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決裂
葉笙並沒有憤怒也沒有驚訝,甚至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他膝蓋彎曲,半蹲地上,神情冷酷。
寧微塵鬆開手,指尖泛涼,沿著葉笙的手腕往前碰到了他的掌心,笑著說:“哥哥,你膽子可真大啊,我不是說了不要輕舉妄動嗎?”
葉笙的下巴緊繃,唇角抿得發白,直視他的麵容。
他開口:“都到了現在你還打算繼續演下去。”葉笙的眼珠像浸水玻璃珠:“寧微塵,你還沒玩夠嗎?”
寧微塵挑眉:“玩?”
他的指尖落在葉笙的掌心,將胎女的頭撥開。這明明是個很曖昧的動作,可肌膚相觸的瞬間葉笙隻感到一股蝕骨的冷意,起不起任何旖旎心思。
寧微塵的氣質真的十分矛盾。
他可以桃花眼眼含笑,將最簡單的注視演得脈脈含情;又能在做出親密姿勢時,以絕對冰冷的姿態告訴你距離。
“你真的見過我玩起來的樣子嗎?”
寧微塵笑吟吟歪頭,語氣還十分好奇。
“……”
葉笙把胎女鬆開,一句話都不說,起身走。
寧微塵會這樣出現在這裏,就說明後麵的事不需要他操心了。他在陰山十七年,遇到的都是些孤魂野鬼,結果出門第一趟,就遇到了這些倒黴事。
真是倒黴他媽給倒黴開門,倒黴到家了。
火車今天到淮城站。
希望這隻是萬事開頭難吧。
寧微塵在後麵漫不經心道:“葉笙,你搞出這樣一個爛攤子,就打算讓我一個人收拾?”
葉笙步伐停住。
他深呼口氣,暗中握緊拳頭。
大概是今晚的變故太多,搞得他很煩,小時候那些被歲月磨去的刺又在身軀血肉裏張牙舞爪長出來。
葉笙猛地轉身,黑白分明的眼神裏戾氣橫生,一字一字:“寧微塵,我對什麽異端不感興趣,對什麽非自然局不感興趣——這個爛攤子到底是不是我搞出來的,你心裏沒數嗎?!”
寧微塵笑意不變,點頭說:“哦,有數。”
葉笙:“……”
操。
葉笙心裏罵了聲髒話。
那一坨血紅的肉胎落到寧微塵手中,好像重新安靜下來,偃旗息鼓,詭異地維持著閉眼閉嘴的狀態,努力把自己當死物,縮小存在感。
寧微塵眼也不眨看著葉笙滿是寒氣的臉,表情的變換好像就在頃刻間。他露出燦爛笑容,討好地說:“對不起,你別生氣了。我把一切都解釋給你聽好不好?”
葉笙:“……”
寧微塵修長的手指輕輕戳了下那個死嬰,說。
“陰山縣衝河村的女嬰,其實就是這次我被安排的任務,非自然局那邊將這起事件命名為‘畸胎’。”
寧微塵道:“衝河村一對夫婦為了要一個兒子,三年時間內連續流產了六個女胎。去年七月懷孕時,醫生說如果這一胎繼續打掉女人將有性命危險。夫婦再三思慮,決定生下這個孩子。結果檢查出來,女人這一次懷的竟然是六胞胎。”
“六個,都是女嬰。”
寧微塵輕笑道:“愚昧的人注定要為愚昧付出代價。她們回來了,卻是作為複仇者回來的。首先殺死生父生母,其次是兄弟姐妹。你殺死的那個是最後的獲勝者。她在子宮吃掉所有胎兒,才獲得出生的資格。可是一出生就被人挖空了肚子,分散了力量,所以看起來那麽虛弱。”
“非自然局給我安排的任務是封印她。但遺憾的是,我走去大山深處時那對夫婦早就暴斃在家,畸胎也被人帶走了,於是我跟總局說了任務失敗。”
“說實話,我上車時,真的沒注意那個女嬰。”
寧微塵聳肩,神情不以為意。
“安德魯跟我說完寄生胎的事,我才反應過來,哦,原來這是我的任務啊。”
“但那又如何呢,我已經上報失敗了。”寧微塵抬頭,笑容溫柔甜蜜:“這列車上,我對你的興趣遠超過其他一切。”
葉笙一點也不覺得榮幸。
寧微塵將胎女隨意地丟到壇口,站起身來,拿出一張紙慢條斯理擦拭手指。
他細看了一會兒葉笙的表情,討好地說:“我都跟你交代完全部了。你可以不要生氣了嗎?”
