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紅符

他可真是個善良的人。

葉笙以前看書時看到過一句話叫“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小時候的他不能理解也不想去理解。

幼年時葉笙情感障礙,處處受欺負。外表遲鈍呆傻,骨子裏卻有無數衝向這個世界的偏激躁鬱和戾氣。

而這些危險的刺,都是外婆一根一根給他拔掉的。

後麵他才開始對這個世界釋懷,他原諒黃怡月的拋棄,原諒那些苦難。時時刻刻都在告誡自己,不要用惡意去揣測任何人。

十七年,陰山漫長如死水般的歲月,某種意義上也治愈了他自己。

嗚嗚咽咽的哭聲回響在廁所裏。

對於縫屍匠來說,從生至死求的或許就是一個“完整”。小芳聽到葉笙說自己不完整,想起那個失去的孩子,血色的眼淚爭先恐後流了出來。

她的臉皮腫脹發青,咧開嘴哭的樣子也恐怖驚悚,可捂著肚子肩膀一聳一聳,眼裏卻滿是迷茫和哀傷。

葉笙看了眼時間,23:54。

老頭離開前,給他留下了兩張符:一道黃符,一道紅符。

紅符是最後的保命符。

之前對付屍怪用了一張黃符,對付胎女又要用一張紅符。這隻是殘缺的A級怪物,紅符估計能拖住她一會兒。

葉笙並不心疼這些東西,他想得很開。他如果命硬,不需要符紙也能活下去;他如果命薄,兩張符紙又能做的了什麽呢。

在到達淮城前,他隻想擺脫過去的一切,以一個普通的大學生開展人生。

老頭是一個神秘又奇怪的人,在外婆死後的第二個月突然出現在葉笙生命裏。

葉笙對他最深的印象或許就是視財如命。

老頭對錢的渴望仿佛刻入了靈魂骨骼,膚淺、庸俗、貪婪、奸詐,從裏到外從上到下都透露出神棍的氣息,對他卻很好。

一個看不見鬼怪、不信神力、會被他的能力驚掉下巴的騙子,卻總能掏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給他。

來的神秘,離開的也神秘。

23:57。火車穿行群山經過一處城市,零零散散的燈火像是落下的群星。

給夠小芳緩解情緒的時間,時間也快到了。

葉笙從回憶裏抽身,把那顆眼珠子重新塞到小芳手裏。

“別哭了。”葉笙說:“我幫你恢複完整。”

按理來說這個時候葉笙應該笑一下,加點親和力,但是他笑不出來,說完就緊抿著唇沉默不言。

身形清瘦的少年站在白熾燈下,影子被拉長。

葉笙的五官很好看,杏眼深冷、唇色淡紅,是那種可以稱之為精致的好看,卻總是被過於鮮明的鋒利氣質將整個割裂,使他整個人無比冷酷孤僻。

這個時候他就很佩服寧微塵了。

寧微塵是和他截然相反的人。

他偽裝不出來的笑,寧微塵可以輕而易舉勾起唇角,笑出一萬種意思。而且桃花眼含情款款,凝視人時好似全世界他眼裏隻有你一個人。

雖然葉笙一直覺得這眼神惡心吧啦肉麻兮兮,但不得不承認,這種感染力讓寧微塵整個人都帶著一種致命的光彩和神秘。

短短三天,他不知道體會了多少種寧微塵的性格。這個家世顯赫的少年遠沒他表現的那麽單純無害。

一路上熱情體貼、撒嬌賣乖、委屈低落、沉默哀傷,情緒遞進得完美無缺,可沒一樣是真的。

真實的寧微塵,或許在那一晚輕描淡寫的對話裏。

輕佻、危險,肆無忌憚。

“……”

這44車廂真是晦氣,沒一個正常人。

葉笙第無數次後悔,為什麽要上這輛車。

“等下我和女嬰進行交易時,我會讓她從鏡子裏出來。我可以暫時製服她,你抓緊時間,把她縫到你的肚子裏。”

葉笙拿出那張紅色的符來,老頭之前給他時他沒細看,現在葉笙才發現符的右上角有一圈淡金色的字。龍飛鳳舞像是一個潦草的簽名,寫著,“傳教士”。

傳教士?好奇怪的名字。

葉笙挑眉。

當初老頭給他時,一臉肉痛,一直嚷嚷這紅符多珍貴多來之不易,要他好好珍惜。

……能救這一車人的性命,也算是用得其所了吧。

“你先躲起來。”

