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死生亦大矣(八)
如果《都市夜行者》是個悲劇,那麽一切就說的通了。
為什麽故事大王要把胎女運到淮城。為什麽胎女的所有技能都和鬼母相克。
因為故事的最後,“英雄”也不會活下來。
胎女的第一條ps,不顧理智的吞噬,就是故事大王寫來對付鬼母的。他要親手殺死自己的主角。
葉笙想清楚這一點,非但沒有放鬆,反而抿緊雙唇,蒼白的臉上湧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戾氣。
房間裏胎女和鬼母的廝殺還在繼續。
上百個鬼孩子頃刻暴斃,黑色的水化為黑色的火,席卷天地。火舌在地麵上蔓延,舔舐上碎落的鏡片。
高溫讓鏡子溶解,逼得胎女尖叫,逃無可逃。
頂級異端的智力都是不差的,胎女察覺到了鬼母的意圖,放生大哭。她的哭聲喚出潛藏在電台大樓裏的鬼孩子,讓它們源源不斷爬出來,以**身軀滅火。
鬼母冷冷一笑。她對這隻螞蟥的恨早就超過了對孩子的愛。那些胎女召喚出來用以滅火的鬼孩子,在她一念之下,又全部暴斃成火。
一個召喚,一個賜死。
無數死去的鬼孩子,用生命化為這長夜明火,焚燒整棟大樓。
碎落地上的鏡子終於融化的差不多了。
鬼母跟胎女一戰差不多折損了上萬個孩子。她輕輕喘氣,臉色扭曲,抬手優雅地摸了摸自己淡金色的長發,一步一步朝落在角落裏的最後一麵鏡子走過去。
胎女現在隻能躲在這裏麵。
這隻吸血螞蟥終於要現出原形,被她掐死了。
最後的碎鏡就在葉笙腳邊。
葉笙低頭,跟鏡子裏惶恐絕望的胎女四目相對。胎女皮膚透明,像是被剝皮的嬰兒。她逃不出去,知道注定要死在這裏,和葉笙對視時,眼裏迸發出濃濃的恨意來。細小的黑眼珠裏是控訴,是殺意,是怨念。
明明她是死於自己的貪婪。
恨他幹什麽?
不過都已經是異端了,也不指望跟她講道理。
葉笙放下手裏的《夜航船》,抬眸漠然看著這一切。
他這一路走來,每次和異端對抗都是單打獨鬥,用命和用血來賭一線生機。陰山列車,情人湖,洛湖公館,舊體藝館。可以說麵對這種情況,葉笙早就習慣了。
鬼母殺掉胎女後,下一個殺的就是他。這是A+級的異端,他手裏隻有一枚B級子彈。
毫無勝算可言。
胎女哭了那麽久,聲音嘶啞。她手指碰上鏡子,指縫裏麵還有透明的璞,臉皺在一起,看起來無比委屈。然而委屈了一會兒後,她就又重新把目光陰惻惻看向了葉笙。葉笙跟她待一起那麽久了,怎麽讀不懂她的意思,妹妹這是死也要找一個墊背的。
她想殺了他。
葉笙垂眸,無視胎女的殺意,冷淡說:“你想活下來嗎?”
胎女怨念的,斷斷續續說:“都……是你。都,怪你。
葉笙冷漠道:“別說廢話,想活下來,就聽我的。”
胎女在陰山列車上被葉笙擺過一道,警惕怨恨地看著他,眼裏滿是不信任。可是鬼母步步逼近,A+級異端毀滅性的威壓,讓她隻能相信這個人。
“你要,說,什麽?”
