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陽】肉紙人7

元墨差點忘記自己已是紙人,又一次有了死的恐懼。

門縫有兩指寬,外頭是漆黑的天,屋裏是溫暖的燭。他能看到肉紙人化成的少奶奶的麵龐,就和真人沒什麽區別。

但提前知道了它是假的,心裏頭的恐懼就更上一層,若是仔細看,還是能分出它和大少奶奶的細微差別。

少奶奶的黑眼珠,不會這樣小。

原本以為有法力的門就這樣被推開了,元墨當真一點禦敵的辦法都沒有了。短短幾天他由死複生,又經曆了蠱人、巫術和請殃神,已經是撐著精神守住,唯一的信念就是不能讓邪祟進來,一定要保住大少爺一命。

可是真到了臨頭時,他還是會害怕。

肉紙人在門外看著他,因為屋裏的地還沒幹,所以沒進來。它的眼睛比鍾言本身的眼睛更細長些,有點往上吊的角度,鼻子也更窄。“元墨,你擦擦地,讓我進來啊。”

“你……你滾!滾出去!”元墨愣是強迫自己別僵住,揮舞大木棍在空中亂打幾下,“你根本不是少奶奶,你一個紙人休想進來!”

“誰來了?”小翠聽到動靜從屋裏出來,還未走到門口,元墨上前一步將她拉了回來。

“哎呦。”小翠差點被拉一個跟頭,耳旁有開門聲。她定睛一瞧,門縫外頭站著一個人,正斜著眼睛笑看他們。

“它不是少奶奶!它不是!”元墨先下手為強,“它是紙人,是殃人弄出來的東西,和咱們不一樣!”

“什麽?”小翠愣了一把,像中了什麽邪一樣往外眺望。門外站著的明明就是大少奶奶,怎麽忽然又不是了?

“小翠,你把地擦擦幹,讓我進去。”門外的肉紙人笑著迷惑他們。

小翠忽然打了個冷戰,馬上拿起旁邊的燭台放在胸前。她也怕,女孩子家沒有元墨那樣虎實,嘴唇不受控製地顫抖:“你……你……你不是!”

“我是啊。”肉紙人摸了摸鬢角的花。

“少奶奶和我說過,凡是不挨清水的都不讓進院子,你有本事就踩進來!”雖然怕得要命,可心思轉得倒快,小翠一邊喊著一邊躲到了元墨的身後。

或許是有了人給自己壯膽,元墨倒是沒有那麽害怕了,隻是往前一步躲著她手裏的燭台,差點忘了自己也是紙。好在地上的水沒幹,暫時保住了,他回過頭剛想和小翠說再找找房內有沒有水,要不直接把桃花酒煎潑到地上,結果自己的肩膀就這樣稍稍一碰。

哢嚓,一聲,小翠的脖子斷了!

元墨手裏的大木棍頓時掉在地上,發出好大一聲響動。他以為肉紙人在外頭,危險就在外頭,誰知原來那些邪祟早就進來了,神不知鬼不覺地附著在小翠身上。她的脖子斷了,腦袋朝右邊耷拉著,脖子斷出來的切麵已經被吃空,如同泡在海水裏被腐蝕多年的木頭,一個一個窟窿眼裏全都是螺。

必定是在院裏潑水的時候,一不小心被泥螺鑽進耳朵眼!

壽材院裏,隻有紙張擦過地麵的動靜,鍾言見過許許多多人穿過壽衣,他也曾經親眼見過不少人入土為安,但唯獨這一個,穿上壽衣無比刺目。

懸在空中的魄有著秦翎的麵貌,但是已經麵如死灰。那雙眼灰白,嘴唇無色,麵頰凹陷,手指發黑,這不就是下葬時的屍嗎?

但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鍾言快速丟出三張符紙,符紙飛向棺材,一符鎮棺,一符鎮風水,一符鎮地煞。他不願意看到這樣的秦翎,那雙眼應當有溫柔的情,那張嘴會在害羞時緊緊抿住,那張臉會笑,那雙手會拿筆。

秦翎不是這樣,他會悄悄朝著梨樹說話,把樹木當成娘親。他會給自己的臉上畫王八,隻因為自己說他生病。他還會側耳傾聽戲曲,被戲文中的情愛吸引。他還沒見過山川過流,沒見過險嶺磅礴,沒見過赤沙漫天,沒見過櫻葉水清,更沒見過冰雪千封……

