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陽】肉紙人12
血融在茶水裏,秦翎輕輕一瞥,目光飄向了別處。像是看到了,又像是沒看到。
“其實……你去做幾道齋菜也未嚐不可。”他忽然換了態度,“我小時候吃過這裏的齋菜,早就忘了什麽味道,你若會做,可以做幾道給我吃麽?”
鍾言緩不過神來,忽然清醒:“啊?”
秦翎笑了笑:“你若會做,可以做幾道齋菜給我吃麽?”
“哦……可以,馬上就好。”鍾言頭重腳輕地站了起來,顧不上和其他人說話。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走出來的,忽然被一個小僧撞了一下。僧人和他說了什麽,他也沒有聽清,那人轉身要走時,他又死命地揪住僧袍的領口。
“你們寺裏的廚房在哪裏?”
僧人顯然一愣,從沒有過香客問這個。鍾言以為他沒聽清,大著聲又問了一次,僧人才給他指了個方向。
知道了怎麽走,鍾言一把將人推開,顧不得那人如何看待自己。越往廚房走,僧人越多,有幾個還上來問話,怕他這位施主是找錯了地方,走錯了路。但他們眼裏的這位女施主就像丟了魂魄,六神無主,不管怎麽問都不說話,隻身進了廚房,站在灶台前發愣。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施主請自便。”後廚掌管放飯的大師兄也不再多問,“放下執念便是解脫門了。”
鍾言這才有了點反應,瞳孔驟然一縮。等僧人離開他看向麵前的廚具,忽然想起來什麽一樣,開始動手刷鍋。
袖口挽上去,手腕上的銅錢時不時撞上大鐵鍋,叮當作響。隱遊寺是大寺,人多,東西自然也多,鍾言拿了個小竹籃去找,一會兒就裝滿一籃,大鍋滾水燒開,他將銀耳、細粉、各類菇類、竹蓀、雪蓮子以及嫩筍丟進去焯水,再起另外一個小砂鍋焯白菌子。焯水過後將這些食材全部撈出來,切成同樣薄厚,特別是銀耳。
根部發黃的部分一概不要,否則菜不好看。隨後準備一塊白色淨布,將香菇、蘑菇、草菇、竹蓀、鮮蓮子全部吸幹水分,加入食鹽和一小撮白糖,放在大籠屜裏頭燜得透透的。
這邊的大籠屜剛剛燒起水,那邊的木頭菜板上已經擺好了其他的。不少年齡很小的僧人不敢近看,隻遠遠駐足,這位女施主的刀功不亞於後廚的大師兄,特別是寺廟的大刀笨重且不開刃,切菜如練功。大師兄可是本寺第一武僧,可眼前這位施主卻運用自如,就好像這刀是什麽吹毛斷發的利刃。
鍾言自然顧不上他們看什麽,手裏已經把嫩筍和蘿卜切丁了。他不喜歡齋菜,不知道這些果蔬有什麽好吃,偏偏自己會做得很。僧人吃素,做來做去都是這幾個菜,要不就是腐竹和冬菜包子,哪日讓這些僧人全部還了俗他們才知道世間多少精彩。
嫩筍丁和蘿卜丁煮熟,要用冷水過涼,溫水會壞了蘿卜的味道。然後再洗蘑菇,根部全部去除,鍾言是一點都不帶心疼。切成卷條,一條條形狀類似小蝦仁,彎彎的,然後再去找白麵粉,加上食鹽和一點料酒發酵,取剛剛打上來的井水兌成糊糊,將新鮮的蘑菇卷條扔進去,用心地抓勻。
第二口大鍋倒了油,等著燒至六成熟,鍾言卻轉身準備起第三道菜,再取銀耳、冬菇、蘑菇、菜心,鮮筍、雪蓮子及紅蘿卜、白蘿卜,全部切成小丁,每個丁一樣大小,弄了色澤鮮明的一整碗。八味材料必須同時焯水過冷,第四口大鍋再倒菜籽油,等著菜油八成熟的時候將八珍全部丟進,大火爆炒。
