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懇相授
◎如果我想變得和你一樣強,你能不能教我?◎
兩下越追越近,陸九郎見甩不脫,在轉角處立定,待第一人追近時驟然而襲,對方猝不及防橫臂一擋,不料陸九郎拳頭是虛晃,腳下才是實,猛然將人踢得倒飛,半晌爬不起來。
待其他人驚怒交加的衝來,陸九郎已經翻牆躥上高樓,從屋頂踏瓦而走,眾人在追逐中又給他擲瓦擊中了二人,失足從屋脊滑落,跌得好不狼狽。
他狡計百出,接連傷人,眾護衛怒火高漲,學了他抄瓦而擲,陸九郎卻跳落街麵,縮身借著路人的遮蔽而逃,無辜行人給亂瓦打得血流披麵,慘呼不斷。
等裴家護衛分抄將陸九郎截住,街上的百姓已經怨氣如沸,紛紛惡罵起來。
裴盛自恃裴家的身份,不管不顧,“敢礙事的就是找打,看誰敢攔!”
裴家的護衛再無避忌,揮拳打開指責的百姓,毆得多人鼻血長流。
裴行彥縱馬跟來,滿目怨毒,“陸九郎,今日我要你的命!”
陸九郎當然不會束手就擒,極力招架眾多護衛的圍攻。
正當紛亂之時,城中巡衛趕至,領頭的隊長喝道,“何方狂徒侵擾百姓,給我停手!”
眾人恍若未聞,拳腳不停,陸九郎左支右絀,已然落了下風。
裴行彥盯著陸九郎,壓根不理來人,裴盛回聲斥喝,“你是何人?”
男子見這些人態度張狂,衣飾華貴,必是有來頭的,強按不快道,“我乃巡衛使崔良,閣下何人,當街如此放縱!”
裴盛不屑道,“一個巡衛使罷了,裴家少主在此了結私怨,不必你等過問。”
崔良聽得是裴家的人,不免一驚,看向被圍毆的少年。
少年黑俊精悍,身形靈健,一邊拚鬥一邊吼出來,“聽他放屁——我是赤火營的兵,韓七小姐的人!韓家絕不會讓我死——”
崔良一聽,當即道,“縱有私怨也當報予韓大人,裴少主請罷手!”
裴行彥冷笑一聲,置之不理。
裴盛倨傲道,“你隻管動手,不過拳腳無眼,被誤傷可別去跟韓家哭訴,怪我們的不是。”
崔良怒火頓起,令巡兵上前製止,然而裴家的護衛拳腳厲害,哪是普通巡兵能敵,反而被踹翻多人,姿態極為囂張。
崔良的臉色極難看,見被圍的少年命懸一線,讓下屬去韓家報訊,自己揮刀上前相救,無奈武藝平平,根本攻不進去。
裴盛見巡兵跑走,也擔心引來韓家人,催促護衛,“還拖什麽,速決。”
陸九郎已然力竭,給眾護衛製住,對著裴行彥惡聲道,“慫貨!要是沒人幫,老子空手都能捏死你!”
裴行彥大怒,“把他架起來!我親手宰了他!”
陸九郎豁出膽子破口大罵,“又蠢又廢,還有臉當少主,裴家怎麽會有你這種廢物!”
裴行彥激怒如狂,拔刀劈下,決意先斬下仇人的臂腿,眼看血光將迸,忽然一鞭橫來,卷住他執刀的腕。
來者正是韓七,她騎著一匹神駿的黑馬,穿銀色窄袖胡服,英冷又清銳,“裴韓兩家已經議定此人之事,裴少主應當知曉,不該如此擅為。”
崔良大為驚喜,心神驟定,“見過韓七小姐。”
韓七朝他一點頭,收鞭躍下黑馬。
陸九郎從奈何橋打了個轉,明白自己又活了,不料裴行彥見長鞭一收,又一刀斬向仇人的頸,絲毫不理勸說。
崔良眼見少年要身首異處,不禁失聲驚呼。
韓七的鞭梢如靈蛇又至,這一次抽中裴行彥的臂,震得刀勢一歪,擦著陸九郎的額角而過,留下了一道淺傷。
裴行彥吃痛而退,裴盛也驚了,趕緊帶人簇護左右。
韓七淡道,“這裏是沙州,不是甘州,即使裴家少主,也不能不顧一切的妄為。”
裴行彥怒氣滿胸,哪裏聽得進去,厲聲道,“你又不是韓家血脈,端什麽架子,有什麽資格告誡我!”