這些,他通通沒見過。

三張符紙緩緩落下,金鈴不再晃動,紙人原本板著麵孔,刹那間變為猙獰麵容。它們全部轉向鍾言,用眼中的黑點凝視他,用很怪異的姿勢朝他走來。原本不會出聲的紙人全部張開了嘴巴,發出隻有鬼才能聽到的厲聲嘶吼,它們潮水般朝著鍾言撲來,宛如要撕碎他身上的每一寸,用他的肉代替它們的紙。

鍾言迎向它們,在那些紙漿白色的僵手抓住自己的前一刻輕身上躍,右腳踩上描金的富貴大棺,左腿一腳猛踏,再朝上躍,伸手抓住了秦翎一魄的腳踝。

觸碰刹那,所有的紙人應聲倒地,平平地坍塌在大棺四周。金鈴靜止,畫著紅臉蛋的紙人直勾勾地盯著鍾言看,隻是再也沒有起來。

鍾言兩腳分開踩在棺沿的左右,頭頂懸著的魄已經不在了。現在這陣已破,這一魄一定會回去找原身,可是被強行分離的魂魄不會那麽順利附身,最好的辦法就是用衣裳招回。

晚間晾白衣,最是容易招陰物,他讓元墨和小翠給秦翎的衣服潑水,屬於陰上加陰,更容易被魄附著。魂魄歸位一般在五更時,因為五更會起霧,霧落成水,水落在濕衣服上再給秦翎穿上,才算大功告成。

現在就是等著了,等深夜臨了時的那聲雞鳴。鍾言向遠處眺望,秦宅如同一樽煙霧繚繞的煉丹爐,煉著看不清摸不透的人心。

秦翎還在**睡著,絲毫不知隔壁的偏房出了大事。斷了脖子的小翠在屋裏四處亂走,一雙手捧著腦袋,生怕腦袋一掉,連著脖子的那塊皮就要扯斷了。

“怎麽、怎麽回事……元墨?元墨!”她拚命喊,但氣管都斷了,沒有氣能流入口中,喊出來的聲音那麽小,像個快要餓死的嬰孩的聲量。她的視線也徹底倒轉,看什麽都是倒著的,頭頂是地麵,腳下是屋頂似的,站也站不穩,暈乎乎直要倒。

“元墨!元墨你在哪兒呢?”她又叫了兩聲,看到了縮在牆角裏的元墨。

元墨差點把阿彌陀佛喊出來,從小一起長大的人,這會兒脖子斷折在眼前,而且還沒死。傷口不斷有泥螺湧出,它們一旦吸附在人的身上就會吃掉血肉,完全吃空了小翠的脖子。他也想叫,人在害怕之時總是忍不住的,但喉嚨裏像打了個死結,愣是一聲沒出。

隻因為元墨還死死記住大少奶奶的吩咐,守住這間屋子。他不想把少爺吵醒,萬一真醒了見到這樣一幕,必定嚇死過去!

“元墨,開開門啊,讓我進去。”門外,肉紙人仍舊陰魂不散,內裏,小翠斷著脖子亂走。眼瞧著翠兒要過來,元墨索性一咬牙,端起燭台,朝她的肩膀潑了過去。

紅色的蠟油在她肩膀凝固,同時凝住的還有爬出來的螺。元墨見那些螺不再動彈,立刻取來雞毛撣子,上上下下掃著小翠的……這該是屍首,還是身體啊?他分不清,此刻頭重腳輕。

小翠被蠟油燙得直哭,可惜哭聲嗚嗚咽咽,比哽咽的動靜還小。五官盡管顛倒了,可元墨還是看出她哭了,心裏越是難受,手裏越是小心,一棍子甩到門上嗬斥:“你個假人,憑什麽在這裏逞威風!秦家大少奶奶是你姑奶奶,等她回來必定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說完,他一口氣衝到小翠麵前,強忍著害怕,竟然將她的腦袋搬正,重新放在了脖子上!

眼前視野終於正常,再不是上下顛倒,沾到上眼皮的淚水重新淌回眼下,小翠同樣頭暈目眩,試著喘了喘氣。

“你別動,千萬別動,動了再掉就完了!”元墨也不知這法子管不管用,“你兩隻手好好扶著,扶到大少奶奶回來就行!”

