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聖上合上奏折, 抬眼看著立在麵前的裴源行:“可知今日朕為何叫你過來麽?”
裴源行垂首回道:“微臣不知。”
聖上將奏折丟在堆成一疊的文書上:“今日有禦史在朕麵前彈劾你,說你打斷了盧敏他兒子的腿。朕問你,可有此事啊?”
裴源行麵色分毫不改:“回陛下的話, 的確有過此事。”
竟是一副無半點想要替自己聲辯的樣子。
聖上的眉頭蹙起一個弧度, 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朕記得你一向性子穩重, 凡事都很沉得住氣,現如今怎地行事這般衝動?”
他聽聞兩日前裴源行在盧郎君的膝蓋上刺了一劍, 盧郎君被人抬回了盧家, 盧家上上下下皆因此鬧得雞犬不寧。
盧敏家裏雖有好些個妻妾,無奈丁家人丁單薄,盧敏一大把年紀了, 統共隻養育了這麽一個兒子, 自然是寶貝得不得了。
裴源行跟誰起衝突不好, 偏生傷了盧家獨苗的腿, 還揚言說改日盧郎君若是再生事,定會弄殘他的另一條腿。盧敏舐犢情深, 自己的寶貝兒子此番腿腳受了傷, 受了莫大的委屈, 又怎會輕易放過裴源行?
聖上屈指叩了叩奏折,聲音不輕不重, 卻讓人聽出一點警示的意味。
“你若是總這般惹是生非,朕也護不住你啊。”
裴源行是他最信任的愛將, 他心裏亦知禦史不過是拿著此事故意做文章罷了, 可他就算再有心想要護住裴源行, 眼下裴源行的的確確是行事魯莽被人揪住了錯處, 他作為一國之君,事事皆應公平處置, 又豈能讓人認為他偏袒裴源行。
裴源行仍低垂著頭:“讓陛下操心,微臣心中有愧。”
聖上話裏的好意他並非察覺不到。
可若是再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依然會在盧弘淵的膝蓋上刺上一劍。
若是不讓盧弘淵心生懼意,盧弘淵定會再去年家胡同糾纏雲婉母女倆,而初兒,也會受到牽連。
他總得讓盧弘淵吃些苦頭得個教訓,從此打消了去年家胡同的念頭才行。
裴源行嘴上說著心中有愧,可聖上愣是沒從他的臉上看到半分愧疚。
北定侯府和盧家向來井水不犯河水,聖上並不傻,自然知道裴源行緣何這般對待盧弘淵。
他抬手揉了揉額角,語重心長地道:“你啊,想要護住自己的人,總也得讓自己強大起來,方能成為她的依靠。哪日你強大了,旁人自然怕你,為著你的緣故,也不敢再動你和你身邊的人分毫。”
聞言,裴源行眸光微動了一下。
聖上的話點醒了他。
現如今他雖還有官職在,可太平時期,他有的終究不過是一個閑職罷了。
他和侯府恩斷義絕,他再也不是北定侯府的世子爺了。他雖無所謂自己是否沒了爵位,初兒也從不曾因此嫌棄過他,但旁人卻不是初兒。
今非昔比,如今他不再身無牽掛,心無羈絆。他有一個需要他全心全意護著的人了。
聖上說得在理,為了初兒,他也得闖出些名堂來。
人人畏懼他,才不會有那膽子欺負初兒,或是初兒想要保護的人。
聖上默默打量著他的神情變化,眉梢微動,知道裴源行這是把他的話給聽進去了。
他幽幽歎了口氣,道:“你啊你,可真會挑日子給朕惹麻煩!北邊近來起了戰事,朕眼下正頭疼著呢。滿朝文武,放眼望去竟都是些不堪重用的,邊疆的黎明百姓怕是要吃一番苦頭了。”
聖上這邊正感歎著,忽見裴源行掀袍跪在了地上,朗聲道:“陛下,微臣願意為陛下分憂解難,領兵去寧城打仗,還百姓們一個安寧日子。”
此話正中他下懷,聖上隻愣了一息,便眸中含笑地頷首道:“好好好,有你去那邊打仗,朕自然沒有什麽不放心的了。”
裴源行走出宮門,上了馬車。
小廝風清上前請示道:“公子,咱這是回家,還是去年家胡同?”
他早就瞧出來了,公子隔三岔五地就往年家胡同那邊跑,若不是顧忌著還沒將少夫人重新娶回家來,去年家胡同的次數太多怕是要惹人非議,如若不然,隻怕公子日日都會跑一趟年家胡同。
公子就算是回自己家裏,都沒這般勤快,是以風清每回都得先問過公子才行。
裴源行掀開車簾的一角,吩咐道:“去韓府!”
言罷,車簾落下,馬車緩緩朝前行進。
韓子瑜的書房。
一進屋,韓子瑜就衝裴源行挑了挑眉梢,一臉的漫不經心:“你今日怎麽有空過來了?”
