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怪誕都市(二十九)

所以,給他留下你的故事吧。

【親愛的小七:

周歲快樂,雖然你現在什麽都不懂,但媽媽還是想寫這封信。一想到你趴在地上,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疑惑地對著這張紙發呆的樣子。

媽媽就忍不住想笑。

你知道嗎,淮城的三月總是在下雨,可是媽媽生下你的那天卻是個難得的晴天。

醫院裏的花都開了,桃花、杏花、櫻花、迎春花、玉蘭花,滿城都是馥鬱的花香。

多麽奇妙,陰雨綿綿的淮城,卻因為你的到來,變成了一座春城!

看來這個世界很喜歡你呀,媽媽希望,你也喜歡這個世界。

生日快樂,我親愛的。

你的到來是我此生最大的幸運。】

……

【親愛的小七:

五歲生日快樂。

媽媽一直想給你寄一些東西,但是出於某些原因,無奈放棄了。

小七現在開始上幼兒園了嗎?在學校裏有交到新的朋友嗎?老師怎麽樣,嚴不嚴格?在幼兒園有沒有按時吃飯,有沒有按時睡覺,有沒有乖乖聽話啊。

還有一點非常重要,程小七,不、要、挑、食!】

……

【親愛的小七:

十三歲生日快樂。十三歲啊,真是一個奇妙的年齡,好像什麽都還懵懵懂懂,又好像什麽都在初初發芽。小七有好好學習嗎?有特別的興趣愛好嗎?媽媽在你這個年齡段,很喜歡寫故事,那時候覺得天天上學放學無聊透了,於是我在故事裏給自己安了雙翅膀、渴望飛出去。不過真的長大飛出了教室外,又特別羨慕窗裏麵的人。

所以小七,好好學習,人隻有真正在失去童年時才懂得什麽是童年。】

……

【親愛的小七:

十六歲生日快樂。不知道我的小七是不是也成了那種一個人會望著窗外發呆的,又敏感又驕傲的少年。】

……

【親愛的小七:

三十五歲生日快樂,一轉眼你就到而立之年了。事業,家庭,子女,一座座巨山壓下來,你是不是也開始忙成一團亂麻。媽媽的婚姻處理的很糟糕,或許給不出什麽建議,但人生就是關關難過關關過。如果這是你選擇的妻子,在承擔起為人丈夫的責任的同時,小七,請無論何時相信她。】

……

【親愛的小七:

八十歲生日快樂,身體還好嗎?牙口還好嗎?終於啊,我的小七也要開始想葬禮和死亡的問題了。】

……

【親愛的小七:

一百歲生日快樂。距離我們的上一次見麵已經有一百年之久了啊,不知道再次見麵,你會不會認出我。

這封信,想寫很多,但落筆,又好像無從寫起。

小七,雖然我沒參與你的人生,可在寫這些信的時候,我仿佛真的在看著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嬰兒,在一年一年踏著時光的階梯朝我走來。從第一聲啼哭開始,到牙牙學語,背著書包上學。到青春期的肆意張揚,十字路口的畢業迷茫,到工作到結婚。到後來有了自己的家庭、為兒女愁白了頭。到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身邊人一個個逝去。

終於,你也來到了生命的終點。來這裏,見媽媽。

小七,生日快樂。

希望你是真的喜歡這個世界。】

13路公交車很空,除了司機外就隻有他和旁邊的一個女人。

外麵的世界一片血色模糊,摩登都市裏,血色紅唇的logo活了過來,變成一張張鮮紅蠕動的嘴,它們伸出巨舌,將這個世界拍打的翻天覆地。這個城市的建築物很高,如今在月色下,漆黑林立,像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棺材。

淮城到晚上下雨了。

細細密密的雨帶著鮮血淌過玻璃車窗。

程小七抱著箱子,看著外麵,青年臉上瘦得出奇,顴骨和下頜線都無比分明。

他旁邊的女人似乎精神不太好,一上車,就開始靠著座位睡覺。終於公交車過一個窪地,劇烈的顛簸了一下,女人醒了。

她痛苦地揉了下太陽穴,然後出聲問道:“我可以問一下?現在到那一站了?”