葉笙問道:“你的喚靈可以跟鬼孩子們聊天嗎。”
胎女點了點頭。
葉笙的手指撫摸上鏡子,眼睛黑白分明、漂亮至極。
“沒有一個孩子會喜歡一個暴躁的、會殺掉自己的母親。你想活下來很簡單,用【喚靈】把這裏發生的事,告訴淮城所有的鬼孩子。”
“小孩在母親那裏感到恐懼,就隻能找父親了。”
鬼母的力量來自於萬億的鬼孩子。當初“父”和“母”一人一半力量,梁濱海才能一直壓製鬼母。梁旭體內擁有梁濱海的血,代替了“父”的存在。現如今鬼母強占了梁旭的身體,才使得她擁有全部力量。
鬼母臉上那重疊的五官,那四雙眼,那兩張嘴,其實就是一直提醒著他,這具身體裏還有一個人。
鬼母步伐很輕,潔白長裙掠過遍地狼藉,走到了他們前麵。她身形高挑,居高臨下,慢悠悠笑了:“在聊什麽呢?別聊了,到地底下再聊吧。”
胎女還是不信任葉笙,可是到這個地步,沒有任何辦法了。
她不想死。
胎女驟然發出啼哭。
聲音前所未有的尖銳,哭聲穿透建築物,帶著那隻存在於異端之間的語言,傳到每個鬼孩子耳中。
——你們的媽媽在殺人。
——她在這間房子裏殺了上萬個兄弟姐妹。
——你們的媽媽是個瘋子。
胎女哭到喉嚨出血,哭到聲嘶力竭,依舊沒有停下來。
萬幸,她的【喚靈】是有效的,萬億的鬼孩子藏於地底,他們的身軀能夠覆蓋整個淮城。他們不清楚廣播大樓裏發生的事,但到底是一母同胎的兄弟姐妹,來自遙遠地方親生母親的屠殺,他們感覺到了。所有人惶恐心悸,自怨自憐。
迫於死亡的恐懼,鬼孩子們也跟著胎女一起哭起來。
媽媽好可怕,他們要找爸爸。
他們要找爸爸。
鬼母聽了一晚上胎女的哭聲,語氣古怪:“吵死了。”她伸出手,試圖從葉笙手裏搶過鏡子。隻是剛抬起手臂,她突然身體一僵,眼睛猛地瞪大,難以置信看著自己的手指。她的動作變得遲緩、僵硬、怪異。她的身體不受控製了。
耳邊是胎女瘋魔的哭聲,尖銳到仿佛能穿破耳膜,鬼母腳下的鬼孩子們也在瑟瑟發抖啼哭,吵鬧著要找爸爸。
鬼母知道了原因。她咬牙切齒,眥目欲裂,喘著重氣:“我要殺了你!”
可是她撕心裂肺吼出這一句話後,就再也沒了後文。鬼母身上浮現出一層淡淡的白光,所有暴虐殘忍的動作被定格,她站在原地,臉色猙獰扭曲,身體抽搐。
後麵屬於“母親”的那雙充滿殺伐恨意的眼被迫閉上,屬於“父親”的麻木滄桑的眼睛,漸漸有了光彩。
梁旭醒了。
梁旭主宰了這具身體。
葉笙心中舒口氣,把鏡子丟到了一旁。
梁旭醒來後,目光萬分複雜地看著眼前站在角落裏的少年,他在鬼母體內是有意識,所以親眼目睹了葉笙所做的一切。
看這個少年,在廣播室裏遊刃有餘跟hera打交道,用最小的籌碼換最多的信息;
看這個少年沉著冷靜,僅憑一點蛛絲馬跡就能推出都市夜行者故事的全貌;
看這個少年幹脆利落用刀剖腹,取出胎女;
看這個少年在絕境中,展現出人類非凡的智慧和勇氣。
梁旭啞聲說:“你很聰明。”
葉笙扯了下唇角,重新撿起那本《夜航船》第一期。他站起身,身上、臉上、手上全是血,一張在人類社會中總是顯得冷漠厭世的臉,卻在這異端包圍的地獄,於黑火和血月中展現出一種鋒芒畢露的穠豔來。那種不給人任何聯想、不帶任何輕柔的漂亮,見血封喉要人命。
“你看過第二期《夜航船》對嗎?”葉笙輕聲說:“hera不知道的結局,你知道。”
梁旭沉默片刻,道:“你真的很聰明。”
葉笙不需要被人誇讚。
“《都市夜行者》的結局是什麽?”