脖子裏有東西鑽來鑽去,小翠淚如雨下,攢了一會兒力氣才開口:“好疼。”

“疼不怕,忍著就是,少奶奶一定有法子給你的頭接上。”元墨也想哭了,可是沒有淚。

“真的……真的嗎?我好疼。”小翠斷斷續續地說,拚了命地端正頭顱,“一定要死了。”

“不會的,少奶奶是神仙菩薩,她一定救你!”事到如此,元墨也不再隱瞞,右手食指直接在左手的手背上戳了個大窟窿,“你瞧,我早就死了,我是少奶奶變出來的紙人。”

小翠目瞪口呆,淚水一下子嚇住了。

“你瞧見外頭的東西沒有?是有人要害少爺!咱們少爺的病也不是身子不好,就是惡人作怪!現在少奶奶來了,她必定能幫少爺渡過難關,逢凶化吉,你自然也一樣!”元墨快快地說,時不時地瞧一眼門外。地上的水已經快要幹了,水一幹,再沒有什麽能攔住它。

小翠懵懵懂懂地聽著,半信半疑,半知半懂。腦袋太沉了,再加上她驚慌,總是維持不住平衡要往旁邊歪掉,脖子上的裂口也被牽動著,總有泥螺往外鑽。索性,她拚著一顆想活下去的心說:“你把屜子裏的針線盒拿來!”

“你要幹嘛?”元墨問。

“快去!”小翠急了,元墨不敢耽誤立馬去翻,將黃花梨的萬壽梅針線盒端了過來。小翠這時又說:“幫我穿上針,拿銅鏡來。”

“好。”元墨似是明白了,立馬將這兩樣弄好。燭火還算敞亮,他捧著一麵圓圓的銅鏡站在小翠麵前,親眼瞧著她拿著針往脖子裏紮。

“你真要……”元墨不忍心。

小翠疼得受不住,但針尖穿透皮膚時沒有片刻的猶豫不決,粗線馬上拉扯著肉,她雙手發抖,就這樣對著銅鏡活活地縫起斷口。縫到最後元墨都看不下去了,雙手也跟著顫抖起來。

“拿穩些!”小翠看不清傷口了,剛好一隻螺鑽出來,掉在了她的手背上。她將泥螺一扔,擦了一把眼淚繼續下針,那股狠勁兒就如同她針下隻是一塊肉色的帕子,根本就沒有知覺。從右邊開始,小小的花針上是她最後的希望,屏住最後一口氣等著少奶奶回來。

針是女兒家專門做女紅的花針,小而細,沾了鮮血更是不容易拿。幾次要掉,小翠又順著線給找了回來,然後堅定不移地紮進脖子裏,再抻拉出來。

就這樣,從右耳下方一直到左耳下方,傷口全被細細的針腳覆蓋了,仔細看就能看出歪七扭八的紅線。到了後頭那半圈,小翠低頭全憑直覺,摸著後脖子上的裂縫下針,最後愣是縫完完整的一圈,勉強把腦袋定住了。

元墨這才敢放鬆,隻是這得多疼啊……但他沒有功夫去心疼,肉紙人要是進來了,屋裏誰都別想活。

地麵上的水也在這時候完全幹透了,原先隻有一條門縫,這會兒門縫變成了半開。奇怪的是,門外並沒有人。

“難不成是走了?”元墨忽然回過味來,“必定是了!一定是少奶奶收回了少爺的那一魄,肉紙人都被打退了!”

忽然從房簷上倒掛下一個人來,臉直接倒在了元墨的麵前一直笑。“元墨,我進來了。”

可能是因為已經進來就無須隱藏,眼下的肉紙人雖然衣裳還是那身,可麵目已然全非。它恢複了紙人麵相,兩道黑細的彎眉弓得誇張且嚇人,眼白當中一個正圓形的黑點。兩坨正紅色的腮紅打得略高,下半臉的留白很多。

嘴唇和真實的活人差別最大,活人有嘴唇,它隻有幾筆線條,勾勒出沒有厚度的薄唇。

元墨往後一退差點撞翻了喜台,好在香爐沒有掉下去。那紙人翻了個身,兩隻腳輕飄飄地踩在了地上,翹著鞋尖的雙腳外八,歪歪扭扭地朝他們走過來:“紙人燒香,螺子過江,腹熱穿腸,滿目爛瘡。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四更賊,五更雞鳴烏泱泱……”

元墨護著小翠,但兩個孩子都緊緊地閉上了眼。

刺啦,一聲過後,紙人不動了。

它低下頭,肚子上穿出一隻手來,從後麵直掏肚腔,頂破了它的紙人身。

“誰?”它正要轉頭去看,緊接著又是一陣撕紙聲。精心紮出來的紙身被撕成了兩半,從腹部到脖子再到腦門,一道裂縫貫穿了它的身體,被撕開之後朝著左右方迅速飛去,最後倒在地上再也不動了。元墨聽到這異樣的動靜才微微眯起了眼睛,看清麵前這人是誰之後迅速睜開:“少奶奶!”