他還能不清楚裴源行這人麽,近日,即便是得了空,裴源行也總是巴巴地去年家胡同找嫂子,何曾把他這好兄弟放在心上了。
裴源行的一雙劍眉微擰著,越發襯得他眉目清冷。
他在椅子上坐下,回視著韓子瑜,開門見山道:“不日我便要去北邊打仗了。”
韓子瑜唇邊的笑意瞬間僵住,站起身來,臉色大變道:“你是瘋了麽?”
他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盡量冷靜下來,走到裴源行跟前,“你要去北邊打仗?!北邊哪裏?是去寧城麽?你可知道眼下那邊的情形有多糟糕麽?”
裴源行語氣淡淡地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韓子瑜額角突突地跳。
他知道個屁!
去寧城打仗,裴源行這是活膩了麽?
“我主意已定。今日我已請示過陛下,陛下已允了我領兵去北邊打仗。”
韓子瑜的心裏湧起一陣無力感來。
裴源行問也不問一句他的意思就已打定了主意,那還來找他做什麽?
他狠狠地剜了一眼裴源行,似賭氣般地回了句:“那敢情好啊,你這不都已經決定了麽?又何必巴巴地跑來我這裏?”
他麵前的某人竟半點不氣惱他話中的嘲諷意味,一臉凝重地道:“我今日過來,是想拜托你替我照顧初兒一二。”
韓子瑜愣愣地道:“替你照顧嫂子?”
裴源行起身走到窗前,負手而立,半眯著眼望著窗外。
“此次我去寧城,也不知哪日才能回來,還望你能在我離開期間好生照拂初兒。有你護著她,我也能走得安心些。”
他何嚐放心得下將初兒留在京城。
可他此回若是放棄去北邊打仗的機會,往後想要在仕途上混出些名堂來,隻怕是難了。
韓子瑜聲音悶悶地道:“你把我當作什麽人了?!雲初是沁兒的嫡親姐姐,縱然不是你開口,我就算是為了沁兒,你不在,我也不會讓別人欺負她的!
裴源行回頭看向他,眉眼間終於透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如此,我便更放心了。”
韓子瑜平日裏雖總是嘮嘮叨叨、咋咋呼呼,可做起事比誰都靠得住,不枉與他深交一場。
有韓子瑜在,他沒什麽不放心的了。
韓子瑜沒好氣地撇了撇嘴,心裏亦有些無奈。
既是不放心雲初,那又何必去北邊冒險?
是覺得自己有九條命不怕死麽!
韓子瑜歎了口氣:“你跟嫂子說起過此事了麽?”
裴源行搖了搖頭:“不必跟她提及此事。依著她的脾氣,若是知曉了此事,興許會擔心地吃不好睡不好。還是不說為妙,免得她一個人在那兒胡思亂想。”
他還能不清楚雲初的性子麽。
她本就愛瞎操心,偏生還總是憋在心裏頭不跟旁人說,加之戰場上的事她又不懂,到時候也沒個人能好生開解她,叫他如何能不擔心她?
要不是深知此戰萬分凶險,韓子瑜簡直要被裴源行的這番話氣得發笑了。
若是先前倒也罷了,近來裴源行總圍著雲初轉,每日有事無事地總往年家胡同跑。這麽大個人,忽然說不見人影就不見了,就算勉強瞞得過一時,終究也瞞不了太久。
裴源行真以為雲初有那麽好糊弄麽?
“裴源行,你是領過兵打過仗的,戰場上的事你自然比我更清楚。暫且不論此戰是否凶險,退一萬步來說,即便你一上來就打個漂亮的勝仗,沒個一兩年,你人也回不來啊。如今你日日都去找她,你卻突然不辭而別,嫂子能不起一點疑心麽?”
何況想要打贏北邊一戰,絕非易事。如此一來,裴源行哪日方能凱旋,愈發沒人能說得清了。
裴源行扯了扯唇,沉默半晌才艱澀地開口道:“若是她問起我來,你就跟她說,聖上派我出一趟遠門辦公差。記住,千萬別跟她提打仗一事。”
韓子瑜嘴裏發苦得厲害:“我固然能厚著臉皮睜眼說瞎話,可你就不怕,此次一去……”
他急急吞下後半句話,憋得一張俊美的臉竟有幾分扭曲。
裴源行對上他的目光,那雙一向犀利冷漠的眸子竟透著些許柔情。
“就算是為了初兒,我也絕不會讓自己有事。”
將裴源行送至門外,又細心叮囑了一番,韓子瑜才折回他的書房。
裴源行啟程在即,他斷不會說出半句不吉利的事,可戰場上的事誰又能說得準?
他緊皺著眉頭,在書房裏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隻覺得煩躁不安。
徘徊了良久,他猛地拍了一下桌案:“不行,我絕不能讓他去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