八珍容易炒老,心裏必須數著數,不到五十下的時候就必須倒入盤中。鍾言再將寺廟中時時加熱的青菜湯倒進盤中,另起第五口清湯鍋,加入澱粉,大勺快攪,最後將這層玻璃芡倒在了八珍上,每一樣都淋透了。
“施主好功夫啊。”後廚的大師兄忍不住讚歎。這手藝,沒有十幾年的齋菜功夫是練不成的,齋菜隻是素,但色香味不能失掉,要想將這幾樣簡單的蔬菜炒好,簡直難上加難。更何況這位女施主同時起五口大鍋,放在尋常人家是十幾位廚娘的辛苦活兒,就算放在他們寺裏,一個人弄完也是辛苦至極。
鍾言無心理會,這**炒的大鍋用完了,六成熟的那口熱油鍋好了,他將掛了糊的蘑菇卷條下鍋,慢慢炸至金黃,控完了油放在旁邊。剩下的油大火升溫,到七八成熱時下筍丁和蘿卜丁,大勺上下飛躍,翻花繩似的煸炒。
顛勺時鍾言從旁邊的鍋裏取幾勺素湯,鍋和勺的速度一直沒慢下去,勾芡後才將炸好的蘑菇卷條翻炒入鍋,最後淋的是芝麻香油。
廚房裏頓時香氣四溢,剛掃完地的小和尚們都走不動了。
這兩道菜做完,最後才是鼎湖上素。大湯碗比尋常吃飯的飯碗要大,要深,燜透的材料要按照順序,從碗底往上放,一層一層安排好,每一層都要一樣的薄厚,不能坍塌。等到放滿了再放碗心,滿滿當當填完,不留縫隙,最後取一個白色的大碟子,講大碗嚴嚴實實地扣上。
單手將碗翻開,取碗,大碟子中央就隻剩下一座山形的素菜,最後再用幾滴黃酒和素湯調薄芡,一定要用馬蹄粉勾芡,通透地淋到碟子裏,直到浮起一層。這才大功告成,最後取一朵新鮮的花兒放在這山形的頂部。
“好,真好,我做了這麽多年的鼎湖上素,這回是頭一回見著有人做這樣漂亮!”大師兄拎著兩口大鍋,“這道菜最講究,用料多,刀功稍差一些都堆不成山來,隻會雜亂無章。這勾芡也要薄才行,一旦厚重了,這道菜看著吃著就不再清爽了。阿彌陀佛,冒昧請問施主師從何處啊?”
忙完這一通,鍾言的雙手都酸了。他找來托盤,將這三樣菜放在上頭,臨走時偏頭對大師兄說:“是我娘。”
大木桌旁,秦爍、秦泠和秦瑤都拿起竹筷,一邊聽著鳥鳴和蟲鳴一邊吃著齋飯,唯獨秦翎沒有動筷。他看向山峰頂端,奇怪,今日竟然沒有鍾聲了,不知是何緣故。
“大哥怎麽不嚐嚐?”秦泠好奇,掰開一個冬菜包子,遞給他一半,“吃慣了家裏的飯菜,這齋菜真是不錯。”
“是,是不錯,咳咳。”秦翎拿著半個包子,時不時看一看門口,直到見到鍾言的身影。
“怪不得大哥不動筷子,原來是等大嫂。”秦瑤有三個哥哥在身邊才忘卻緊張,“大哥,在我嫁人之前,讓大嫂多來我院陪陪我吧,我孤單得很。”
秦翎笑著摸了摸她的耳垂:“好,往後大哥不能天天見著你,大嫂會陪著你。”
“胡說,你明明好了,非要逗我。”秦瑤連忙不讓他繼續說了。
鍾言親手做的飯菜確實和其他桌上的齋菜不一樣,一端上來,眾人隻有吃驚。他把筷子塞到秦翎的手中,不住地催促:“快嚐嚐,趁熱吃。”
“辛苦你了。”秦翎將她多看了看,這才動了筷子。
這頓飯吃得當真辛苦,鍾言一個勁兒給秦翎夾,可是耐不住誰都想嚐嚐,不能讓秦翎獨嚐。秦翎的胃口看著倒還好,每一樣都細細嚐過,最喜歡的還是那道鼎湖上素。
“這菜能做成這樣,真是辛苦你了。”秦翎給她夾了一筷,笑著說,“往後我做夢都想著吃這個,怎麽辦?”