葉笙低頭對小芳說。

小芳臉上還留著血色的淚痕,手指局促不安地抓著衣服,輕輕地跟葉笙點了點頭。她從自己襯衫的口袋裏拿出一根銀色的繡花針來,然後又扯出一團黑色的線。

葉笙見此,轉身,把廁所的燈關上了。

00:00。

視野陷入一片黑暗。

葉笙站到了廁所的鏡子前。

鏡子裏映出他自己的臉,從上到下,眉眼、鼻梁、嘴唇,每一處都無比熟悉。

葉笙脖子處的皮膚很白,在森冷的幽光照射下,像一截雪沒入衣衫中,黑色的T恤更襯得鎖骨格外奪目。少年肩膀單薄,垂落著幾絲黑發,遮住鋒利漂亮的側臉,處處都是十七歲已經生長開來的青澀挺拔。

葉笙和鏡子裏的自己四目相對。

琉璃般的眼眸泛著無機質的冷光。

不一會兒他看到鏡子上出現了兩個小小的血色手印來,像動物的璞。這一次胎女明顯特別焦急,她如同壁虎一樣趴在鏡子上,身軀發紅發皺,肚子上的縫線像是蜈蚣一樣扭曲。

“給我!把它給我!”

胎女似乎也是感覺到了“妹妹”的氣息,眼裏的怨毒和恨意,是要化成黑色的水流露出來。

葉笙道:“你從鏡子裏出來我就給你。”

胎女語氣尖銳:“給我!”

葉笙語氣冷酷:“出來。”

咯——

胎女在鏡子上劃出詭異又刺耳的聲音,最後恨恨看了葉笙一眼。似是料定了這個螻蟻不能把她怎麽樣,才緩慢地爬了出來。她的臍帶還沒剪掉,拖曳在地上,流出一行黑色的血。

胎女張嘴,露出三排細細密密的牙齒來,貪婪又饑餓地說:“快把我妹妹給我!”

葉笙從口袋裏拿出那個四分之一巴掌大的死嬰。

胎女驟然尖叫一聲,急不可耐撲過來。

在她心火焦灼之際,葉笙眼疾手快的抽出那張紅色的符,點上自己的血,快速貼到了胎女身上。

胎女愣住,隨即詭異地勾起唇角,嘲笑:“你以為我跟那些蠢貨是一樣的嗎?想用這個對付我?”

她伸出手臂,就要將那張符撕下。

紅符從邊緣開始燃起,但是胎女全然不在意那些火焰,眼神裏滿是輕蔑之色。

她把紅符從臉上撕下,朝葉笙展出一個極度扭曲惡毒的笑來。

“你該死!”

葉笙沒有說話。

火焰一路燃燒,最後燒到了紅符上“傳教士”三個字。

“傳”字跡燃燒起來的瞬間,一道青色的光驟然照亮整間廁所!

胎女的笑容在光中凝固扭曲,難以置信地抬頭。

轟。

葉笙在青光中聞到了一股屬於佛寺的味道。

檀香煙霧裏,各種花香馥鬱,蓮花、睡蓮、百合、蘭花混雜融合,讓人心曠神怡。這些明明都是供佛用的花,聖潔幹淨,可葉笙就是本能地在其中發覺到不對勁。太香了,香的過於詭異。就連“傳教士”三個字也在惶惶火光裏透露出一股瘋魔的、扭曲的力量。

胎女也是被這股力量壓製。她四肢蜷縮在一團青光裏,動彈不得,怒不可遏。

但葉笙注意到,這香是在逐漸淡去的,困不了胎女多久。

葉笙偏頭:“小芳。”

小芳已經哭哭啼啼地把自己肚子撕開了,她看著空****的肚子,想到丟掉的孩子和自己一直以來的殘缺。不由悲從中來,淚流不止,拿繡針都差點拿不穩。

聽到葉笙喊她,小芳才走上前,她看著被青光困住的胎女,張了張嘴,懵懂難過的眼裏卻又流露處甜蜜的柔情來。

孩子。她丟了一個孩子,上天又補給她一個孩子。

她會把它縫回子宮的。

這樣她就完整了。

小芳伸出手去抓胎女,胎女看著她手裏的針和線,隱約察覺到小芳要幹什麽,猛地發出尖叫,節節後退,卻被傳教士的那股香束縛、動彈不得。

一張褶皺發紅的臉都扭曲了。

哼哼哼。

小芳快樂地哼起了歌,開始穿針引線。

她對這個破壞了自己收藏品的人很生氣,但如果讓她成為自己的孩子,那麽她還是會原諒她的。

胎女處於殘缺狀態能力與小芳差不多,被這根針縫進去就再也別想出來了。

她望向葉笙眥目欲裂,尖叫:“我死了她很快就會醒過來!你以為她是什麽好東西嗎!她也會殺了你!她肚子裏還有四個胎!她比我還要可怕!”

