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陽】融肉雪13

小廝一共四個,每個人都提著燈籠,冬天冷,他們的麵龐都被風吹得通紅。鍾言的出現太過意外,像直接從無人角落衝出來的影子,嚇得其中一個小廝掉了燈籠。

燈籠裏頭是白蠟,這樣一掉,燭火立馬卷上燈籠紙和裏頭的竹篾,轉瞬間燒了起來。

“誰!”打頭陣的那個小廝看著膽量最大,借著這點兒火光沒有退縮。

小翠往前一步:“還能有誰?你們連少奶奶都不認識了?”

家裏三位少爺,如今娶妻的就一位,少奶奶一定就是大少爺娶的那位。可這個時辰不應當見著她啊,四個人麵麵相覷,一瞬間低著頭不敢說話,可心裏都在悄悄地犯嘀咕,沒聽說過誰家女子半夜出來晃**。

這簡直就是不守婦道。

鍾言自然也將他們臉上掛著的表情盡收眼底,看得明明白白。“你們別多想,我是孕中想家又惡心反胃,所以才叫翠兒陪我出來走走。”

“這……”其中一個小廝開口,“那少奶奶還是請回吧,如今城裏不太平,有惡人出沒,翻了牆進來了不得。”

“惡人?”鍾言摸著肚子笑了下,“秦家人丁眾多,惡人才不敢進來呢。”他依次看過這些小廝的麵龐,都是二十啷當歲的年齡,或許不到二十,有的掛著精明相,有的看著就憨厚,“聽說城裏鬧鬼,我是深宅婦人,不能隨意出入,你們給我講講外頭都傳成什麽樣子了。”

“大晚上的,講這些不吉利。”看著年齡最小的小廝擺擺手。

“就是就是。”旁邊一個也說,“大少奶奶如今懷有身孕,聽這些做什麽,還是趕緊回去吧。再有……都說晚上陰氣重,您不該出來。”

“陰氣?你們知道什麽叫陰氣嗎?怎麽就陰氣重了?”鍾言微微垂眸,麵前四個人,石板路上卻隻有一串濕潤的腳印,好似剛從雪水中蹚過一遍。

四個小廝都不吭聲了,直到最高的那個開了口:“陰氣大抵就是……不好的東西吧,時候不早了,少奶奶還是請回吧。”

“是啊是啊。”旁邊一個還跟著搭腔,“再不回去,恐怕對您的聲譽不好。”

鍾言看著他濕了的褲腳:“聲譽?你倒是說說,對我聲譽怎麽不好了?說我懷有身孕卻夜會外男,還是放著病重的夫君不去照顧?”

話音落完,整個宅子裏仿佛受到了雨雪的侵染,變得冷了幾分。緊跟著鍾言的鼻尖上一涼,一片白色的冰晶落了下來,剛好在他皮膚上融化。起初還是點點星星的冰晶雪片,逐漸變成了可以見得的小雪花。

風也逐漸吹起,將落在鍾言頭頂的雪吹飛一些。幾個呼吸之間,這場雪就變成了鵝毛大雪。

柔白的雪片成群往下壓,像想要壓垮什麽,那樣迫不及待,甚至打在了鍾言的眼睫毛上。伴隨著耳邊的風聲,雪花在漆黑的夜空翻飛,打著轉飄落在各人的肩頭,隔著雪花鍾言看這些人的臉都看不真切了,隻覺得他們的五官開始模糊。

“翠兒,你去找地方躲著,別濕了身子。”鍾言推了小翠一把。

盡管小翠不想這時候走,不想將少奶奶一個人落下,可還是聽話地去了牆簷下頭。這雪下得沒來由的古怪,讓人不寒而栗。她又想起少奶奶說這場雪是精怪所致,便不由地猜測起來,究竟是誰弄了雪精出來,想用這法子害少爺。

這也就是少奶奶坐鎮,精怪沒法接近少爺,沒了少奶奶,雪精頭一個奔著少爺去了,直接變成雪人。到時候少爺在院子裏無故消失大家都沒處去找,隻能變成秦家的懸案。

石板路上隻剩下鍾言與四個小廝,地上的濕腳印不僅沒有消失,反而凝結成了冰。鍾言忽然接了一把雪,問:“誰讓你們來的?”