梁旭說出一個字:“火。”
葉笙:“火?”
梁旭點頭,抬了下手,密密麻麻堆積在窗邊的鬼孩子聽到父親的指令,乖乖退開。葉笙站在24樓的位置,視線平望,看到了外麵夜空下高樓大廈聳立的淮城。
梁旭說:“妻子報了警,醫生覺得自己被背叛,回到家用刀把妻子殺了。他在洗手的時候,電視裏就是受害者家屬的采訪,所有人哭得肝腸寸斷,他成了十惡不赦的壞人。而警察就在樓下,馬上要逮捕他。”
梁旭輕聲說。
“《都市夜行者》是一個男孩對自我的救贖、對正義的遐想。男孩賜予了夜行者婦產科醫生的身份,是因為他覺得隻有給人生命的人,才有資格去剝奪生命。”
“男孩是敏感的、極端的,所以他很痛苦。在寫這個故事時,他代入了醫生的角色,他幻想自己成為夜行者,殺掉所有欺負自己的人。”
“可他又不想被警察抓住,也不想被正義審判。因為他在現實中遇到的一切,都讓他覺得警察沒資格審判他,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正義。他才是唯一的正義。”
“所以《都市夜行者》注定是個悲劇。”
“因為都市夜行者……他是正義的殉道者。”
這就是故事大王。
天真的,浪漫的,極端的,瘋魔的,偽善的,悲觀的。
“警察上樓前。醫生點燃了煤氣罐,引爆了整棟樓。他用自焚的方式,捍衛了自己最後的清白。告訴這個世界,他沒錯。”
火。
這個故事誕生在火裏,也結束在火裏。主人公以身祭火,作為終章。
葉笙聽完《都市夜行者》的結局,一點都不意外,他冷冷給出評價:“瘋子。”
梁旭沉默片刻,繼續道:“列車上,胎女失蹤,沒有了製約鬼母的天敵,本來今晚是我和hera同歸於盡的。父母反目成仇,鬼孩子也會互相廝殺。到時候,一場黑色大火會席卷整個淮城。”
“可能會死很多人,也可能隻死一些人。”
梁旭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完全失去了人性,臉色非常麻木,他平靜說:“一個都市怪誕想要廣為流傳。首先需要正義性,需要是被人認可,需要人們願意去相信。其次,它要是個悲劇。”
梁旭道:“英雄以身殉道,烈火淬煉正義。大火燃起的時候,淮城廣播電台,我作為都市夜行者,其實還有一段話要說。”
梁旭張開手指,裏麵握著一張紙。
葉笙接過紙,把它展開,看到了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跡。
【我多想化作暴雨,
衝洗人世間的一切醜陋;
我多想化作閃電,
照亮當權者內心的齷齪;
我多想化作利刃,
劈開這一百年是非顛倒的混沌歲月,讓正義與善邂逅。
終有一日紅蝶會飛過大海;
耶利米爾的目光再無阻礙。
虛偽的人類啊。
他們用恐懼、鮮血、死亡,來換取金錢、權力、地位。
我們需要一把火,燒毀這黑暗壁壘,拯救地球萬億的生靈。
先從這裏開始吧。
終有一日,
火會燒到沙利葉島,刺穿那雙惡魔之眼。】
葉笙看到最後一段話,猛地瞪大眼。
沙利葉,Sariel!
蝶島的原名就叫沙利葉!
同樣是《以諾書》中的天使之一,耶利米爾代表神的仁慈,可是沙利葉島,這座人類最高機密的島嶼,取的卻是惡魔的名字。
沙利葉,擁有著傳說中的Evil-Eye,惡魔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