“寧微塵,你本性不是這樣的吧。”葉笙完全不領情,麵無表情拆穿他:“這些表情你做起來自己不嫌惡心嗎。”
寧微塵輕笑一聲,將紙張優雅丟掉,回答他:“不惡心啊,我覺得我做起來很好看。”
葉笙轉身就走。
寧微塵從後麵,手搭上葉笙的肩膀。
“好無情啊哥哥。”他的黑發有點長,皮膚冷白鼻梁高挺,下顎線清晰鋒利。如果不是那一雙含笑含情眼。其實寧微塵的長相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難以接近,矜貴疏冷,遙不可攀。
“我覺都不睡過來幫你,你就這麽對我嗎?”
他貼近葉笙耳邊:“你知不知道,你已經被這小鬼盯上了。”
葉笙心情不太好。
寧微塵道:“畸胎有一個能力是入鏡,你要是不想以後家裏的鏡子看到這玩意。今晚就必須把它解決掉。”
葉笙偏過頭,作為一個普通公民質問:“這東西不該是你們非自然局處理嗎?”
寧微塵糾正他:“錯了。是、他、們非自然局。我隻是被家裏人逼過來幫忙,我可不想進去一天到晚跟異端打交道。說過了的,我怕鬼。”
葉笙皺眉盯著他:“怎麽解決。”他毫不掩飾厭煩道:“我下車後不想接觸到這類事了,也不想再遇到你們。”
寧微塵輕輕一笑,絲毫不意外他的冷漠,點頭說:“放心吧。下了這輛車,我們確實也不會再見了。”
葉笙退後一步。
寧微塵也站起身拉開距離。
葉笙知道寧微塵說的是真的。萍水相逢的緣分,下車便是結束。
其實從第一天寧微塵選擇在車票上寫下電話遞給他,就能看出端倪。
——那麽熱情燦爛、甜言蜜語的人,卻沒主動向他要過一次聯係方式。
寧微塵當然不是因為分寸感。
“你不該存那一絲善良的。”寧微塵忽然開口,他轉身,唇角彎起:“你將這個死嬰放在小芳肚子裏是今晚的最優解。”
“當然後果是那個縫屍匠會被畸胎活活咬死。不過到時,車應該已經到站了。”寧微塵狀似好奇地問道:“為什麽對怪物也要抱有憐憫之心呢?”
葉笙沉默著看了眼窗外,沒說話。
為什麽?
他也想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自己要有這種隻會給自己惹麻煩的廢物一般的憐憫之心。如果不去管這一車廂其他的人死活,不去管縫屍匠的死活,列車到站,他的人生照舊平穩無差。
寧微塵說:“畸胎六分之五的力量都蘊含在‘妹妹’這裏,可‘姐姐’是子宮的勝利者。‘妹妹’需要裝死隱藏自己才能逃脫‘姐姐’的吞食。你殺了‘姐姐’,現在她沒了天敵,活過來後,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給自己找身體。”
“你是最適合的人選。”
“如果我沒預估錯,畸胎應該是A級異端,非自然局處理起來也很複雜。”
“想要下車後不被她纏上,最簡單也是最有效的方法,讓她留在‘姐姐’旁邊,一直被威懾。”
葉笙說:“姐姐不是已經死了嗎?”
寧微塵:“死了氣息也不會消失。你那麽聰明,知道我想說什麽的。”
葉笙頓住腳步,錯愕地看向他:“你要我把妹妹也縫進小芳身體裏?!”
