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裴源行明顯地感覺到, 雲初對顧禮桓心存感激,話裏話外都在誇他。

顧禮桓在初兒眼裏算“生人”麽?

顯然不算!

裴源行心裏憋著一股氣,緊握住白瓷勺, 又舀了一大口粥送入嘴裏。

他吃得太急, 嗆著了喉嚨, 禁不住咳了起來。

雲初見他狀況不對,忙提醒道:“世子爺, 您吃得慢些。”

好一會, 裴源行才止住咳嗽,麵色終於好看了幾分:“無妨。”

他垂頭看了眼碗裏的粥,給自己找了個頂好的台階, “這粥味道不錯。”

雲初信以為真, 眼眸嘴角都噙著笑意。

她手藝這般好麽?難怪重活一世他還惦記著這碗粥。

莫非那日她送宵夜去他書房, 他因著不待見她, 不願收下她送去的粥,但隔著食盒蓋, 他還是聞到了那碗粥的香氣, 所以至今對那碗粥念念不忘麽?

如此想來, 倒也說得過去。

雲初坐在桌前,托著腮兒:“世子爺, 您是何時發現我是重生過來的?”

裴源行放下白瓷勺,道:“你去我書房那回, 我叫你……”說到此處, 語氣有一瞬間的停頓, 他斂了斂眸, 才繼續道,“替我研磨。”

他本想說那夜他差人叫她去居仁齋, 其實心裏頭是想向她討要一個香囊的,一個她親手為他縫製的香囊。

青竹她們得了香囊,後來便是連顧姑娘和青兒,她都做了香囊送予她們。

唯獨他沒有!

雲初哪猜得到他心裏的萬千思緒,點了點頭道:“那日世子爺便察覺到了麽?”

“那日你站在案桌前,卻看向書架第三格左側,恰好就是我問你的那本書。你甚少來我書房,我隻隨口問了一句,你便知道那書放在了何處,我這才察覺到了端倪。”

雲初點了點頭,心中歎服不已。

那時她為免暴露自己,已然比平日謹慎小心了,原來他那日還是發現了她的不對勁。

他素來聰慧過人,她那些小伎倆很難瞞得過他。

她彎了彎唇,笑得坦然又明豔:“原來那會兒世子爺便已知道了啊,沒料到竟是那本《晉州八記》出賣了我。說起來那本《晉州八記》我一直都想看來著的,原來竟是被世子爺尋了去。”

世上很多事果真是巧得很。

裴源行深邃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臉上。

初兒也喜歡那本《晉州八記》麽?

她倒從未跟他提起過。

“那本《晉州八記》,你想看來著?”

那日他就不該允了子瑜。

初兒既然想要那本《晉州八記》,那他便將它討要回來。

子瑜若是實在心裏不願,他再另外送他些別的東西補償補償他便是了。

可初兒又是什麽時候發現他也重生了一回的?

他看著雲初,問出了心裏的疑惑:“那你又是何時發現我的?”

“就是那日杜盈盈剛來侯府,世子爺嫌我走得太慢,說要背我過去,那時候您還問我,我的腿可還疼?我說並不怎麽疼,您卻又跟我說,要下雨了,我的腿腳怎會不疼?

“後來我越想越感到疑惑,世子爺怎知每逢雨天我的腿腳便會隱隱作痛,世子爺的腿腳分明好著,原是不該知道這些事的,可世子爺當時卻堅信我的腿腳會因雨天而感到不適,我就在想,許是世子爺也曾受過腿疾的苦楚。

“於是我便記起我做過的一個夢。我也跟世子爺提起過,我做的那些噩夢看似荒謬,卻是前世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事。夢裏,您拄著拐杖,行走起來有些不便,我便疑心前世您應是遇到了什麽事,腿腳也受了傷。”

裴源行移開視線,桌下的手指緩緩握拳。

原來她夢見前世他瘸了腿。

他一時也不知心裏頭欣喜多一些,還是窘迫多一些。

欣喜,因為她夢見了他。

窘迫,因為他不想她瞧見他狼狽的樣子。

她看著他,問道:“世子爺,您的腿是在戰場上受的傷麽?”