葉笙反應過來,胎女說的是她的“妹妹”。

他低下頭,看著手裏的死胎。葉笙第一時間拿手指碰上了那個死胎的肚子。他將她從那個酸菜壇子裏拿出時,沒注意,現在發現。這個死胎的肚子很硬,硬的裏麵像是埋了一顆小石子。

“哼哼哼。”

小芳已經將胎女塞進肚子裏。她軀體膨脹,腹部撕開的裂口剛好能放下一個剛出生的瘦小嬰兒,小芳捧著自己的肚皮開始縫線。

銀色的繡針從皮肉穿過,一針一線都似乎自帶治愈傷口的能力,讓血肉重新結合。

肚皮縫合最後一刻,胎女驟然發出一聲大叫!

但小芳嚴肅地拍了下肚子,叫自己的孩子安靜。

她高興到忘乎所以,很快把手裏的針和線丟一旁,像個懷胎九月的媽媽一樣,愉快地摸起了鼓鼓的肚皮。

目睹這荒誕卻又和諧的一幕。

葉笙閉了下眼,後知後覺冷汗已經打濕衣服,他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

葉笙頭也不回往外走。

胎女說這個妹妹很快就會醒來,希望能撐到非自然局的人之前吧。

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熱心民眾,不想被調查也不想被嘉獎。隻想這場倒黴的奇遇後,生活裏不再有什麽脫軌的東西。葉笙決定物歸原主,把胎女的妹妹放回壇子裏,讓非自然局自己來找,他自己當什麽都沒發生回去睡覺。

葉笙沒有開燈,憑借著優秀的夜視能力,蹲在李建陽一堆狼藉的物品前,捏著鼻子打開了一個酸菜壇子。

葉笙掏出死嬰,想放進壇子裏,卻發現放不進去。

壇口變小了?

不對。

他愣住,低頭地看著手裏不像人,反倒像一團鮮血淋漓肉塊的東西。想到胎女的話,忽然感覺周身浮起一股寒意。

——不是壇口變小了,而是這個“妹妹”變大了。

姐姐死後。她開始長大。

“……”

葉笙忍住不適,打算粗暴地把死嬰硬塞進壇子裏,結果嬰兒腦袋太大卡在一半,怎麽弄都弄不進去。同時,葉笙感覺自己的指腹,被什麽細細的東西舔咬上了。

這一刻萬籟俱寂。

他僵在黑暗中,聽到了輕微的水聲,是幼兒吞咽唾液,還有自己輕緩的呼吸聲。

胎女。

……search上概述不祥的A級異端胎女,現在才算是向他展示了全貌。

黑暗中傳來一聲低笑。

葉笙精神緊繃,渾身戒備,本以為是嬰兒的動靜。

仔細聽卻發現這是一聲屬於青年的散漫輕笑。

葉笙愣住。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人輕輕捉住,姿勢曖昧,看似沒用一點力實際上也逃無可逃。有人靠近,氣息熟悉纏綿。

寧微塵湊近他的耳朵,發稍蹭得他皮膚發癢,一雙桃花眼彎起,聲音繾綣含笑。

他說。

“哥哥,你到底是在找東西,還是在偷東西呀?”

*

李建陽像在做一場荒誕瘋魔的噩夢。

他和無數陰山走投無路的亡命之徒一樣,為了錢可以不要命,常年走在法律邊緣。

從陰山偷賣女嬰到淮城這一筆單是他在一個詭異的論壇上接的。

誰都不知道那個論壇是怎麽找上他的——對,論壇找上他,或者說論壇裏的人找他。

他手機莫名其妙出現了那個論壇,然後他跟著了魔一樣,鬼迷心竅地注冊,鬼迷心竅地登錄。論壇分為七個版塊,但他的權限隻能在第七版塊。首頁不斷浮動的帖子,有些他能點進去、有些不能,隻是那個世界有自己專屬的語言文字,他什麽都看不懂。

沒過多久,一個叫hera的人找上了他。hera用中文私信他,問他接不接一個生意。十萬美金,一個女嬰。

十萬美金!!!

