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雲初仰起頭, 對上裴源行垂眸朝她望來的視線。

“不是便不是吧,世子爺不世子爺的,本就隻是個稱呼。”她溫柔地安慰他。

他定然是在侯府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他素來能忍, 這回竟到了跟侯府鬧翻的地步麽?

他凝視著她, 瞬間紅了眼, 半晌才開口:“雲初,明日你可有空麽, 能否陪我去個地方?”

“去哪裏?”

“去看我的娘親。”他神色微黯, “我有點想她了。”

雲初見他神色鄭重,嘴角向上彎了彎,道:“好, 我陪你去。”

第二天一早, 裴源行扶著雲初上了馬車。

馬車緩緩地行駛著, 一個時辰後, 馬車在墓地前停了下來。

雲初撩開車簾,不遠處的小山坡上凸著個墳包, 墳旁載著幾株掛滿紅果的冬青樹。

她回頭看了看裴源行, 裴源行神色悵然。

“走吧。”他說, 起身下了車,又扶她下車。

墳頭前落著幾枚被鳥兒啄落的紅果。

裴源行上前拂去了落在墳前的紅果。

他回過頭去, 看向雲初,她的眼中蒙著一層蒙蒙的水霧。

他伸手將她的小手緊握在自己的手中, “娘親, 我帶雲初來看您了。

“她很好, 很好很好……”他哽咽著, 垂下頭,借著火折子點燃了紙錢, 任由紙錢燒成灰燼。

雲初看著他,忽而又想起了前世他也曾在她的墓碑前為她燒過紙錢。

那時候他也是這般悲傷。

她覺得眼眶有些酸澀,蹲下來,低聲問道:“今日可是姨娘的忌日麽?”

他挺直的脊背顯而易見的僵了一瞬,並沒有看她,隻是搖了搖頭,道:“不是,隻是我想來看看姨娘。”

他語氣淡淡的,眼底的悲戚卻令人不忍直視。

她心頭一痛,隻覺著呼吸都停滯了。

他總不習慣跟人交心,獨自一人硬抗下所有的憋屈。

雲初也不知該如何勸他,隻能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裴源行給阮姨娘燒紙錢,看著他給她磕頭……

回程的路上,馬車行駛在田莊小路上,雲初撩了車簾看著田裏鬱鬱蔥蔥的莊稼。

突地,一個孩童從田裏衝了出來,車夫心下一沉,生怕撞到孩童,趕忙勒緊了韁繩。

馬車猛烈地顛簸了一下,雲初差點跌出了馬車,坐在身側的裴源行一把拽過將她護在了他的懷裏。

馬車顛簸得太過厲害,他又一心顧著雲初沒留意到他自己的情形,脊背一下子撞到了車壁上。

這一下撞得狠了,背上的傷似乎又裂開了,他雖極力忍耐,卻還是悶哼了一聲。

車夫下了馬車,透過車簾朝馬車內匯報道:“公子,方才有個孩童突然衝了出來,屬下一時沒了法子,隻能將車停下,公子和姑娘沒事吧?”

裴源行緩緩鬆開雲初,深吸了一口氣:“無妨。”

雲初卻從他沉重的呼吸聲中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她偏頭看了他一眼。

他緊擰著眉心,麵色蒼白如紙。

“怎麽了?”

裴源行微微搖了搖頭:“沒什麽。”

他眉頭依然緊蹙著,半點沒有舒展開來。

雲初頓覺了然。

他在逞強。

“我們先前不是已經約定了不再瞞著對方任何事的麽?你還不跟我說實話!”