“那就把你打醒,醒了再吃。”鍾言轉手夾給秦瑤,“剛剛做飯時我吃過,這麽多料,東切一塊,西切一塊,為了不浪費全進我肚子裏,你吃。”
“謝謝嫂子,往後你來我院裏玩兒吧,我們在**說話。”秦瑤說完看了看跟著自己的嬤嬤,偷偷到鍾言耳邊說,“我也想學著做飯吃,嬤嬤們不讓,說進廚房的女子將來要操勞,我將來出嫁是管廚娘的。”
“這話瞎說。”鍾言越聽越心疼她,“別管她們怎麽說,有機會我教你做,從點心做起。”
“一言為定。”秦瑤生動地笑了起來,不再像一個精致漂亮的瓷娃娃。
等這頓飯吃完就該聽佛經了,鍾言一直守著秦翎,可秦翎卻像尋常人一般,聽經書、盤腿坐,隻是動作慢一些罷了。他臉色很好,和他們大婚那天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的區別,幾天的好日子就讓他臉上長了肉,不像是一個半死之人。
給他們講經的人也不是本寺方丈,而是另外一個高僧。鍾言根本聽不進去,隻覺得荒唐,都說佛法平等,憑什麽有些人可以好好活著,有些好人卻活不下去?再有,清慧那老禿驢跑哪兒去了?
是不是知道自己會報複,所以特意避著自己?這可避不開,等秦翎的事完了,自己頭一件事就是殺回來,找他算賬。
秦翎聽了一個時辰的佛經,竟然覺著全身舒暢起來:“果真,人心不淨就有諸多煩惱。”
“阿彌陀佛,有時候隻需心淨,出世入世皆是空相,還要聽取心聲。”高僧說。
“那……”經講完了,可秦翎卻忽然不想離開,他看了看麵前的三尊佛像,佛像渡了金身,高大不可攀,卻又降下了憐憫,“這生死之事,又該怎麽放下呢?”
敲木魚的聲響咚咚傳來,將秦翎剛剛平靜的心再次敲亂了,他抬頭仰視,和佛對視,佛可能笑他看不透,他不知該怎樣答。
“生死之事,早有定數,施主切莫執迷於此。活便是活,死了,便有死了的歸處,放心就是。”高僧回答。
“謝大師。”秦翎又咳了一聲,“我是凡夫俗子,總是看不透眼前,還望大師告知,人死之後會去哪裏?可否有來生之說?還是一切隻是虛幻妄言,給人一個依托而已。”
高僧一直閉著眼睛,慢慢地將眼睛睜開了,年邁的臉刻著深深的皺紋,眼神中卻不像有年齡的痕跡。“今世事,來生緣,若無緣,皆虛幻。”
“謝大師。”秦翎點頭謝過,他們已經到了該走的時候。他小心地從蒲團上站起來,平日裏若是這樣一下子直立必定頭昏眼花,這會兒卻毫無不適。他往後走了兩步,走到鍾言麵前:“咱們走吧,回家。”
鍾言正在發愣,心裏總是無法安定,這會兒忽然醒來似的,抬手伸給他來扶:“走,回家。”
這會兒的寺裏,香客已經多起來了。
永遠有人為了心願心甘情願爬長階,鍾言看著這些來來往往的人,不知道自己將來有沒有這一天,為了某個人,把全山上的台階都爬一遍。要回去先要收拾隨身的東西,他們在僧人的帶領下往回走,結果不知是不是有緣,再一次看到了那位高僧的僧骨。
這一回僧骨不是放在偏殿裏,而是放在了枯萎的臘梅樹下,若不是仔細看,兩樣的顏色都要融為一體了。
“這怎麽放在這裏了?”秦爍不解地問,“錢管事,你過來一下。”
“二少爺有什麽吩咐?”徐蓮連忙走近。方才她去對賬、上香火錢,無一人察覺出這具身子已經換了芯子,錢修德總是清算賬簿,她耳濡目染也會了一些,今日竟然用上了。
“去找人問問,這僧骨是不是不要了的。”秦爍說,“若是寺裏不要了,咱們請回去好好供著。再如何說這都是高僧留下的東西,雖然沒有舍利,沒有金身,總是差了一層,但鎮鎮宅子想必不錯。”