李建陽眼珠子都瞪直了,直接說接接接。

hera給了他一個地址和時間,要他六月二四號去陰山縣衝河村,從一個姓黃的男人手裏拿到一個女嬰然後在27號帶到淮城。

李建陽以為是天降橫財,卻沒想到是噩夢的開始。

他過去接女嬰時,那個姓黃的男的臉色灰白站村口,跟丟了七魂六魄一樣。

李建陽湊近差點吐了。

繈褓裏全是血,他看到那個女嬰的肚子是裂開的,心肝肺都能看見。肚子取出來一個鮮血淋漓的肉塊,就放在旁邊的壇子裏。

hera說,必須把這兩樣東西都送到淮城。以及,一定要把這兩樣東西隔開!

李建陽要坐車,猶豫著問:要不要先把女嬰的肚子縫起來。

hera嚴厲製止,他說,你不想死就縫起來吧。

李建陽又慫又貪財,不再說話,選擇把這個女嬰當死物,他抱著女嬰走,結果發現她的體溫還是熱的。

那一刻的感覺已經不是毛骨悚然能形容了。

李建陽在帶著女嬰的那段時間,就沒睡過一個好覺。

明明孩子被他抱在懷裏,可他總覺得背上有什麽東西,一道天真惡毒的視線如影隨形。就這麽精神緊張到了陰山車站,這一路他都迷迷糊糊,過的跟夢遊一樣。

睡時夢遊,醒時也夢遊。

等他被冷水潑醒時,李建陽驚恐地發現自己坐在了一間封閉的房間裏。

他已經不在列車上了。

手和腳都被拷在椅子上。

對麵是兩個穿著銀黑色製服的人。銀色的鬆葉肩章,黑色軍服,白色手套。

一個娃娃臉少年正拿著他的手機連接著一台特殊電腦,快速追蹤著什麽;一個體型高大的青年則拿著他的資料一頁一頁翻查。

兩人快速交談。

娃娃臉說:“總局那邊剛剛給出了資料,這次的異端是A級異端。”

“A級異端?!”

翻頁聲止住,男人滿是詫異。

“對,A級異端,所屬板塊第七板塊。總部懷疑,這場交易可能第七板塊的版主都親自參與了,事關重大,總局應該會專門派人來淮城一趟。我試圖從李建陽的手機裏的數據追溯論壇,但信息飛快迷失,攻克不了——ENIAC它設下的屏障根本無解。”

青年皺眉說:“沒事,不用白費力氣了,那個怪物帝國哪是那麽容易進去的呢。”

“好吧。”

娃娃臉少年有點喪氣,但他很快調整情緒,安慰自己,排行榜上的第四的S級執行官圖靈估計也做不到憑這點信息追蹤到有用的東西。

非自然局調查那麽多年,對於那個怪物帝國的了解也就僅僅局限於七個版塊,七個版主,每個版主都是超S級異端,版塊以版主名為名。

他們熟知的也隻有兩個。

一個是發源所有都市怪誕的第七板塊,故事大王。

一個是包含了一切虛擬世界數字邪靈的第四版塊,ENIAC。

能知道ENIAC的名字,純屬幸運。

“對了。”娃娃臉少年想到那列還在運行的列車,偏頭問道:“1444列車我們真的不需要派人嗎。”

男人愣住,隨後表情複雜,嗤笑一聲說:“派人?你是瞧不起那位太子爺呢。”

想到那位神秘的世界財閥太子爺。

娃娃臉少年也閉嘴不說話了。

他有點疑惑:“寧家手裏的異能者那麽多,為什麽選擇會讓繼承人剛回國就涉險?我記得安德魯還是他的私人醫生吧——那可是排行第十的執行官啊。”

“誰知道呢。”

這時兩人發現李建陽醒來。

“他醒了。”

拿著資料的男人神色一轉嚴肅,往前走,鷹眸銳利,語氣冰冷質問:“李建陽,我是國家非自然情況調查管理局的程法。我現在問你,和你在論壇上交易的人叫什麽?你和那人定下的交貨地點又在淮城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