雲初這般說了,裴源行自然不敢再瞞下去,隻得坦言道:“沒有什麽大礙,隻是一點小傷,剛才可能碰到了。”

她盯著他那張略顯蒼白的臉頰,忽而想起前幾日她在街上遇見他身邊的小廝月朗。

那日月朗是去藥鋪子裏抓藥,跟裴源德的小廝糾纏間失手將藥撒了滿滿一地,由此她便是再蠢,也猜到裴源行身上的傷並不輕。

現在他卻跟她說,他隻是一點小傷。

他又在嘴硬。

雲初不想再跟這個騙子廢話什麽,輕聲命道:“我瞧瞧。”

裴源行輕輕地挪了挪地,語氣裏有著顯而易見的心虛:“原不是什麽重傷,就不必瞧了。”

雲初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你躲什麽躲?”

被她老實不客氣地揭穿了他的小心思,在戰場上廝殺起來連眉毛也不抬一下的男人,臉上立時多了幾分羞窘。

“傷口很猙獰。”

他怕嚇著她。

更怕她嫌棄他。

雲初哭笑不得地剜了他一眼:“我沒你想得那般膽小。”

裴源行聽著,嘴角就翹了起來。

他脫下了身上的衣衫,轉過身去,將他的後背展示給她看。

雲初看了看他,他身上纏著層層疊疊的紗布,將傷口處包紮得嚴嚴實實,剛才那一下撞得不輕,他的脊背處此刻已滲出了絲絲鮮血,逐漸染紅了雪白的紗布。

雲初有些不忍再看下去,可視線落下些許,入目便是他結實精壯的腰部。

被他攬在懷裏與他相依而眠的每個夜晚,瞬間在她腦海裏閃過。

她的耳尖不受控製地泛了點紅,心跳都不由自主地變快了些。

她咬了下唇,勉強定了定神。

無論關係好壞,他們終究曾是夫妻,早已親密事做盡,她又不是沒見過,眼下又何必這般忸怩?

簡直是矯情!

雲初深吸了口氣,集中精神處理傷口。

她輕輕地扯下紗布,拿起帕子替他擦洗幹淨他傷口上的每一處血跡。

纖長的睫毛下垂,她柔聲問道:“藥粉可有隨身帶著麽?”

背對著她的男人伸手摸索了一番,轉過身來,將一瓶藥粉朝她麵前遞了遞。

她接過藥粉,長舒了一口氣,命道:“你轉過身去!”

她纖細白皙的指尖沾了些藥粉,抬手將藥一點點塗抹在他的傷處。

她的動作細心又輕柔,間或低聲問他一句:“疼麽?”

他搖頭,想著她忙著塗藥瞧不見,忙又回道:“不疼。”

視線落在某一處時,她動作一頓,酸酸澀澀的情緒湧上心頭。

是幾道即將愈合的舊傷痕,許是過了一些時日了,顏色已逐漸變淡,但還是能看得出那幾道疤痕的形狀。

雲初眨了眨眼,小腦袋略微湊近了點,以瞧得更仔細一些。

兩人近在咫尺,就連他們清淺的呼吸聲也變得清晰可聞。

心悅的女子就在他身後,她身上那股熟悉至極的梅花香縈繞在他鼻尖,撓得他心癢難耐。

他的背陡然僵硬了一下,耳尖倏爾就紅了。

“雲初。”他喉結滾了滾,啞著嗓子喚了她一聲,“……怎麽了?”

她手指所點之處酥酥麻麻的,裴源行隻覺得血脈賁張。

她不知道她這是在折磨他麽?

雲初回過神來,問道:“先前受的傷,是被人用鞭子抽打出來的麽?”

裴源行隻是喘著粗氣應了一聲“嗯”。

雲初也沒再追問下去了。

她知道他武功高強,一般人怎可能近得了他的身,哪怕是那些會點拳腳功夫的,也絕沒有辦法動他分毫。

細細想來,隻可能是他被責罰了。

她伸手將那瓶藥粉遞還給他:“是侯爺責罰了你麽?”

她問得有些沒頭沒尾,可他卻馬上領會了她話裏的意思。

他仍是簡簡單單地“嗯”了一聲。

她蹙了蹙眉頭:“是何時發生的事?”