四個小廝低著頭,好似聽不懂少奶奶的問話。

“自然精怪,不該強留於人間,到底是誰派你過來的?”鍾言再次依次掃視他們的麵龐,方才的模糊好似一場幻覺,這會兒他們的五官都清清楚楚,觸手可及。

“少奶奶,小的不懂您這話什麽意思。”一個小廝低著頭說,“雪大了,您該回去了。”

“回?我回哪裏去?”鍾言在風裏說話,發絲在風裏隨意飄動,顯得他無情又刻薄,“成了,這場玩樂該結束了,你從哪裏來,就從哪裏去。”

“小的不懂,還請少奶奶回去吧。”小廝麵無表情地回答,四個人一起開了口。

這些話小翠也聽得一清二楚,可她心裏捏了一把汗。少奶奶這是把話挑明,可對麵顯然軟硬不吃。再者,她也仔仔細細地看了那些小廝,沒覺出哪裏像雪人來。她怕少奶奶用心太過,又怕真讓少奶奶猜準了,對付不了。

沒想到鍾言卻沒再說什麽,反而擺了擺手:“行,那你們下去吧。”

剛剛還在為少奶奶擔心的小翠愣住,就這樣下去了?這不能讓他們離開吧?可那幾個人已經抬步往前走了,好似方才發生的詢問隻是無關輕重的小事。鍾言再次垂眸看向地麵,濕腳印已經完全消失了,莫非是自己找錯了人?

不,絕對不是,鍾言深深牢記了師兄的話,對付精怪就要用對付精怪的法子,絕對不能把它們當成是惡鬼。

鬼若變成了人,絕大多數都是避人,可精怪想要玩樂,它便有了取樂的心態。捉迷藏最好玩法的不是躲,而是看負責“捉”的人捉不著,隻是提心吊膽地躲在暗處等待人過去捉拿,怎麽能比得上親自到那人麵前晃一圈更愉悅呢?

要玩兒,就要玩兒個大的,是不是?

若自己是躲藏之人,說不定也會迷惑人心,出去晃**。想著想著鍾言用餘光一掃,那四人已經和他擦肩而過,看不到正麵的麵目,可是其中一個的後背上,像背著什麽東西。

白乎乎,細細的一條,顯然那東西就不是人,隻不過方才小廝們給鍾言的隻有正臉,根本看不到這東西。等鍾言看到它的一刹那,那東西也回頭了一刹,然後不帶猶豫地鑽入了其中一個小廝的後頸肌理,長長一條凸起瞬間平複,顯然是隱入不見了。

“還想跑?給我出來!”鍾言上前一步,猛地拍住那個小廝的左肩膀,那小廝在觸碰的頃刻間回過頭來,麵上全是五官,隻不過五官亂飛,沒有一樣在原本應當在的位置上!剩下的三明小廝瘋狂地抓取天上落雪往臉上揉,揉著揉著就將五官揉成亂糟糟的一團。

緊接著其中兩個小廝抓住落單那個的頭發,一起發力,生生地往外拽動,隨著頭皮被撕裂,腦殼骨也被撕開了,白花花的大腦好似融化一般,被冷風吹得拉成細絲,在空中亂飄。

即便眼前是這幅景象鍾言也沒有放手,變長的指尖死死扣住小廝的鎖骨凹陷,直接將他的鎖骨紮了個對穿。流出來的也不是鮮血,也是透明的雪水,沾在指尖上冰冰涼涼。忽然,四個小廝的身體同時開始塌陷,好似雪人禁不住日曬,在鍾言的眼前慢慢融化,不消片刻地上就隻剩下四堆衣服,以及一個……用四個人的肢體拚出來的人。

或許,這都不能叫做人。

它頭大如鬥,四肢有尋常人的翻倍長,八隻手和八隻腳隨意地長在身體上,看不出任何的規律。八隻眼睛在它的肚腹上遊走,四張嘴同時張來張去,隨意地吞吃著天上飄落的雪花,隨後它身子一甩,有什麽東西差點就掄在鍾言的臉上,虧得鍾言眼明手快往後一退。

否則必定要被長在外麵的四顆心髒掄個耳光。

小翠捂著嘴巴看向這邊,差點兒吐了出來。原來融肉雪不僅能將人變成雪,它還能將所有人都融在一起。昨天兩個小廝,今天兩個小廝,那麽如果不管它,放任下去,它會不會將整個秦家的人都融成一個大肉球?

再繼續放任,這東西發起瘋來,會不會將全城的人都融在一起?

可惡,到底是誰放出了這等恐怖的東西!小翠狠狠地咬著舌頭,生怕自己叫出來,她隻是恨,都說鬼比人可怖,可要殺少爺的人一直濫殺無辜,毫無良善之心!少奶奶是鬼,可一直都在救人!

鍾言再一次偏身而退,躲開了融肉雪的一條手臂,這時候他可不敢再碰了,但這不是頭一回見到它,隻不過那次是遠遠一眼,今日是大開眼界。如今再想起來,他竟然怎麽都記不起是誰給他講過,隻記得那天的盛景。

那時候,自己站在山巒之巔,眼下是一整層的雲海。雲海無邊無際,看似縹緲無垠,耳邊的聲音低沉有力,直抵人心。

“你不是想看雲海麽?這就是了。”

波瀾起伏的雲層和潔白無瑕毫不沾邊,看著就是烏雲。雲層下方必定陰雨連綿,濕氣朦朧。可雲上的日頭還會慷慨地給黑雲鑲了一圈金邊,耀眼異常,鍾言看入了神,忽然聽耳邊人又說:“看到雲片上那塊會動的雪了麽?你記住,那東西你不能碰。”

“哼,我才不信,我偏要碰。”鍾言不服氣,世上還有什麽是自己碰不得的?