鍾言一回來就看到水幹了:“怎麽回事?”

“它忽然闖進來……”元墨剛想把今晚的事從頭到尾說一遍,但馬上停住了,急急地拉過小翠到麵前來,“您大恩大德無以回報,您快救救她吧!”

“你又怎麽了?”鍾言已經疲憊不堪,因著翠兒比他矮很多,看不出她有什麽不對勁。小翠的兩隻手扶著雙耳,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我讓泥螺給吃了,求您救我。”

“吃了?”鍾言馬上將人拉到燭火下,這一拉不要緊,她的手已經涼了,薄皮之下發硬。到了光亮處,小翠慌忙抬頭,腦袋差點又倒折向後方,好在讓鍾言一把給兜住了。

“確實是,它們在你體內,已經逼不出來了。”鍾言大刀闊斧地看了幾眼,語氣異常嚴肅,“我現在問你,若給你換個身子,你要不要?隻是往後你便不是人了。”

“我要!”小翠當機立斷。

“有你這句話就好辦。”鍾言立刻命令元墨,“殃神已經暫時被我逼退,外頭的泥螺都死了,你去外頭挖些泥土,再打一盆清水,快!”

元墨馬不停蹄地去辦,到了院外一瞧,土地上死了一層,火英姑都吃不過來了。他從院外打來水,特意在外院挖了一木桶泥,再回屋時小翠的屍首已經分家,快被吃得差不多了。

鍾言洗淨了手,將泥擰出形狀來,捏了個泥身子,最後在泥身的中心塞了一卷符紙。泥人做好後他對著香爐幾拜,卻沒有燒香,而是將手裏剩下的泥全部燒幹,取一層泥灰塗抹於泥身之上,再將弄好的泥人放進了清水裏。

“把這桶水放到耳房吧。”全弄完了,鍾言累得坐在椅子上,“一炷香後如果她能回來就回來了。”

“是。”元墨將木桶拎了過去,還好心地關上了門。然後他回了屋,按照少奶奶的吩咐將小翠的屍首裹上,先埋在了院子的正北,隨後就是等待。

等待的時候特別難熬,鍾言在等五更,已經越來越近了。他換了一件幹淨衣裳才去看秦翎,秦翎已經發完了大汗,高熱退了,但沒有絲毫要醒的跡象。

又不知過了多久,身後響起了輕盈的腳步聲,隨後是磕頭聲。

“謝少奶奶再造之恩,小的這輩子做牛做馬。”已經穿好了衣裳的小翠跪在麵前,如果不仔細看,看不出她脖子上有一圈疤痕。

“起來吧。”鍾言坐回他的軟塌,將元墨一起招了進來,“往後你們兩個就是這院裏的知心人,我也不瞞著你們,秦翎他是被人害的,不是病。以前給他抓藥的郎中已經被我所殺,但請殃人的人,以及殃人,我還沒有找出來。”

元墨和小翠站在麵前聽,兩人雖然沒有對話,但是同時想到一起去了。少奶奶果真是少爺的救命福星,衝喜之說固然不可信,但幸虧她來了。否則主子被人活活坑害而死都不能瞑目,連帶他們兩個,也隻會成為枉死鬼。

“我本不是全人,但絕不會害他。”鍾言的肚子咕咕直叫,“你們二人以後皆不可離水、火太近,否則身子必定受損。翠兒,我會把附身泥土的法子告訴你,你以後跟著元墨,每年給自己重新捏一個軀體,一點點長大,無人能識破。隻不過你們都沒有後代,不要靠近有法術道術的人,凡事要自己小心。”

“是。”小翠答應了一聲,“但求少奶奶救救少爺,他若是死了,您能否也給他一個紙身泥身?”