以前他的背上是沒有這些傷的。

裴源行靜默了幾息,才道:“你離開侯府後。”

分明隻過了數月,他卻覺得日子漫長的像是上輩子發生過的事。

她的心尖輕顫了一下:“侯爺真狠心!”

抽得那麽狠。

裴源行不是侯爺的親生兒子麽?侯爺竟也狠得下心。

裴源行卻從她的語氣裏聽出了一絲憤憤不平的意味。

她是替他覺著委屈麽?

這麽一想,嘴角竟不自覺地微微翹了起來。

雲宅。

差下人將來客送出了門,邢氏見書房裏隻留下了他們夫妻二人,說話間竟有些得意忘形了。

她笑吟吟地看著雲修:“我說這幾日我眼皮怎地總是跳個不停,我一時糊塗,竟還以為是要發生什麽災禍,害得我兩夜沒睡好。我怎就忘了呢,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我跳的可是左眼皮,自然是預兆著會發生頂頂好的事,今日可不就應了這預兆麽?”

雲修一貫刻板嚴肅的臉上也露出了點笑意,嘴上卻依舊不忘含蓄幾句:“八字還沒一撇的事,你倒先樂嗬嗬起來,沒得讓人知道了被人笑話!”

邢氏睨了一眼雲修,嗔怪道:“男婚女嫁,這難道不是天大的喜事麽,旁人隻會想要沾沾咱們雲家的喜氣,為何會要笑話咱們?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額角,“方才顧家太太說的那些話你也聽見了,她的心思還不夠明顯麽?顧家太太那麽多年來都沒上過我們雲家的門,今日突然造訪,諒必就是他們顧家要她過來探探咱們的口氣!

她見雲修麵前的茶盞已空了一半,趕忙起身殷勤地替他斟滿了茶,試探地道,“老爺,您對這門親事是怎麽想的?”

雲修終歸是一家之主,雲初又是他的親生女兒,她總得先問問他的意思,別弄到最後,雲修心裏並不喜這門親事,讓她一個人空歡喜一場。

雲修懶散地倚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盯著茶盞。

邢氏見他出了神,心裏愈發沒底了,忍不住催促道:“老爺,您是願意還是不願,好歹總得給句痛快的吧!”

雲修看了看她,道:“我也不妨跟你說句真心話,那顧家我原先是看不上眼的,隻是今時不同往日,初兒沒那福分留在侯府當她的世子夫人,她雖跟我們賭著氣,總不願回雲家在我們跟前服個軟,以為自己有了鋪子能掙錢了便了不起了,她哪知道這世道是如何看待她這樣的女子的!

“和離和離,不過比休妻聽上去好聽些罷了,說到底還是免不了被人在背後說閑話。她以為什麽,難不成還真指望靠那幾間鋪子獨自一人過一輩子麽!一個女人,好好地不找個夫家嫁了,卻跟個男人似的出門做生意,簡直是胡鬧!”

邢氏察覺到他的鬆動,開口道:“那老爺的意思是……”

雲修半眯著眼:“我能有什麽意思,初兒現如今是何種處境,我不說你自然也清楚,何況顧家那小子眼下又在仕途上混得好,以後也能幫襯著點咱們雲家。他們顧家若真有那個意思,這門婚事我自然沒什麽不肯的。”

邢氏跟著附和道:“顧郎君長得一表人才,又跟初兒年紀相仿,更難得的是他們倆自小便認識,如此,初兒應該也是願意嫁給顧郎君的,總不至於再怨我們當父母的不把她的終身大事放在心上。”

先前為了雲沁的事,雲初屢次讓他們失了顏麵,偏生雲初說的句句在理,邢氏心裏縱然百般不舒坦,也沒辦法反駁半句。

可這次若真能跟顧家結親,莫說他們和顧家了,雲初自然也是樂見其成的,總不能會再有由頭埋怨他們什麽了吧。

望江茶館的雅間裏,聽到親信向他稟明剛得來的消息,裴源行驚得差點把茶水潑到了對麵的韓子瑜身上:“什麽?顧家去雲家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