程小七說:“到淮安大學站了。”

女人:“好的,謝謝。”

她又焦急地看了眼公車車上的時鍾,秀氣的柳眉皺起。似乎馬上要麵臨一件麻煩事,女人有些不安地咬了下指甲。這並不是一個符合她年齡的動作,或許她自己也發現,尷尬地一笑,放下手,重新規規矩矩坐好。她長得很好看,卻並沒有得到適合的保養,眼角的細紋和眼下的法令紋都有點深,穿著件黃色的裙子。

她有些忐忑地看著前方,醒過來就再難入睡。

女人偏過頭,主動開口:“你在哪一站下車。”

程小七將箱子抱得很緊,低聲說:“終點站。你呢?”

女人眉眼彎彎:“好巧,我也一樣。你也是去城郊嗎?”

程小七:“嗯。”

女人目光一直盯著程小七的臉看,她忽然開口道:“你可以抬起頭來一下嗎?”

程小七疑惑地抬頭看她,有些不明所以。

女人卻笑起來:“我進城打工好些年了,這一趟是回去見我的孩子,他應該和你差不多大,我就想看看你,看看這個年齡的男生長什麽樣,抱歉,我現在,有點緊張。”

程小七搖頭:“沒關係。”

女人似乎是真的很緊張,她抬起手又想要咬指甲了,隻是這個動作不該由一個成熟穩重的大人來做。

她道:“那個,我……我可以冒昧的問你一下嗎,你這個年齡段的男生都喜歡什麽,我一直不知道該送他什麽。為這件事我苦惱很久了。”

程小七也開始感到局促了,他沒什麽和人打交道的經驗,而且推薦禮物這種事,不適合他。

女人:“不要緊張,你就說說你喜歡什麽吧?”

程小七搖頭道:“我沒什麽喜歡的。”

女人疑惑:“你還在上學嗎。”

程小七澀聲道:“沒有,我初中沒讀完就出來工作了。”每次在被問及學曆時他獲得的永遠都是心照不宣的冷落。但是這個女人沒有,她依舊用那種溫柔又親和的目光看著他,甚至帶了點笑意:“這麽早就出來工作賺錢養活自己了啊。那麽懂事,你爸媽一定為你驕傲吧。。”

程小七說:“沒有,我爸媽很早就去世了。”

女人麵露難堪:“抱歉。”

程小七搖頭:“沒事。”她似乎是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主動轉移話題,看著程小七箱子抱著的書信,驚訝道:“這些書稿都是你自己寫的嗎?”

程小七:“嗯,我以前在雜誌社工作。”

女人眼中的驚訝更甚了:“雜誌社?天啊,你太棒了吧,我記得雜誌社都隻招大學生。可以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嗎,我猜一定很精彩。”

程小七徹底愣住了。

女人眼中噙著笑意:“初中畢業還能進雜誌社工作,你本身一定很優秀吧。”

程小七搖頭,澀聲說:“沒有。”

女人道:“你是初中一畢業就來淮城嗎。”

大概是這輛車太空曠,外麵的雨又太嘈雜。程小七抱著箱子的手緊張到發白,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在離開淮城的前夜,居然沒忍住**心扉,說起了那些陳年往事。他搖頭說:“沒有,我初中都被讀完,我被學校開除了。”

女人震驚:“天啊,為什麽?”

“我在火海中救了一個人,他們卻汙蔑火是我放的。”

“天啊……”女人難過地說不出話來了。

程小七從小就開始寫故事,卻還是第一次跟人講述自己的故事。他覺得自己好像在破繭成蝶,整個人都處於一種很輕浮很飄浮的狀態。

“他們汙蔑火是我放的,老師顛倒黑白,把我開除了。我回到家,我父親喝了很多的酒,拿著酒瓶想要打我,卻失足從陽台摔了下去,摔死了。我一個人來到淮城,一開始在雜誌社的倉庫工作,工作了好些年,後麵結識社長,社長把我調去了做編輯,但是我的同事都不歡迎我,”

他說起了他的工作,說起了他的同事,說起這些年在大城市打滾摸爬的歲月。他做過很多工種,體會過很多人生,居住在暗無天日的棺材樓,被人排擠、嘲笑、歧視,走過很多路,吃了很多苦,最後兜兜轉轉居然回到了最初的夢想上。因為一個電台征稿,拿起筆成為了故事大王。

程小七說到這裏沒忍住出神起來,他說:“我小時候,在日記本上寫我長大想成為故事大王,所以後麵我的筆名也是故事大王。”

女人轉哀為笑:“真好啊,可以給我看看你寫的稿子嗎。”程小七沒有阻攔,把一篇攥在手裏《棺中棺外》給了女人。

程小七平靜說:“但是因為這個筆名,我被開除了。跟我住同一棟樓的同事偷了我的稿,他冒充我,然後汙蔑我,沒有人相信我。他們都以為我是個抄襲者,於是我的工作沒了。”

女人再度驚訝:“天啊。”

程小七道:“所以我現在要回家了。”

女人咬了下唇,欲言又止,最後她選擇低頭,去看這篇稿子。看到最後一句“故事也沒存在的必要”時。女人眉眼浮現一層難過,她道:“其實,你的人生本來就是一出很精彩的故事,你知道嗎?”