不等韓七回應,陸九郎已經笑了,血從額角淌落,依然笑得惡意又嘲弄。
韓七瞧得無語,對著裴行彥平靜道,“裴少主肯聽才是告誡,若不肯聽,我當然不會浪費口舌。”
她言語客氣,話音方落長鞭陡起,陸九郎的身側傳來擊響,箝製的護衛均給抽倒,他脫力一栽,拄地抬頭望向場中。
韓七動手之時,裴家的護衛也動了,她收鞭奪了一把腰刀,以刀背接了攻擊,氣勢強悍淩銳,不斷擊飛對手。
街上的巡衛與百姓瞧得格外解氣,轟然脫口歡呼。
裴盛哪想到裴家的精銳竟不敵一個少女,轉瞬之間滾了一地,駭然退了半步。
裴行彥愕極又怒極,聲音尖利起來,“韓七!你竟敢如此!”
韓七懶得理會,對崔良道,“安撫百姓之事就偏勞閣下了。”
崔良早聽說韓七小姐厲害,這次親見她的能耐,隻覺痛快之至,連聲應了,連眼風都不掃裴家人。
韓七打量陸九郎,“還能走?”
陸九郎擦了一把臉上的血,終是脫力過度,試了兩次未能站起。
韓七一聲呼哨,黑馬奔近,她一躍而上,將陸九郎也提上鞍,馭馬自去了。
她沒對裴家少主動手,也不曾多看一眼,多說一個字,卻比辱罵更讓人羞辱。
裴行彥氣得通身發顫,麵色蒼白,狠狠咬住了牙。
陸九郎看來狀況不佳,其實僅是耗力過度,刀傷也淺,在醫館敷紮完就恢複了行走,韓七折騰一陣也餓了,索性帶他去了酒樓。
韓七進食靜默又快速,陸九郎在軍中搶慣了,也改了矜持的作態,二人吃得風卷殘雲。
陸九郎填飽肚子,擱下竹箸開口,“就算姓裴的再鬧,韓家不會讓我死,對不對?”
這句話問得十分篤定,韓七沒有回答。
陸九郎並不放棄,“韓家為何護著我?我有什麽價值?”
韓七思了片刻,不鹹不淡的道,“不管是什麽,你該明白人的好運是會用完的,韓家不是世間的主宰,這次要不是阿娘讓我去看馬球,你已經死了。”
陸九郎沒有再言語。
戲台上的伶人戴著麵具演蘭陵王破陣,唱唱打打的熱鬧,韓七極少觀賞這些,一時頗為入神,待一折演完收回視線,才發現陸九郎一直在看自己。
她也沒在意,隨口道,“你不必亂想,沒什麽值得韓家利用的,也無須過於擔憂,裴家人就是心眼小了些,不離營就行了。”
陸九郎眼眸深狹,輕佻又不懷好意,“我是好奇,你又不是韓家血脈,為何要拚命苦練,怕無能了會被韓家拋棄?”
他的話語如一根尖利的針,刺窺她的反應,等待下一瞬的變色或羞怒。
韓七一怔,隨即了然一哂,“你這人就是心思齷齪,喜歡亂猜,阿爹和阿娘待我如親女,從不願我過於辛苦。”
陸九郎完全不信,“要是能安享韓家女的尊榮,你為何還要拚力去爭強。”
韓七不答反問,“今日我讓裴行彥收手,靠的是韓家小姐的名頭?那是因為我夠強,他打不過,隻有氣得發抖。”
陸九郎一時語塞。
韓七驀然笑起來,頭頸昂揚,眼眸靈動又驕傲,“你說,做強者的滋味如何?”
她的雙頰有細小的曬斑,嘴唇透出幹紋,在遊擊中熬得眼眶微陷,發絲蓬散,沒有一點貴女的嬌嫩水潤,卻鮮明盛氣,桀驁又飛揚,出奇的懾人心魂。
陸九郎望著她,沉默了。
韓平策三歲起被督著練功,多年來從無一日懈怠,晨起從小廝手上接了熱巾敷臉,打起精神出了屋。
韓府占地不小,屋宅卻不算多,要不是幾個女兒陸續嫁出,住得甚至有些擠,正是因為家中有個開闊的練武場,裏頭搏場,鬥樁、箭場、馬道一應俱全。
韓平策到來之時,韓七已練完了拳腳,正在鬆緩筋骨,武場裏頭人不少,有的舉鎖,有的絞鬥,有的練刀,大多是家中護衛。
韓平策一掃,詫異的瞥見一張討厭的麵孔,“那小子怎麽進來了?”
