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室內立時變得一片寂靜。
雲初欲言又止。
裴源行的心又沉了下去。
是啊, 他想娶她,可她呢?
在她眼裏,他不過是個她一心想要跟他和離的前夫罷了。
“我知道你不想嫁我。”他輕笑了一聲, 打破了靜謐:“其實戰場上的事根本說不準, 我未必能活著回來。若我死了, 初兒,你便找個值得托付終身的好郎君嫁了。我雖不喜顧郎君卻也看得出來, 他待你是極好的。”
顧郎君好歹是個知根知底的人, 人品又好,憑他在仕途上的成就,也斷沒有人敢再欺負初兒了。
倘若初兒嫁給了他, 他也沒有什麽放不下的了。
“隻是我還想厚著臉皮求你一件事。若我真的走了。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 初兒, 你嫁給顧郎君之前, 能不能為我守孝半年?無須半年,為我守孝三個月便好。
“若是得空, 還望你能去我墓碑前看看我。”
他忐忑地看了她一眼, 隻覺得自己還是有些貪心過頭了。
他停頓了一息, 又急忙道,“不用燒紙錢給我, 我在下麵也用不到這些,燒一個你親手縫製的香囊便好。”
她的心一抽一抽地痛, 胸悶到難以呼吸, 勉強憋回去的眼淚瞬間又衝出了眼眶, 淚水順著臉頰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手背上。
裴源行隻覺得心底有種鑽心的疼痛不住地往上翻湧, 卻又帶著一絲莫名的甜。
他並非想要惹她傷心,可今日一別, 焉知往後他們還能不能再相見?
他一點都不想把她讓給顧禮桓,光是想到她和顧禮桓結為夫妻伉儷情深,他就難以忍受。
可他又能怎麽辦?
打仗的事誰又能有把握呢。
雲初小聲地哽咽著,纖弱瘦小的肩膀跟著一聳一聳的,瞧著甚是可憐。
裴源行呆呆地看著泣不成聲的她,心底不可避免地升起些許希冀。
在他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
在初兒的心裏,是否也是有一點點在意他的?
他走到她的麵前蹲下,抬起頭看著她。
她纖長的睫毛因沾著淚水而根根分明,白皙的小臉上盈滿了淚水。
他心裏軟成了一片,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溫柔地將她攬在了他的懷裏,低聲哄道:“初兒,不哭了,好麽?”
她抽咽了兩下,非但沒將他的話聽進去,眼淚反倒流得越發洶湧了。
他喟歎一聲,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觸上她白嫩的臉龐,細心地替她擦拭著眼淚。許是他擦拭得不得要領,竟在她的臉上留下了一道道紅痕。
他心疼地皺了下眉,用寬厚的手掌包裹住她的後腦勺,低下頭,微涼的唇瓣朝她靠近了些,一點一點吻去她臉上的淚水。
“初兒,你心裏其實也是有我的,對麽?哪怕隻有那麽一點點?”
他問得小心又忐忑。
她仰起頭看向他:“別去,好麽?”
去他媽的賞賜。
她才不要他去送死,她隻想他好好的。
“初兒,聖旨已下。”他道。
雲初知道,這事已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淚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她想了想,取下了腰間的噤步,將它遞給了他。
他接過噤步,垂眸看了一眼。
是他先前送她的那塊牡丹玉佩。
她睜著一雙氤氳著水光的眸子:“望你平平安安,早日安然無恙地歸來!”
她沒回答他的問話,他卻已然明白了她的心思。
他的嘴角微微翹起一個弧度,眉眼間也染上了些許笑意:“初兒,你這是答應嫁給我了,是麽?”
若是不在意他,又怎會為了他而哭?
若是不心悅他,又怎會將牡丹玉佩交給他,望他平安無事?