“要碰也要等你長大有本事再碰,在你長大之前,要聽話。”那聲音仍舊低低的,不帶有一絲感情。鍾言當時便迷茫起來,不信那片雪有這麽大的能耐,如今再回憶,他甚至回憶不起來說話人的相貌,隻是依稀記著有個人,像娘親一般。

有時候,鍾言甚至不知道這些回憶和知覺是真還是假,到底有沒有,還是說,這隻是自己活過冗長歲月後的一場虛幻?

眼前的風雪更大了,變成鍾言從未見過的鵝毛大雪盛況,他一腳騰空,踩上了裏頭點著白蠟燭的燈罩,用身軀接住了劈頭蓋臉的冰雪,以及藏在雪中的細小冰淩。就在一條手臂朝著它回掄的前一刻,鍾言將雙袖利落地抖開,柔軟的布料立馬被冷風充滿,像兩片充盈的翅膀。

無數細小的微末也隨之抖出,比之雪片更是無孔不入,紛紛揚揚地落在了融肉雪的表麵。

滋啦——

小翠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怎麽會在這時候聽到這種聲音?像是燒紅的鐵塊兒放入了冰水當中,像無數鐵匠在同時淬火。可這聲音不僅沒有消失,還越來越大,在雪景當中儼然升騰起了一團濃重的蒸霧,好似眼前就是後廚,十幾個大籠屜同時上了灶。

滋啦——滋啦——

越來越明顯了,活靈活現,就像耳旁是淬火用的大鍋子,等到這片蒸霧消散,方才站在小翠麵前那個高大的雪人已經變小了,還不到半人高。現在它沒了手和腳,身上也沒有那些披掛的髒器,完完全全就是一堆白雪,頭頂這場茫茫大雪也落入了尾聲,還給天地一片清白。

隨著頭頂又一次有東西飄落,雪人徹底變成了圓咕隆咚的雪球,它試圖鑽進積雪當中,在雪的掩蓋下遁走,然而再一次碰了壁。

這回是真的碰壁了,鍾言手裏拿著一個琉璃蘭花杯將它扣住,抬手一鏟就將它困在杯中,在它還活蹦亂跳的時候立馬扣住杯蓋。確定杯蓋蓋緊後,鍾言這口氣才完整地吸進去,雪停了,大功告成,他分毫未傷。

“少奶奶!”小翠不顧一切地跑了過來,“成了?”

“成了。”鍾言將琉璃蘭花杯遞給她,“好好拿著,別怕。”

“我不怕!”小翠膽大心細,兩隻手一起拿著,“您怎麽知道如何克製這東西?為何要用琉璃花杯來裝呢?”

鍾言撣了撣身上的冰晶,說:“這東西和鬼怪不同,它雖然厲害,但卻隻能融些帶有生氣的活物。琉璃杯雖然薄脆,但是它沒有生氣,故而在融肉雪麵前是一座翻不過去的大山。我猜測,將融肉雪扔進秦宅的那人想必也是知道這點,所以才能將它隨身攜帶。”

“居然是這樣。”小翠感歎於少奶奶懂得真多,“那您往它身上潑灑的又是什麽呢?我看那東西厲害得很!一下子這雪人就毫無反擊之力。”

“那東西不厲害,咱們日日見。”鍾言從袖口裏掏出一個小布袋:“這是粗鹽。”

“粗鹽?”小翠伸手一摸,還真是。

“我……我娘親曾經告訴我,融肉雪殘忍至極,並且欲壑難平。曾經在南山發生過一件滅城的慘案,一夜之間,城內男女老少無人生還,還驚動了官府。奇怪的是,城內隻是活人、活雞活鴨、活牛活馬這些帶生氣的沒了,金銀財寶原封不動留在原處,顯然不可能是山匪。後來請了高人去算,官府的人派去南山的背陰麵尋找,才發現冰天雪地裏一個會滾動的球正在山腳招搖。那球上什麽都有,就是全城的活物,人和雞融成一塊兒,牛和魚混著皮肉,慘不忍睹。但這東西它終歸是天地精華,天然相克之道絕不違背,就好比神農一族曾經留下隻言片語,告誡世人天然當中的毒物五步之內必有解藥。它本身是雪,而粗鹽能融雪,這就是專門相克。”

“您這樣說我便懂了,往後絕不忘記。”小翠捧著杯子,又問,“那丟失的那些人還能回來嗎?”

“這就要看雞鳴後了,如果時間沒有太久,應該可以回來的。”鍾言的眉心微微舒展,雖說還有陰兵當頭,但可算解決了一樁事。接下來就是如何替秦翎瞞過陰兵了,這才是最主要的。

作者有話要說:

鍾言:我抓融肉雪的樣子,像極了抓寵物小精靈。

秦翎:嗚嗚嗚老婆怎麽還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