子的明窗能看到那人的麵龐來。她隨意挑動的眉梢,時不時皺起的鼻子,以及點了胭脂的顴骨和唇。
突然間,明紙破損了一處,半根手指頭伸了進來,顯然是捅破了窗戶紙。可那指頭又快速收了回去。
“夫君。”捅出的窟窿裏,有一隻眼睛往屋裏窺視。
秦翎放下了筆,轉而起身走向大床,慢慢躺下,閉上了眼睛。床頭紅色的續命繩仍舊如故,上頭掛著一支金色的小鈴鐺。
鍾言趕回家時,元墨和小翠正在屋裏糊窗戶。
“怎麽了這是?”鍾言先給他倆一人一根山楂葫蘆,“在街上買的,我看人家小孩兒都吃。”
“今年這麽早就有這個了?”小翠開心地拿了一串,雖然他們不用進食,但吃些東西還是可以,“窗戶忽然破了個洞,少爺讓我們將紙換了,我和元墨一商量,幹脆都換了吧,今年冷得早。”
“窗戶破了個洞?”鍾言貼近那扇窗看了看,想必是水鬼來過了。
元墨同樣是這樣想的,趁少爺還在睡覺,他悄悄地拉鍾言到近處說話:“大事不妙!”
“人小鬼大。”鍾言捏了捏他的耳朵。
“肯定有水鬼來了,好在少爺一直睡覺,沒看到。少奶奶您可千萬別帶著少爺亂跑了,躲過這陣子再說。”元墨說著,咬了一個大山楂下來。
“我心裏有數。”鍾言悄聲回應,轉身走向秦翎。他還睡著,安安靜靜地躺在被子裏。
這樣好的人,就應該好好活著。鍾言實在不忍想象他躺在冷冰冰的棺木裏會是什麽樣,不知不覺間坐在了他的身旁。誰料他這樣一坐,睡覺的人就醒來了。
“你回來了。”秦翎揉揉眼睛,撐著床支起身來,“你去哪裏玩兒了?”
“隨便看看,買了幾串山楂吃,你要不要吃啊?”鍾言用手做帕子,給他擦擦汗。這是借口,實則隻買了兩串,元墨和小翠一人一串,根本沒有多餘的。他知道秦翎並非貪吃之人,一定不會要。
“要。”下一刻秦翎點頭。
鍾言:“……”
“我的呢?”秦翎看向倆小孩兒,嘴角明顯失落地垂了下去,“你為什麽隻給他們買?”
正在大口朵頤的元墨和小翠頓時不敢吃了,少奶奶隻買給他們,少了少爺那份,那他們還能不能吃了?
鍾言心虛地咳了咳,誰知道他忽然胃口大開,從前哄他吃點東西多難啊。
“你那串我回來路上吃了,嗝,好吃,以後還買。”鍾言試圖糊弄。
“所以,你拿著我的銀子出去玩兒,還不給我買吃的?”秦翎沒讓她繼續糊弄。
“誒呀,明日我親自給你做還不成,我好不容易出去一趟……”鍾言趕快抱了抱他,抱一下他就傻半天,這招百試百靈。果真,秦翎沒再逼問山楂葫蘆的下落,乖乖地讓抱,鍾言誌在必得地笑了笑,還沒笑完,就聽院門口有人喊人。
“元墨,有人送帖來了!”小廝沒敢進來,大少爺有令,男子不能擅入。
“來了!”元墨舉著山楂衝了出去,轉眼旋風般跑回來,遞了一張名帖,“少爺,這是給您的。”
“誰這麽快就給你下帖了?”鍾言率先拿過來看,“曹正卿?這人是誰?”
“我看看。”秦翎顯然也沒想到,拿過帖子仔細閱讀,“這是我的恩師,教我讀書開蒙的那位老師傅了。今日我去青品閣給你買文墨,見到了閣主。那位閣主和恩師是同門之交,想必將我病愈的事說了。”
“所以這是請你去府上一聚?”鍾言問。
“是,恩師過壽,還有從前一起念書的同輩。”秦翎將帖子遞回鍾言手中,“剛好,我也想帶你去見見他。師傅正直謙虛,對我更是照顧有加,有時,我甚至覺著他比我爹對我還好。你去見見就知道他的為人品格。”
元墨和小翠在旁邊偷偷朝這邊搖頭,別去別去,千萬別去。
“好。”不料鍾言一反常態,“兩日後咱們就去,我也挺想見見你這位恩師,還有你曾經讀書的舊友。”
“那我們同去。”秦翎點頭。
這兩日,雖說鍾言說絕對不會有事,可小翠元墨還是提心吊膽。白天,他們看著少奶奶練字,而少爺經常睡著,好似補不完的覺,少奶奶練著練著字就回頭看看,但無比寂寞,明明兩人在一個屋子裏,卻有什麽遙不可及的距離似的。期間福壽堂的夥計托人送進來一封書信,不知那上麵寫了什麽。
晚上,少爺和少奶奶睡了,他倆就在門檻裏頭烤火,兩個人累了就歪在對方肩膀上歇歇,背靠著少爺睡房的門。可即便這樣,他們還是能聽到屋外的腳步聲。
有時,那腳步聲就停在正門的外頭,兩人抬頭一看,就能看到外頭的人影正往屋裏頭打量。
那人影有著少爺的模樣,透過門縫,不言不語地盯著他們。
兩日後的傍晚,鍾言帶著秦翎上了馬車,準備一同去給他的恩師曹正卿祝壽,馬車再次從門前的小路經過,鍾言掀開簾子,滿意地看著砍去了一半的柳樹。
秦翎也湊過來看,不知道是不是沒睡醒,整個人顯得懶懶的。今日格外冷,昨夜又吹了一夜的秋風,他穿得比平時多了些,顯然還是體虛之人。
“怎麽沒有都砍?”秦翎知道她在看柳樹,說話像氣力不足,臉色也稍稍泛白。
“可能是樹根不易挖吧,不礙事,過幾日讓錢管事找人再挖。”鍾言放下簾子,再次看向秦翎,眼神中已有了擔心的神色,“還困嗎?”
“還好,我還能撐。”秦翎反而寬慰她,在搖搖晃晃的馬車當中,她為自己撐起了一番天地,“你……冷麽?”
“不冷啊。”鍾言幫他立了立領口,“再過不久就能穿毛領子了,難道你現在就冷了?”
“那倒不是。”秦翎盯著她淡粉色的胭脂,心口狂跳,明顯是想了好久才開口,“隻是我想個由頭來拉手罷了。”
“哼,我就知道。”鍾言看起來早就料到,手指頭卻老實地縮了一下。秦翎的手伸了過來,他沒躲,兩個人老老實實地拉在一起,兩張臉同時紅了。
牽了半晌,鍾言嘀咕:“書呆子。”
“……小言。”秦翎認了這句,她說自己是什麽,自己都認。
作者有話要說:
鍾言:將福壽堂也變成自己的企業。
秦翎:為什麽我沒有糖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