他的初兒,心裏原來也是有他的。
她深吸了口氣,眼尾和鼻尖早已變得通紅,濕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我若是心裏沒有你,在得知顧伯母去雲家探底的時候,就不會特意去顧家說清楚了。”
裴源行瞬間淹沒在巨大的欣喜中:“你怎沒讓我知曉此事?老天知道我為著此事擔憂了多久!”
她似嬌似嗔地瞪了他一眼:“讓你知道了心生得意麽?”
他有些無措地道:“我哪有得意!”
他這不是怕自己的老婆被別的男人搶走麽。
聽聞顧郎君的母親去女方娘家提親,偏偏他那會兒還半點不確定初兒對他的心思,他能不心急麽?
“此次你若是不平平安安地回來,我一天都不會等你,隔日我便嫁給旁人,我還要帶著我的嫁妝風風光光地嫁過去!”
裴源行有點想笑,卻又抬手擼了一把臉忍住落淚的衝動。
她心裏定然是擔心他才會說氣話。
他忽而傾身過來,吻上了她的唇。
灼熱的氣息噴灑在她的臉上,從一下又一下的啄吻,到唇齒相依,透著無盡的繾綣溫柔。
良久,他依依不舍地鬆開她,在她的耳畔輕輕落下一語:“初兒,等我回來。”
等他回來,八抬大轎,十裏紅妝地迎娶她進門。
穆雨嫻坐在茶館二樓的雅間裏,透過半敞開的窗戶神色淡淡地望著窗外。
不一會兒,夥計端著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還放著一壺熱茶和幾碟點心。
夥計來到桌前,將茶點逐一放在桌案上,臉上掛起了笑,一副殷勤得不得了的樣子:“您還想要些什麽,盡管吩咐小的。”
穆雨嫻坐在窗前愣愣地望著樓下,對夥計的話語充耳不聞,何嬤嬤怕茶館裏的夥計驚擾到她,趕忙衝著夥計遞了個眼色,道:“你先下去吧。”
夥計在茶館裏做了多年,早已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察覺到眼前的這位女客人渾身上下有種不怒而威的矜貴氣質,想必應該是哪位高門大戶的貴婦,遂也不敢再多言什麽討人嫌,弓著背默默退下了。
何嬤嬤提起茶壺,將茶杯斟得七分滿,把熱茶遞給了穆雨嫻:“夫人,您等了這麽會子工夫定是渴了吧,喝杯熱茶吧。”
穆雨嫻仍看著窗外不作聲。
何嬤嬤不由得心疼起自家主子來。
幾日前,她從旁人口中得知了行哥兒即將去北疆打仗,趕忙向侯夫人稟明了此事,侯夫人當時雖沒說什麽,可今日一大早就吩咐了下人備好了馬車,早膳也沒來得及用就來了這間茶館,在茶館的二樓要了一個雅間,估摸著是要默默為行哥兒送行了。
何嬤嬤深知侯夫人心裏的苦,遂又開口勸道:“今日雖說是行哥兒啟程的日子,可依老奴看來,這出征的隊伍一時半會兒也到不了此處,夫人不妨先用些茶點,老奴自會盯著外頭的。”
穆雨嫻從窗外收回目光,抿了抿唇,似是想要開口說些什麽,話到了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
何嬤嬤心裏自然明白侯夫人在在意些什麽,在一旁提醒道:“老奴已將您親手做的大氅交給了韓公子的母親龔氏,請她以她自己的名義將大氅送予行哥兒,龔氏素來嘴緊,韓公子又一向跟咱行哥兒交好,諒必行哥兒收到大氅後,不會起什麽疑心。”
穆雨嫻幾不可查地點了下頭,拿起茶盞抿了口茶。
何嬤嬤抬眸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再過些時日北邊就該天冷了,有夫人做的這件大氅穿在身上,行哥兒也不會凍著了。夫人,您就放心吧。”
穆雨嫻神色不變,睫羽卻輕顫了一下,垂眸看著茶盞上麵漂浮著幾片茶葉,低聲地道:“我能有什麽不放心的?”