程小七愣住,難得自嘲道:“悲慘世界嗎?”

女人搖搖頭,她說:“不,活著的意義就是體驗各種不同的人生,你的故事已經比很多人都要精彩了。看著你的文字,我好像真實地體會過你當時的心情,也看到了當時的你。”

程小七:“這並沒有什麽用。”

女人:“怎麽會沒用呢,我真希望我的孩子也能留下文字告訴我他的故事。讓我在缺席他成長的這些年,能了解真實的他。”

程小七沉默地看著她。

這個女人也微笑凝望他,看著看著,她眼眸好似浮現了一層淚光。

外麵的狂風暴雨,如同命運的交響曲。

她的鼻尖有一顆痣,笑起來時,眼角的紋路會很深,就跟小時候趴在樹上對著相機做的表情一樣。

她緊張時會忍不住咬指甲,難過時會忍不住眼淚。

她的家境貧寒卻有個快樂的童年,她的婚姻不幸卻總從不怨天尤人。她吃過的苦不比他少,可歲月賦予她大人的成熟滄桑,依舊不改她的溫柔善良。從發絲到眼神,從動作到神情。這一刻,就連她滲入皺紋的淚水都那麽真實。

該怎麽去定義一個活人死人呢。有的人明明長眠十幾年,卻真實的,好像一直在他身邊。

原來時間的盡頭不是死,而是遺忘。

程小七沒有再說話。這一刻他好像坐上了諾亞方舟,他沿著歲月的河流,見到了那個完整的、熟悉的、陌生人。所以,外麵就算是洪水滔天也沒什麽關係了。

砰!

突然一聲爆破聲從外麵傳來,程小七往外看,就見從洪水泛濫巨舌亂舞的鋼鐵森林,疾馳而出一輛車來。那輛黑色的車處處都是刮痕,上麵濺起無數血液,而此時,車窗落下,他看到在駕駛座坐著的一個青年。血雨順過他蒼白的下頜線,滴答、落到襯衫上,青年眉眼冰冷詭豔,一雙杏眼飽含戾氣,裏麵的光色好似要刺破整片天地。他舉起一把槍來,槍口徑直對著他。或許這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握槍了,融於黑夜猶如死神,取人性命。

砰!

程小七眼裏流露出淡淡的輕蔑來。他沒有躲閃,因為他知道這枚子彈殺不死他。

但是他顯然低估了葉笙。

葉笙的目標本來也不是他,他開槍,殺了坐在程小七旁邊的女人。

女人依舊維持著錯愕驚訝的表情,緊接著,一枚子彈徑直穿破了她的眉心。沒有鮮血濺出,沒有血肉模糊,她的身體分崩離析,好似一場夢被吹散。

程小七一下子愣住。

葉笙完全不想和他眼神對視,他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殺了程小七,離開這裏。一想到寧微塵現在還被困在公館裏,葉笙就恨不得毀了這裏的一切。可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程小七轉過頭,臉色蒼白,愣愣地看著逐漸消失的人。他滿是書卷氣的眉眼間,浮現出濃濃的難過和茫然來。而女人依舊含笑地看著他,細紋密布的眼角,是泛著光的溫柔。

他伸出手,抓住的隻有雲煙。

砰!

第二聲槍響。葉笙射穿玻璃,殺死了司機,趁著程小七因為母親的死去而失神的這幾秒鍾,葉笙直接縱身一條,從玻璃窗進去,把司機的屍體丟到旁邊。麵色冷漠,自己坐上了駕駛座。他再度掌控方向盤,油門踩到底,破開暴雨!

破開路障,朝倉庫衝去!