“是。”徐蓮點了頭朝外麵去了。秦翎聽著二弟的這番話,不知不覺地看向那尊屍骨,腳步也慢慢停了下來。
風吹過他們當中,枯枝,枯骨,連帶著秦翎頭上的青色發帶。他和這尊屍骨對視著,竟一時挪不開眼光。
鍾言隻覺得這會兒風大了,他往前兩步給秦翎披上衣裳,剛想說咱們回屋吧,結果抬頭已經不是枯萎的枝條,而是繁花成片。
臘梅開了,開滿了一樹,葉子還沒長出來,可是花香已經讓人聞著了。金黃色的花朵顏色純正,花瓣當真和醇厚的蠟片一樣,片片晶瑩剔透又明豔出彩,又大又飽滿。乍一眼看去,這滿樹竟然不像真花,而是質量上乘的蠟片凝結而成。
樹梢還掛著冰晶,季節還是冬天,是臘月裏頭的一個晚上。鍾言靠著樹,貼著樹幹躲在後麵,和人擁抱親熱之時繃不住精神,一不小心顯出了鬼形。
“不、不要看,醜。”他立刻遮住那人的雙目。
那人隻把他抱得更緊,鍾言笑吟吟地咬著他的耳朵,兩隻手在他背上亂抓,抓出一道一道痕跡來。想要張嘴說話,可一個字碎成好幾瓣兒,顫得說不清楚,他又委屈又欣喜:“臭和尚,你不是說你不破戒嗎……”
在塵埃落定的歡喜當中,鍾言抬頭看向樹梢,滿樹的臘梅都開了。花枝隨著他一起搖晃,掉下一朵臘梅,那人剛好接住,戴在了他的鬢角上。
再一晃眼,枯枝還是枯枝,根本沒有開花的跡象,整棵樹死氣沉沉。鍾言想不通方才怎麽回事,趕緊拉過秦翎來:“咱們回屋等著,外頭風大。”
秦翎又看了看那尊僧骨,這才點了點頭。
回去坐坐也沒等多久,家丁就來通報已經備好馬車了。他們跟隨家丁往寺院偏門去,從那邊的台階下去便是馬廄和停馬車的平地。到了地方,鍾言先讓秦翎上車,剛欲抬腿,一眼瞧見站在了偏門口的清慧住持。
“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他和秦翎打了聲招呼,便爬上十幾節台階回到偏門。清慧住持像料到他會返回:“施主還有何事?”
“何事?”鍾言回頭看了看,見沒人看著自己便伸出兩隻手抓住了這和尚的白色長眉,使了勁兒地往下拽,“你這個滿口仁義道德的禿驢,騙我進大鍾還想扣住我?眼下我是沒工夫和你算賬,否則我這會兒就把你眉毛揪下來,插毽子上!”
“哎呦,哎呦。”清慧住持顯然沒料到他會上手拽眉,“施主請放心,秦施主在寺內是不會出事的。”
“那他屋裏為什麽會有水鬼?”鍾言使勁揪一把,“你們寺裏不幹淨!”
“阿彌陀佛,寺內怎麽會不幹淨?那水鬼顯然是有人做了法,緊緊纏著秦施主的,隻要秦施主遠離水,便可安寧。至於……”清慧住持生怕這兩條眉毛沒了,“老衲早已算出你在禪房內放置了替身符紙,雖說能力不大,但擋這劫數遠遠足夠。若再不成,那老衲必定出手搭救,必不讓秦施主在今早離世。”
鍾言心裏的氣還沒撒完,但緩緩鬆開了手。“你隨口一說,我就相信?”
“隻因秦施主的命數不會斷在今早。人各有命,他到了該走的時候就必須讓他走,但時候沒到,若有水鬼強行索命,提前收了他的魂魄,老衲不會袖手旁觀。”清慧住持揉著眉毛說,“本寺的響魂大鍾已毀,還望施主珍重,切不可行惡業之事。至於秦施主……到了時辰,便不要強求。”
“胡言亂語。”鍾言拋下一句便走了,沒給清慧什麽好臉色。他裝作聽不懂這番話的樣子,實際上是太懂了,才不敢聽。
回到馬車上,秦翎已經給她備好了墊子:“你剛出去找誰了?”