何嬤嬤笑嗬嗬地道:“夫人您總是這般刀子嘴豆腐心,幸而老奴跟了您多年,旁人就算不知道您,老奴總還有幾分知道的,您啊,其實心裏頭還是有行哥兒這個兒子的。”
“那件大氅擱在屋裏也是可惜,不如給他穿了去,免得白白黴壞了反倒可惜。”穆雨嫻不鹹不淡地掃了她一眼,道:我有些餓了,去吩咐店裏的夥計送盤荷花酥過來吧。”
何嬤嬤應了聲是,抬腳出了雅間。
夫人還是這般嘴硬,就是不願承認她早已把行哥兒當作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若真不在乎行哥兒,剛得知行哥兒即將領兵出戰,夫人又怎會突然紅了眼眶,一整天捧著行哥兒孩時的衣裳沒說過半句話,輾轉反側了一宿都睡不著覺,次日天剛蒙蒙亮,就起身親手縫製起大氅來。
時間緊迫,那件大氅還是夫人趕了幾日才做好的呢。
她瞧在眼裏,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夫人分明早就把行哥兒疼在了心上,隻是夫人心裏頭總跨不過去當年的那一坎,怕是這輩子都不願承認自己的心思了。
不承認便不承認吧,隻要夫人心裏頭明白就足夠了。
一早,雲初便出門了。
還未走到胡同口,青兒姑娘便小跑著追了上來。
“雲姑娘,您這是要去哪兒?”
雲初臉上一紅,耳尖也隱隱有一種灼燒感傳來:“我去送送他。”
那日她對他吐露了真心,他歡喜地緊抱住她不肯鬆手,兩人在書房裏獨處了好久,他才舍得放她離開,送她回了年家胡同。
風清雖見了她什麽都沒說,但他素來機靈,還能猜不出來他們倆眼下是何關係麽。
風清知曉了此事,那月朗和青兒姑娘定然也全都知道了。
那日她問他哪一日啟程,他笑著跟她說,她有這心思足矣,不用特意前來送他,最後被她纏不過,他無奈之下隻得鬆口,說他今日領兵離京。
思緒飄遠之時,青兒姑娘忽而沉聲道:“雲姑娘還是別去的好。”
雲初腳下一頓,扭頭看向她:“為何?”
青兒姑娘微微別開眼,似是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支吾了半天才硬著頭皮道出了實情:“公子他……他昨日便已離開了京城。”
雲初倏得睜大雙眼:“昨日?他跟我說今日是他的出發之日!”
難怪那日她怎麽追問他,他都不願跟她說。
青兒姑娘撓了撓頭皮:“雲姑娘,公子也不是要瞞著您,他隻是不想跟您辭別。他說他若是見了您,隻怕他就舍不得離開京城,不願再去北邊了。”
這聖旨都下了,這仗是不得不去打了。
公子定然也是知道個中的厲害的,旁的不說,光是為了掙個好前程,能一輩子護住雲姑娘,公子也隻能硬下心腸不辭而別。
青兒姑娘暗暗歎了口氣。
人是不能有軟肋的,心裏有了牽掛,就算是再厲害、再有膽氣的人,也會變得顧慮重重,英雄氣短。
雲姑娘就是公子的軟肋。
雲初下意識地捏緊了被她握在掌心裏的香囊,她終究還是沒能將她親手為他縫製的香囊送到他的手中。
他很早便開口問她要過香囊,可她那會兒對他無半分情意,一心隻盤算著何日才能跟他和離,是以香囊的事自然是不了了之。
如今她做了香囊,他卻離開了京城。
今日一別,還不知哪日才能相見。
她垂眸看著手中的香囊,愣愣地,半晌無語。
“雲姑娘,公子臨走前,托我將此物轉交給您。”
雲初伸手接下青兒姑娘遞過來的東西。
她看了看放在掌心上的小泥人,眉頭輕蹙,向青兒姑娘投去了疑惑的一瞥,遲疑地道:“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