程小七盯著自己空空****的指間,終於反應過來了。他一下子站起身來,麵色陰沉,往葉笙走去。

程小七是A+級的異端,雖然同樣是A+,但程小七在怪誕都市的力量絕對比鬼母要強大。葉笙哪怕吸收入所有鬼母的靈異值,射出的子彈都未必能殺死程小七。何況,他這一路早就耗費了不少靈異值了。為了能百分之一百的擊殺程小七他必須得給自己創造出一個絕佳的機會。

就像在淮安大學地下室,對付那些童話角色的方法,用結局終止故事,程小七的結局,其實他是知道的。

——一百年前,故事雜誌社正式關門那日,藏書倉庫起了場大火。

這輛公交車疾風帶雨,破開黑霧,衝向倉庫。

程小七麵如厲鬼。就在他的手要抓破葉笙的腦袋時,車身忽然劇烈震動,哐當兩聲,公交車撞上倉庫,不知道是哪個地方摩擦起火,滋滋,黑色的濃煙滾滾冒出。程小七豁然回頭,眼看隨著公交車的傾倒,他放在位置的紙箱子也隨著狂風嘩啦啦,信封和稿子飛到窗外。

“不……”

程小七瞳孔緊縮,都顧不上葉笙了,他抓住車窗,任由碎玻璃劃破手掌,跳了出去。帶著火星的稿子飛到倉庫裏,倉庫裏本來就全是藏書,這一刻更是星火燎原,頃刻間火海成線成片。

“不!”

程小七咬緊牙關,追著那些信,衝進了倉庫。

《怪誕都市》的結局他坐上13路公交車離開淮城,在車上遇到了一個女人,這本來就是死亡的預兆。都不需要等到一百歲了,他提前好多好多年,見到了那個素未蒙麵又無比熟悉的母親。

……程小七是在火海被活生生燒死的。

葉笙自駕駛座跳下。

他落地的一刻,後麵的車身徹底爆炸,巨大的轟鳴聲和滾滾白煙卷動他的襯衫衣角。

葉笙調動著全身的血液,來凝聚這最後一發子彈,眼神刻骨的冷。

他從到淮城開始就一直活在故事大王的陰影中。那個癲狂的、幼稚的、活在童年裏的、非黑即白的故事大王。當程小七還是個人時,沒人能發現他心裏的陰暗麵,因為他沒能力改善這一切,他孤僻陰鬱,不受人待見。

所以《都市夜行者》的故事,好似隻是個可悲可憐的小孩的自我安慰。

但當他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那一切就變了。

他為了複原自己小時候看到的鬼故事,肆無忌憚在城市裏用鮮血造就怪誕。

他承了別人的恩情、善惡觀極端,於是擅作主張幫段詩和蘇建德實現“願望”,把段詩永久困在情人湖、用蘇建德血肉築做人牆。

他為紀念自己的人生,創造怪誕都市,在這裏沒人能活著離開春城。

詭譎,瘋狂,喜怒無常。

這就是程小七。

這就是故事大王。

葉笙的瞳孔裏慢慢滲出血色,鮮紅如同最瑰麗的瑪瑙。

他覺得渾身的感官都在被一股莫須有的力量碾壓,血液如岩漿沸騰,這一刻,他內心的戾氣和殺意到達前所未有的巔峰。

殺了他,寧微塵才能獲救。

葉笙的靈魂在扭曲的疼痛,但是他的表情卻是無比冷漠的。他拿著槍,站在雨中,神情徹徹底底溶於黑夜,甚至沒人能從他蒼白暴戾的臉上讀出多餘的情緒。

射出這一槍,將耗費彈匣裏所有的靈異值。殺死程小七,等於摧毀了整個怪誕都市。這樣春城的詛咒也失效了。

葉笙的唇角溢出鮮血,眼裏的紅凝聚在一點,他感覺湧入槍口的不止是漫天浩瀚的靈異值,更有他的鮮血和靈魂。本來就傷痕累累的身軀,在經過短暫治療後,又一次被他逼到極限。

烈火衝天,葉笙看著那個往火海中走的背影。

砰。

他扣下扳機。

射出了最後的、唯一一發子彈。

赤紅子彈穿過彈道,摩擦出的星火扭曲了風雨,它出現在空中的一刻,好似照亮整片夜空。

赤橙的A+級子彈,卷挾著腥風血雨,在被風吹的滿天飛的書稿來信中,破開一切火光濃煙,射穿了程小七的胸膛。刺啦,子彈如軀體的聲音無比清晰。

在死亡的最後關頭,程小七好像察覺到了什麽,步伐愣住。

可是很快,程小七低頭,摸下了自己被子彈貫穿的胸膛,沒什麽反應,繼續緩慢地走進了火海中。他往前走,去撿拾他的書信。

轟。大火越來越烈。將他的背影吞噬。

葉笙的手在戰栗,渾身都在忍不住發抖,可是他強撐著站穩了身體。大腦炸裂般疼痛,好似有人在用錘子瘋狂攪動他的意識,如今連呼吸都成了撕心裂肺的折磨。他抬起手臂,擦了下唇角的血,依舊是麵無表情。