既然裴家少主不依不饒,韓七自不能再讓陸九郎落單,隨手將他扔在家中客房,等過幾日一道回營。
韓平策聽妹妹述完首尾,頗為無語,“幸好沒讓裴家人得手,那得成什麽樣。裴行彥也沒出息,上次吃了虧,裴家打發一群人來捧著,枉我教了快半年,還不如普通一兵,幹脆送回去算了。”
韓七拔出一杆長槍,準備練習,“阿爹也沒指望你能將他訓出來,好生供著就行。”
韓平策當然也明白,牢騷兩句罷了,“我還納悶馬球賽怎麽沒見你,原來有這一出。”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韓七就不說話了。
韓平策知道妹妹不高興,故意逗弄,“你就不奇怪,回來娘怎麽沒抓著你問?”
韓七狐疑的看他,抿嘴等聽。
韓平策咳了兩聲,學著韓戎秋的語調,“七丫頭還小,議親暫且不急,先放一放。”
韓七喜動顏色,笑容霍然而綻。
韓平策失笑,隨手也拎起一杆槍,“心情好了就對練一場,看你最近可有長進。”
韓七神采奕奕,毫不猶豫振槍一刺,兄妹二人開始較技。
隨著槍勢漸急,二人越戰越激,槍風嗖嗖,槍影如牆,連雙方的身形都模糊了,武場上其他人紛紛圍近觀戰,讚歎有聲。
陸九郎給韓七扔在客房,本是無事可做,然而習慣了軍中作息,天剛亮就醒了,聽得隔壁武場有動靜,不知怎的就過來拎起了石鎖。
他被兩人對戰吸引,看得極想摹練一番,去兵器架拿武器,赫然望見一把極長的斬刀,威淩而霸道,將其他刀槍比得細弱不堪。這武器他曾見韓七用過,怦然意動,當下取在了手裏。
斬刀通體為精鐵所鑄,足有一丈之長,份量極為堅沉,擎起來稍加舞動,雙膀就覺出酸疲,他嚐試劈砍,卻並不順利,稍有不慎就帶得身體失衡,越舞越是狼狽。
有人瞧見了嘲笑,他隻作不聞,咬牙繼續嚐試,直到日頭已高,渾身大汗淋漓,他才疲累不堪的擱下,癱軟的身下浸出一圈濕痕。
武場已經空了,灼亮的日頭映下來,燙得陸九郎雙眼發花。
一旁突然響起韓七的聲音,“你還差得遠,練這個隻會適得其反。”
陸九郎望去,見她攬槍坐在木欄上,他不服氣道,“隻要我力量再強些,自然就能控住了。”
韓七也不多說,“你用刀攻擊我試試。”
陸九郎拾起斬刀,使出全身力氣一劈。
韓七的槍比起斬刀就似一根細棍,然而輕巧一沾,他的刀勢莫名其妙的歪了,砍了個空。
陸九郎愕住了,不置信的又劈了一刀。
韓七槍尖隨意一引,陸九郎又歪了準頭,一刀斬在了木樁上。
她的確沒有使力,陸九郎憋著氣再試,這次他手臂繃得死緊,絕不讓對方帶偏。
然而韓七的長槍一纏,斬刀如有自己的意誌般脫手,沉重的砸在了地上。
陸九郎呆立當堂,放棄了拾刀。
韓七跳下木欄,足尖一挑,斬刀躍入她的掌心,輕鬆的一甩臂,劈出一道鷙厲的風嘯,“陌刀為斬馬劍所化,殺勢狂猛霸道,用起來不單靠臂力,必須腰背合一,一擊就能將對手連人帶馬劈開。但刀身過長,份量堅沉,你隻看它威風,根本駕馭不了。”
陸九郎才知這武器叫陌刀,一時無言。
韓七將陌刀與長槍置回兵器架,“你眼下該學的是槍,槍為百兵之祖,運用技法無數,等精通了各種門道,自然就明白怎麽運勁,再練陌刀就不難。”
陸九郎一身塵灰與汗漬,默然凝著她,忽道,“你說我入營得了機會,仍是混混噩噩,還說好運終會用完,不能仰賴韓家的庇護,如果我想變得和你一樣強,你能不能教我?”
韓七回身望來,茸眉詫然揚起,似乎有一絲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