“和住持說了幾句,沒事。”鍾言坐回了他的身邊,才發現秦翎將馬車裏的窗賬拉開了。車外麵,秦爍和錢修德樣子的徐蓮正看著家仆往一輛車上搬東西,正是披著白紗的僧骨。
這一路,好像比來時要快得多,或許是鍾言希望時辰跑慢點,希望今日不落日。秦翎的興致很好,一直在看窗外景色,看到什麽都和鍾言說上幾句,好似有說不完的話。
“那邊是一座小山,底下有一條小溪流,小時候我經常去那裏騎馬。騎馬回來順路給小妹買桂花糕,她愛吃。”
“從前麵過去是熱鬧的地方,不知道以前那家簪鋪還在不在。若是還在就好了,多買一些,總是戴得過來的。”
“這裏的樹從以前多了許多,我上次來的時候,隻看到一整排的樹苗。”
“今年夏天好像比往年熱一些,雨水也多一些,你覺得呢?”
“啊?”鍾言沒回過神來。
“我說,今年熱,雨水也多。”秦翎笑了笑,“你瞧,外頭又有烏雲了,看來今晚要下暴雨,你記得關好窗。”
鍾言隻是這樣看著他,竟然找不出回他的話來。他也看向窗外,早晨還萬裏無雲的湛藍天已經變成了烏雲密布,大雨將至。
秦翎繼續笑著:“前頭是我以前練射的地方,那時我還拉得動弓。冬天下大雪,我帶著二弟和三弟在這邊堆雪人,那年我是三人中最高的。你以後若是有空來也可以堆個雪人,就當給我看。”
“我不喜歡雪,我不喜歡。”鍾言別過臉去,“再說我也不會,往後你教我。”
這回秦翎沒再回話,隻是笑著低了低頭。
等他們回到秦家的時候,這暴雨看著已經快要下起來了。頭頂的天變成了一口黑鍋,再低一些就要壓到每個人的腦袋上。秦翎就是在下車的時候咳血的,這一次他沒法再當看不見,因為咳得太多了。
小翠和元墨原本高高興興地盼著少爺和少奶奶回來,誰知盼了一整夜,一見麵就是肝腸寸斷。其他人也亂了套,誰也沒想到大少爺會忽然不行了,明明上車之前還好好的。隻有鍾言沒有亂了手腳,這病秧子的毒陽發作,他那點心脈已經不行了。
這兩日隻是回光返照罷了。
秦翎是坐在輪子椅上被推回來的,眼瞧著周圍的人為了自己忙忙碌碌,他卻說不出一句整話來。這幾天看似康健,實則已經用光了氣息,這會兒喘一次都難。他不住地咳嗽著,時不時就有血咳出來,胸口全是紅的。臉色也迅速地蒼白下去,眼裏的光逐漸黯淡。
等到他能說話的時候,就把元墨和小翠招到了身邊來:“咳咳,你們……”
“少爺您別說話,省著力氣。”元墨跪在他床邊,“已經派人去叫郎中了,您換一個郎中肯定能醫好!”
秦翎卻搖手,他也沒料到會這麽快,還以為能拖到黑天。當真是閻王催命,不留三更。
“不……不醫了。”秦翎勉強地笑了下,“翠兒……”
“小的在。”小翠站在元墨身後,強忍悲痛,“您放心,郎中一來您就好了。”
“你們……以後跟著她。”秦翎隻有說這幾個字的力氣,昨日的一切都是那麽美好,他還能走,不咳嗽,他們一起說話、泡浴,像年少夫妻,“跟著她。別……咳咳……別守墓去。”
兩個孩子都不吭聲了,心裏都下了死主意。少爺若真是走了,他們必定是要守墓掃陵去的,絕不讓少爺孤單。
“她……她呢?”秦翎看向床邊,尋找著那抹月牙白色的身影。他忽然又笑了一下,真是的,以前求死的時候死不了,現下有了不舍,卻要走了。看來這親還是不成的好,若沒成親,他便不會知曉什麽叫舍不得,放不下,心不靜。
“我去給您找。”小翠奔向外頭,剛好和少奶奶撞了個滿懷。鍾言一個字都沒說,到秦翎的床邊坐下了。
秦翎費勁兒地喘著氣,胸口起伏那麽明顯。“你走。”
“你就和我說這個?”鍾言麵無表情,“就說這個?”