食指隨意摁了下槍口,葉笙抬起頭來,看著春城的這片天空。

程小七死了,怪誕都市該結束了。

現在明明是半夜,可是天際好似在放明。

雨慢慢消了。這個世界的血腥,如同錯誤的顏色筆,在被塗改液一點一點修複。葉笙能察覺到土地在變軟,變得像泥沙。

他睫毛顫抖,低下頭。

……這是要出去了?

脫離這片深淵,看到真正的光。

葉笙隻顧著注意地上的流沙。他如今痛得厲害,感官失衡,耳膜像是打鼓般,雨聲都震耳欲聾。所以聽到從倉庫裏傳出的腳步聲時,葉笙還沒反應過來。

不過他畢竟是在陰山長大,越痛越清醒。

這一刻任何詞匯都無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葉笙覺得那雨水好似滲入了他的皮膚,他體會到了刻骨的陰寒冰冷。

噠、噠、噠。那是從火海走出的腳步聲。

火海。

他以為故事結束的火海,原來並沒有結束。

葉笙緩慢、遲鈍地抬起頭來,對上了一雙滿是血腥和瘋魔的眼睛。那是程小七的眼又不是程小七的眼。

那種強烈的血腥氣,是潑天大雨也無法衝刷的。

他從火海中走一遭,如今皮膚血肉一片焦黑。

故事大王。

——為什麽故事大王會在程小七體內?!

成為“神”的“講故事的人”,早就忘去了最早的初衷,他習慣於掌握一切,習慣於命令一切,習慣於用絕對苛刻的條件去懲罰惡人。於是渾身上下的血氣濃鬱刺鼻。

葉笙根本不知道,為什麽故事大王會出現在這裏,但是他現在腦海裏想的居然是,詛咒結束了,故事大王在他這裏,希望寧微塵他們可以出去吧。

葉笙咽下喉間的腥甜,低頭,神色冷酷,把玩著手裏的槍,仿佛他根本不是早就把籌碼用完的賭徒,而是依舊手握好牌遊刃有餘的玩家。

沒人能看出他的恐懼或者慌亂。

故事大王卻一眼看出他是個亡命之徒,道:“我很欣賞你,如果你在長明公館留下,或許我還可以跟你聊聊天,但是我現在不想聊了。”

他的眼神陰鬱又恐怖:“你毀了我兩個故事。”故事大王的聲音破碎沙啞。

他的嗓子被煙熏壞了,說話就跟毒蛇吐信子一樣。

“你毀了我兩個故事,你怎麽可以活著離開。”

他話音一落,手裏出現一隻筆來,那隻一直被他握在手裏的筆。

那隻從陰山列車就開始寫下無數ps,落下無數附言的血腥之筆。

如今鋒利的筆尖對上了葉笙的喉嚨。故事大王舉起手的瞬間,葉笙就感覺喉間一股極度劇烈的痛傳來!

他不得不後退一步,逃出了長明公館,破開了怪誕都市,精疲力竭之際,沒想到要麵對的居然是怪誕之主。故事大王的力量存在於故事裏。他如今寄生於程小七,能力或許隻有A+,但也不是葉笙如今可以對抗的。浩瀚恐怖的威壓鋪天蓋地,對於他來說,反抗猶如蚍蜉撼樹。

故事大王拿筆在空中輕輕地寫了一個詞。

post。

這一筆一劃的英文字母,也鮮血淋漓地出現在葉笙喉嚨上,如刀割破喉嚨,卻並沒有直接割斷血管,割著短短的皮層,讓他體會被淩遲的痛苦。

故事大王怨毒地說:“你死後,我會把你寫成我最優秀的故事的。”

葉笙捂住自己的喉嚨,看著他,啞聲道:“你做夢。”

故事大王表情古怪,冷笑一聲。他居高臨下,一雙眼睛在寂滅中湧出無數殺意。他知道葉笙不是螞蟻,因為這個沒有任何異能的人摧毀了他的計劃!摧毀了他的故事!