寧微塵彎唇:“對。”
葉笙:“……”
“這很難嗎。”寧微塵不解說:“你騙她說懷的是雙胞胎不就得了,反正縫屍匠求的就是一個完整。”
葉笙瞪了他一眼:“你監視我。”
寧微塵微笑:“那麽出彩的表現,我想做你唯一的觀眾。”
葉笙懶得理他。
寧微塵和他一起打開廁所的門時,小芳還在鏡前快樂地摸著自己圓滾滾的肚子。嘴裏哼著歌,臉上滿是柔情。
寧微塵說:“看來這位準媽媽心情很不錯啊。”
葉笙低頭看著手裏的死嬰。
‘妹妹’的血液在那層薄薄的皮膚下流動,緩慢、溫熱。
她在蘇醒,滿勤的惡意和得意都收攏不住,假惺惺地在他掌心蹭他親昵他,裝出稚嫩的樣子。
如果現在不把她解決,以後每個鏡子可能都要見鬼。
……他可以接受,他的大學室友大概不可以。
今晚,把這個女嬰縫進去,一切就結束了。
葉笙往前走,腳踩到了一團黑色的線上,愣住。
之前小芳塞完孩子得意忘形高興,隨手把針和線都丟在一旁。
黑色的細線裏躺著一根足足有無名指長的繡針。
鬼使神差地,葉笙半蹲下身去,伸手拿起了那根針。
碰到這邪物的一瞬間,他靈魂發戰,胸腔傳來一陣黏膩潮濕的感覺,如肺腑浸泡在水裏……可卻並不難受。
甚至他還非常習慣。
葉笙蹲在地上,把銀針拿在手裏。
寧微塵忽然出聲說:“這輛車好像要提前到站。”
列車的洗手間有一扇很小的窗。
沒開燈。
唯一的光源是外麵的月色。
六月末七月初的夏夜晴朗清透像一塊洗幹淨的蔚藍寶石。
寧微塵姿態隨意倚著牆壁,手指搭著窗台,若有所思看著外麵,懶懶道:“其實我不喜歡被安排任務,對我來說,這一趟出行挺無趣的。沒想到,回程卻有意外之喜。”
山野跟星月一起呼嘯而過,車軌和汽笛一起發出轟隆隆響聲。
寧微塵輕笑一聲說:“葉笙,我們確實不需要再見麵。”他輕描淡寫道:“否則,我一定會變得不像我自己。”
甜言蜜語說慣了的人,說什麽都是不正經不著調的。虛虛假假真真實實,如一層霧。寧微塵語調輕浮繾綣,能把任何話說的像情話,此刻卻把一句曖昧的情話說的像冷漠的詛咒。
他桃花眼含笑望來,微微俯身,月光照亮半邊側臉,唇角的弧度輕慢危險。
像一道深淵。
視線看向葉笙。
葉笙蹲在地上輕聲開口:“寧微塵。”
寧微塵挑眉:“嗯?”
葉笙沒說話,也沒動。
“起不來了嗎。”寧微塵長腿走過來,站在逆光處,朝他伸出潔白的手掌,勾唇。
“好嬌氣啊哥哥,不過我不介意幫你。”
葉笙沒說話,抬起手,指尖搭上他的肌膚。
然後下一秒,他猛地拽住寧微塵的手腕,以一個絕對強勢地力度將他拉下來!
寧微塵一愣,似乎也沒設防,就這麽被他拉近。
葉笙在黑暗中抬起頭來,眼中的暴戾將眼眸染遍,寒血似劍。他拽著寧微塵的手使他靠近,同時用那根繡針抵上了寧微塵的脖子。
尖銳的針端離脆弱的脈搏隻有一毫米。
寧微塵不得已,隻能手掌撐住牆壁,單膝跪地。
神情在黑暗中晦暗不明。
葉笙在他耳邊說話,冰冷平靜:“胎女就是在子宮相殺完成吞噬的。寧微塵,你教我的方法,到底是威懾妹妹。還是在——”葉笙語氣涼如水說:“讓我送羊入虎口。”
44車廂常年荒廢滿是血腥陳舊的味道。
他們靠的很近。
潮濕的空氣像是在密密麻麻的青苔蔓延生長,撕碎光影。
過山洞的瞬間,火車驟然發出一聲長鳴。
視野驟然失亮。
濃稠靜滯的沉默後,葉笙聽到寧微塵低笑一聲。
一片黑暗中,語調徐徐緩緩。
他說。
“哥哥,我真的有點生氣了。”
*
明明是他拽著寧微塵的手腕將他扯下來。可寧微塵輕描淡寫幾個動作,便由被動變成了主動。無視脖子上往前一分就致命的銀針。
寧微塵一手撐牆,另一隻手輕輕地摸上葉笙的臉頰。
列車還在運行,短暫的漆黑後,淡薄的月光傾瀉入車窗。寧微塵臉上的笑意全然散去,桃花眼裏的暴戾邪氣肆無忌憚,身上輕佻浮漫的氣質似乎染上了血的冷沉。
他靠近輕輕說。
“你覺得我想害你?”