“不行了。”鍾言搖頭,汗水順著他修長的頸子往下流,眼神也顯現了疲態。但他不敢這時候睡,萬一餓著肚子睡著了顯現鬼形,隻怕要嚇死秦翎。

“我給你們鑄身,是因為我沒看到你們的命數,你們命不該絕。”歇了一會兒鍾言才說,“他命數已定,已經有人強行改過了他的運,我不能插手。”

剛升起一些希望的元墨和小翠再次跌落穀底,這條路竟然走不通。

“若給人強行續命則是逆天而行,萬萬不能做的。”鍾言斜倚,漆黑的眼珠轉向**的秦翎,“好在這一魄可以收回,等我把殃人和請殃人的禍害揪出來,他安安生生上路,轉世投胎。你們隻要不被和尚、道士收回,便可長久存活,說不定數年後還能碰見他的轉世。”

“若碰上了,能知道嗎?”元墨著急。

“能,轉世之人其實長得都差不多,你們遇上便知道了。”鍾言扶著軟塌勉強站起,又擋不住疲乏往旁邊歪了下,元墨和小翠連忙來扶,他搖搖手,“你們去守著,五更公雞一叫就把外頭的濕衣裳收回來,給他穿上。我……出去片刻就回。”

元墨和小翠擔憂不已,但是也勸不住少奶奶出去,隻怕她體力不支,暈倒在外頭。大概半個時辰少奶奶回來了,看起來麵色好了許多,走起路來也快了不少。但她還是沒什麽力氣,回來倒在軟塌上就睡,連鞋子都懶得脫。

鍾言找個舒服的姿勢,趴著睡著了,好不容易梳齊整的發絲淩亂地披了一背,那根臘梅金簪歪歪扭扭地插在頭發裏,也無心去摘。

小翠和元墨怕吵著他們,兩個人一人一個板凳坐在院子裏等五更。

“原來你早就沒了啊,那你不早說。”小翠正在適應自己的新身子,使勁兒一摁,胳膊上一個淺坑。

“這種事我要怎麽說啊,我說我死了,一不當心把你也嚇死怎麽辦?”元墨歎了口氣,“他們作惡多端,一下子就把咱倆殺了。”

“是啊。”小翠又摸了摸元墨的胳膊,“我覺著,我的泥身子比你結實些。”

“可是這不能輕易換吧?算了,我還是當紙人吧,紙有紙的好處,撕一個方便。”元墨說,一夜之間他們同病相憐,都不是人了,“哦對了,還有一檔子事我得告訴你,後廚的張開……”

“他也死啦?”小翠震驚。

元墨沉重地點了下腦袋:“死在皮身人的手裏。那皮身人早些年殺了春桃姐姐,後來殺了我。”

“竟然死了這樣多的人。”一夜之間小翠就長大了,她曾經以為死人這事離自己尚遠,也從未經曆過喪事,轉瞬之間自身就成了入土之人,元墨、張開、春桃姐姐,都死了。而這都歸罪於那些人的一場陰謀,不知為了什麽他們坑害少爺,便走成了今日的結局。

她和元墨都是這場大陰謀裏的小浮萍,無法左右命運。

忽然,雄雞啼鳴,五更來到!

兩人相視一眼,忙不迭地衝向衣架,取下半幹的衣裳就往屋裏衝。少奶奶還睡著,趴著睡也不知道舒不舒服,還緊緊地擋著肚子。他們顧不上給鍾言蓋被,先把少爺扶了起來,伺候他穿上這身回魄衣。

衣裳一歸位,那半幹的濕潤即刻消失,他們再扶著少爺躺下,接下來就是等。

金鈴鐺不再晃動,牢牢地掛在紅色續命繩上。

一夜過去了,秦翎還未睜眼,隻覺得身上一陣輕快。

屋外的光大概是照進來了,他還沒起身就覺得亮,以後一定吩咐元墨睡前關窗。窗欞分為好幾扇,離自己最近的那扇雕刻青竹,連葉子的脈絡都雕得逼真。青竹拔萃,和窗外的竹林交相呼應。

秦翎摸了摸眼下,自己的眼睛竟然好了?

確實是好了,他試著瞧了瞧床頭,最先看著的就是消梨。喜帳沒撒開,他一眼就看見軟塌上那人,睡姿不修邊幅,絲毫沒有大家閨秀之風,發絲亂舞,怎麽鞋子還掉了一隻?說不出有多淘氣。

“元墨?”秦翎試著叫了一聲,“給少奶奶蓋被。”

無人回應,好像都在院子裏,秦翎試著用了用勁兒,驚然發覺自己不僅眼睛好了,雙腿也有了力氣。他扶著床框試著下地,好不容易才站穩,可重新站立的感覺讓他陌生,這竟然是自己的腿?