故事大王仰起脖子,骨骼輕微作響,他低聲說:“春城快要毀滅了,你不想成為我筆下的角色,那麽你就留下來陪這個世界吧。”

突然間,一股巨大的吸力,從下往上,纏住葉笙的腳。葉笙愣住,他體內翻湧,喉間湧出一口血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的血液裏好像有花的芬芳,詭異又沁人心脾,熏得人醉。

他低頭,看到流沙纏住他的腳,而他紋絲不動,他的雙腿好像變得不像自己的。

它們變得像兩根木頭,在泥沙裏生根……生根……

春城的種子在他體內發芽了!

故事大王怪異地看著他,眼裏是殺戮是諷刺是悲哀是嘲弄。故事大王說:“留下來吧,作為春城的一部分,在這裏生根發……”

“芽”字還沒落下,突然間,一股極寒極冷的氣息自後方蔓延。故事大王的話停在口中,他愣住,錯愕地回過頭去,隨後瞳孔瞪大,看著那束光。

那仿佛超越光速的箭矢,破空而來。

它通身是銀色的,周圍卻浮現著一層淡淡的血光。

這枚箭矢過來的刹那,草木凋零,蟲獸作古。萬事萬物摧枯拉朽,空氣中每一粒元素都在動**,世界被分離出各種物質。而此時每種物質都以一種極度怪異的姿態,在進行著逆自然的運動,變成“之前的狀態”。故事大王望著這道把世界照得純白的光,他身上被燒焦的皮膚,都被吹開,露出嶄新的、完整的皮膚來。但是緊接著,他的半邊身軀開始粉末化,細碎化。

故事大王意識到這是什麽,眥目欲裂。

——時間。這是一隻射向他的光陰箭!

被它射中,他必死無疑。

故事大王被逼到絕境,咬牙切齒,握著筆眼珠瞪出:“我不會、那麽輕易就死的,這是……我的故事裏啊。”他拿起手裏的筆,無數文字繞在它筆尖,那無數的喜怒哀樂匯成浩瀚的力量,幫他抵擋住了光陰箭最致命的一擊。

可是他依舊受了深深的影響。身軀雖然沒有灰飛煙滅,但變成了一個虛無的小孩的幻影。而筆下的文字,也將這個馬上就要倒塌的故事世界改頭換貌。

葉笙抬頭,這隻箭化為流星散落。纏著他的泥沙消失,埋在他體內的春城的種子也消失。根須作廢,葉笙可以自由活動了,但是他眼睛被光所灼傷。他閉上了眼,身體突然變得無比輕,輕輕飄飄的,好像自己變成一團沙,被吹散了。

在這一片純白的光中,葉笙好像聽到了一個小男孩的聲音。

稚嫩清脆,滿懷純真。

“今天學了一篇課文叫《竊讀記》,才知道原來我這樣的行為被叫做竊讀哇。不過,要是可以的話,我想在書店呆一輩子。”

“如果人能一輩子活在故事裏就好了。翻開一本書,就能收獲一個新的朋友。”

“可是書店老板說,人是不可能永遠活在故事裏的,他說我早晚會長大。”

劇烈刺目的白光過後,葉笙感覺自己慢慢地又有了重量。他睜開眼,看到了讓他熟悉的,恍如隔世的一幕。

他看到了清平鎮。

他來到了清平鎮的街上。那個夢裏縹緲虛幻的清平鎮,真實的出現在他的麵前。

低矮古舊的平房,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兩邊是各種擺攤叫賣的糖葫蘆、棉花糖。前方傳來一陣顛勺翻鍋的炒菜聲,煙火味香飄十裏。

葉笙的思維轉動很快,他之前在把玩槍的時候,就發現了裏麵還剩下一絲殘留在匣壁上的靈異值。

這點靈異值,連一個F級異端都殺不死,但足夠殺死一個凡人了。或者說,殺死一個小孩……

葉笙閉眼又睜開,臉色蒼白,忍著劇痛往前走。

他沿著青石板路往裏麵。

一九九幾年的春日。牆很薄,依稀能聽到校園裏朗朗的讀書聲。

【轉過街角,看見三陽春的衝天招牌,聞見炒菜的香味,聽見鍋勺敲打的聲音,我鬆了一口氣,放慢了腳步。】

這是一段,有關竊讀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