葉笙沒有說話,心卻逐漸凝重了起來。他上這列車廂開始,遇到了很多怪異的現象,可無論是縫屍匠是胎女還是傳教士的簽名,都比不上寧微塵現在給他的侵略感和危險性強。
葉笙沒有退縮,盯著他。
“這就是你本來的樣子嗎。”
寧微塵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嗯,是。”
葉笙:“那沒什麽好說的了。”
寧微塵忽然又笑了起來。
他的指尖在葉笙臉頰上曖昧往下滑,冰冷輕佻,好像下一秒就會狠狠劃穿血肉。
“葉笙,我這輩子都沒主動替人善過後呢,你膽子真大啊。”寧微塵放低聲音,像在說情話:“這麽對我。”
葉笙安靜看著他,麵無表情:“你騙了我一路,說這話你不心虛嗎。”
寧微塵嗤笑一聲,挑眉:“我騙了你什麽?我的名字,我的年齡,還是我的身份?”
葉笙都不知道他怎麽還有臉說這些話,忍無可忍:“探險、十七歲、怕鬼、任務失敗、畢業、特殊情感障礙——夠了嗎?!”
他不想脫軌!不想惹麻煩!懶得去好奇!一直安分守己等到站——可不代表他是傻子!
寧微塵聽完,也意味不明地彎了下唇角,語氣隨意,字字寒冰。
“不、夠。”
“我今年十七歲,華國京城人,教育經曆都在國外,MIT大學數學心理雙學位今年五月畢業。”
“我怕鬼,被家族安排這件事時本來就將它當做一場冒險。”
“畸胎被提前拿走,我確實是任務失敗。”
“至於特殊情感障礙——你是想聯係我的醫生還是想看我的病例?”
葉笙麵色冰冷看著他。
寧微塵想到了什麽,在這逼仄的環境裏俯身,呼吸幾乎和葉笙交錯,眼眸淹沒銀色月輝。
“哦,我好像是有一點騙了你。嚴格意義上,我的性向並不明確。”
葉笙:“……”
寧微塵曖昧道:“哥哥,這個姿勢用來吵架,你不覺得很浪費嗎。”
葉笙眼神冰冷、手腕用力,針尖刺穿了寧微塵脖子上的皮膚。
針沒有刺得很深,血還是留了下來。
寧微塵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樣,淡淡道:“你在生氣,為什麽?”
“葉笙,你可不是輕易會被陌生人激怒的性格啊。”
“真讓人開心,看來我對你來說不是陌生人。”
葉笙不是很想理他。
寧微塵低笑,抬手輕輕環住他拿針的手腕,桃花眼彎起、光彩瀲灩,在他耳邊撒嬌一樣說:“哥哥,你第一天對我很有好感吧。”
他呼出的氣落在葉笙緊繃的皮膚上,曖昧繾綣,親密無間。
如引誘夏娃偷吃禁果的毒蛇。
“單純,好騙,不諳世事,圍著你轉。”
聲調帶笑,言詞卻冰冷。
“你不就喜歡這種蠢貨嗎。”
“…………”
葉笙隻覺得這列車上遇到寧微塵真他媽是他人生的一劫。
他喜歡單純好騙的蠢貨?
他有病吧,喜歡蠢貨。他在陰山這個全國犯罪率第一的地方長大。如果見到單純好騙的人就生出保護欲,那不用活了。出生就可以把自己埋了。
恰恰相反,他最不喜歡的——就是那種不諳世事、圍著他轉的人。
葉笙心裏湧出無名端的煩躁,卻緊閉著嘴,別開頭,一句話不說。
對啊,他不喜歡蠢貨。
……但他反駁不了寧微塵的第一句話。
真他媽見鬼。遇到寧微塵他自己也變得不對勁。
寧微塵的手輕拉開葉笙的手腕,指腹碰觸自己脖頸的傷口,垂下眼睫,凝視著鮮紅的血跡片刻,抹在了自己唇上。
“我還是覺得這個姿勢不適合用來爭吵。”他語氣含笑,眨眼說:“適合接吻。”
“你告訴我,你剛剛朝我伸手,拉我下來是想吻我。我就不生氣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