秦翎吃力地點了下頭,指了指元墨。元墨馬上懂了主子的意思,他是要自己把置辦的東西給少奶奶,讓少奶奶帶著走。
“還有什麽要說的?”鍾言的胸口微微起伏,隻進不出,他早就忘了真正的呼吸吐納。
秦翎的嘴唇動了動,顯然是說著什麽,可是卻已經聽不見了。鍾言將他抱著扶起來,讓他坐在身邊,他脖子沒力氣,額頭抵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後就是無休無止的咳。
鍾言輕拍他的後心,等著他咳完。
“沒工夫教你堆雪人了……其實……我多年沒碰過雪了。”秦翎就這樣,就著這個姿勢搖搖欲墜,越說越困倦,大限將近,“我很開懷……咳咳……我好想娘親……等我到了下麵,見了娘,告訴她。”
鍾言仿佛也要搖搖欲墜了,支離破碎,體無全膚:“告訴她什麽?”
秦翎閉上了眼睛,歇了好一會兒:“……兒已娶妻,妻叫鍾言。”
窗外一個白閃斜過天穹,好似將天空一分為二。
雨未至,風已起。窗欞被吹得亂拍,竹林和野草再一次東搖西晃。眼前人已是彌留之際,鍾言卻當作什麽都沒發生,讓他在肩上睡。
“少奶奶。”元墨不敢大聲,“少奶奶?”
“做什麽?”鍾言慢慢地轉過去,“小點兒聲,他睡著了,別吵著你家少爺睡覺。”
元墨和小翠頓時不敢出聲,這會兒的少奶奶可不能驚動,否則容易出大事。窗外又一個閃雷,暴雨如約而至落下,雨滴接二連三地砸在地上、屋簷上、窗子上,像來送一送。
走時下雨,這可真是好命,鬼走濕路,這是要這病秧子順順利利地走,不要回頭。鍾言將他放下,他鼻息還在,隻不過撐不了多久了,甚至撐不到新的郎中過來。
“少奶奶?”小翠輕輕地叫,希望把大少奶奶的神智叫回來。
鍾言隻是點了下頭,慢慢地起來朝外走去。喜台還在,牆上的大紅囍字還沒扯掉,他摸著門走了出來,站在屋簷下,單手接了一把雨。
然後義無反顧地走進了雨水裏。
雨變得更為猛烈,如同天公發了雷霆之怒,怒視人間。一瞬間的功夫鍾言就被澆透,從頭到腳,全身沒有一點幹燥的地方。元墨和小翠都想過去,但兩個人都不能沾水,怕少爺這邊還需要吩咐,隻敢在後頭輕輕地叫著。
走到了院中,鍾言抬頭看天。水衝刷他的麵龐,好似來自天上的神力鞭笞他,要打得他必須閉上眼。
可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閉上,仍舊瞪視上方,像是要討一個說法。白閃不斷橫過天空,雷聲近在頭頂,鍾言站了一會兒忽然開口:“你為什麽不下雪?”
天自然不會回應。
“你現下為何下雨而不下雪!”鍾言緩緩地問,“為他下一場雪,不行嗎?”
風吹過他的眉梢,猶如刀削。
“天地為公,正道光明,可是你看看你在做什麽?為何好人不長命,惡人遍布世間?”鍾言指向身後,“你這是什麽公?又是什麽正!“
回應他的仍舊隻有雷聲、雨聲、風聲,唯獨沒有真正的答案。
“說什麽放下我執,人各有命?他是該這樣的命嗎?他是嗎!”鍾言迎風嘶吼,淺色的衣服被打濕,又被風吹得不斷飄搖,袖口像兩麵勢不可擋的旌旗,要和命宣戰。
小翠和元墨在屋簷下聽著,聽不出大少奶奶究竟喊什麽,屋內,少爺的喘息已經很輕了。
屋簷下方,大婚用的紅燈籠還掛著,這會兒看著,倒像是一串串的血珠。就在這時候,他們麵前的少奶奶忽然起了巨大的變化,原本烏黑的長發從發根開始泛白,逐漸變成了雪白雪白的顏色,他的皮膚也變了,不再是人肉色,而是微微發青的慘白,兩隻手的指甲也長了一倍,尖尖地長了出來。
“不讓我逆天而行?我偏要給他續!”鍾言將袖子一甩,袖口的水珠甩到了雨水當中。天上的雨水仍舊往下砸著,砸進他血紅色的眼睛裏。
作者有話要說:
鍾言:我的鬼形很醜的。
秦翎:沒事,我剛好是白發紅眼控。
鍾言:戳你xp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