坐輪子椅坐久了,他都忘了自己還能走。

就這樣一步三歇,秦翎走走停停地到了軟塌旁,彎腰撿起地上的被子給她蓋上了。又歇了歇他才往外去,連日來的陰霾天已經一掃而空,晴空湛藍,好似一夜之間都不一樣了。他先是嚐試著往遠處看,將竹子看清之後再找近處,這才看到元墨和小翠兩個正站在梨樹的前頭。

“奇怪。”元墨是剛跑出來的,和小翠昂著臉盯住樹梢,“梨花怎麽開了?”

“這不是開花的時候啊,樹上還有果子呢。”小翠也不懂,隻聽身後響起腳步聲,他們還以為是鍾言,回頭一看紛紛愣住。

“少爺?”元墨連忙過去攙扶,“您!您醒了!”

小翠趕緊揉揉眼睛,怕這隻是一場幻覺。

“你們怎麽不給少奶奶蓋被?”秦翎身上有勁兒,在元墨的幫助下走到梨樹旁,“奇怪,怎麽又開了一茬梨花?”

“是啊,我和元墨正納悶兒呢。”小翠裝作昨夜什麽都沒發生過,“您覺著怎麽樣了?”

“我覺著……好多了,眼睛好了,燒退了,也能自己走路了。”秦翎是真心高興,“這……是不是我要大好了?”

“必定是!”元墨吸了吸鼻子。

“是要好了,我現下覺著自己就和常人一樣,像我生病之前。”秦翎點了點頭,“昨晚她……是不是嚇著了?你們應當告訴她不用怕,我經常發高熱。”

元墨和小翠一時無話,昨晚的種種曆曆在目,他們還魂不守舍。在少爺心裏,這就是發了高熱的普通夜晚,實則已經翻天覆地,發生了太多的事。

如今這院子裏除了少爺,竟然沒有一個正常的活人了。

“是,少奶奶一直守著您,給您換帕子,擦汗。她一直守著您,不肯歇。”小翠鼻子一酸,“您看您這不是好了?”

秦翎點了點頭:“怪不得,剛才我見她睡得香甜,一定是累壞了。元墨,你去後廚找張開,讓他們趕緊把早飯送過來……送些好的,讓柳媽媽給她做。”

元墨得了令,即刻去辦,留下小翠陪著少爺賞花。秦翎看得入神,心裏頭歡喜得很,必定是娘親和自己說話了,她知道自己娶了妻,也知道自己即將痊愈。

梨花潔白,掛在樹上宛如雪絨,秦翎看入了神,不由地伸手過去摘下一朵,放在鼻尖輕嗅。

不知什麽時候,他已經不是孤身一人,身旁多了一個剛睡醒的人。

秦翎轉頭過去,和睡眼惺忪的鍾言四目相對,他也不知該說什麽,眼神流轉,一夜未見,如同三秋。

手也不聽使喚,伸向了那人淩亂的鬢角,給她戴上了一朵梨花。

“這……”戴完後秦翎才反應過來,迅速地回了神,“這花開了。”

“是啊,開得不錯,隻是我不喜歡戴白色。”鍾言摸了摸花朵,“這一夜睡好了嗎?”

秦翎不敢去看她的眼眸,卻點了頭:“睡好了,而且,我夢見了你。”

鍾言一愣,但馬上搭上了他的肩膀,像個大姑娘調笑毛頭小子:“夢見我什麽了?是不是給你做了飯?”

“不是。”秦翎忽然心虛了。

“說嘛,我不生氣。”鍾言捂著嘴笑。小翠知趣地退了下去,也捂著嘴笑。

“那我說了,你不許生氣。”秦翎想了想,“做了個冒犯的夢,夢裏……你和那日穿得相同,我們同床共枕,共用一被。”

居然是這個?鍾言笑得更歡了,不大規矩地勾著秦翎的下巴:“居然是穿肚兜?原來你喜歡看那個啊?那後來呢,我們共用一被,肯定不隻是傻睡。”

到了年齡的男子都會做這種荒唐夢,鍾言都能猜到他夢裏的畫麵,隻可惜啊,他夢錯了,自己是男兒身。

“夢裏對不住。”誰料秦翎卻抬起頭,什麽都不懂,又要了人命,“我從被子裏伸了手,我們拉手而眠。這真是……對不住,你別氣惱好嗎?”

他問完,鍾言卻收了手,慢騰騰地轉了過去。

“真氣了?”秦翎懵懂地問,臉漸漸紅起來。

“沒有。”鍾言咬著嘴唇,臉紅得沒法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鍾言:失策了,他是純愛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