裴源行愣了愣,喉結滾動了一下,開口時聲音帶著些沙啞:“我想救下一個人,後來……”他頓了頓,又道,“從那之後,我便隻能拄著拐杖行走。”

雲初前世深受腿疾之苦,如今對裴源行自然也生出了幾分同情。

她心下動容,柔聲問道:“那世子爺可將那人救下了麽?”

裴源行苦笑,語氣裏帶著掩飾不住的自嘲意味:“我不自量力,明知當時的情形是救不下那人的,可我卻偏要試試!”

這日下了朝後,皇上遣了公公過來,召侯爺去內書房。

侯爺跟著公公走進內書房,心裏七上八下的,百般琢磨不透聖上此番叫他過來究竟是為了何事。

皇上見他來了,微微一笑道:“裴愛卿,你來了正好,今日左右無事,朕和你閑聊閑聊。”

侯爺低垂頭著恭敬回道。

皇上麵上仍帶著笑:“現下不是上朝的時候,裴愛卿不必拘禮,坐下說話吧。”

侯爺嘴裏應了聲是,小心翼翼地落了坐,也不敢坐得太舒坦,隻挨著椅子坐了半個身子。

“前些日子雖是在邊疆打了一場勝仗,隻可惜俞大將軍戰死沙場,朕這心裏頭當真難受得緊。”

侯爺忙寬慰道:“俞大將軍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有他誓死守著邊疆,老百姓們才能有安穩日子可以過。他雖身死,老百姓們卻會感恩他一輩子,從此安居樂業,再也不用受那戰爭之苦!”

“裴愛卿這話深得朕心。”皇上撥弄著手中的佛珠,歎了口氣,“俞大將軍的女兒俞姑娘如今因著這場勝仗成了遺孤,朕也給不了她旁的,便封了她為晉寧縣主。”

“皇上聖明,俞大將軍若泉下有知,定會感激皇上,也斷不用再憂心晉寧縣主了。”

皇上眉梢略微一挑,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雖說晉寧從此衣食無憂,可終是孤苦伶仃,身邊無一個親人,也是可憐得緊。”

侯爺嘴上附和著,心裏卻起了疑惑。

聖上特意將他喚到書房說話,總不見得是為了聊晉寧縣主的身世有多招人同情吧?

皇上又不著邊際地聊了幾句閑話,方才感歎道:“朕倒是有幾日不曾見過源行了,朕時常能見著他,卻從未問過他今歲幾歲了,前幾日皇後剛好向朕問起,朕竟一時回答不出來,被皇後好一番打趣。”

驟然聽見聖上問起自家兒子,侯爺心裏咯噔一下,麵上卻分毫不顯,佯裝不解其意地道:“勞皇上掛念,是犬子的福分。”

見皇上的目光仍停留在他臉上,似是在等他的答複,他靜默了一息,忙又回道,“犬子今歲二十一歲。”

皇上微微頷首,嘴角噙著三分笑:“朕閑來無事,倒也想充當一回月老,源行他豐神俊朗,又是難得的聰慧能幹,跟晉寧剛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朕正想著下一道聖旨,將晉寧賜婚給源行,裴愛卿意下如何啊?”

饒是慣會揣摩聖心,侯爺聽了此話,仍是吃了一驚。

難怪聖上沒來由地跟他提起俞大將軍,又提到俞大將軍的遺孤被封了晉寧縣主,合著鬧了半天,是想撮合晉寧縣主跟行哥兒。

侯爺雖麵色不改,心底卻不可避免地有些雀躍。

那俞大將軍若是活著,這賜婚倒讓人覺得棘手。

但俞大將軍到底是戰死戰場的,將軍府也隻留下一個女兒。俞大將軍的女兒雖得了個封號,並無實權,若真嫁進侯府,也指望不了她能幫襯得了侯府,反倒讓北定侯放心聖上的賜婚。

隻要聖上沒有動侯府的念頭,侯府就能一直屹立不倒。

晉寧縣主再不濟,總比雲家那丫頭要好些。當初他會願意跟雲家結親,也隻是為了避開杜家。

如今杜家倒了,行哥兒又跟雲家丫頭和離了,是時候給行哥兒尋一門更門當戶對的婚事了。

他一壁暗自竊喜,一壁還不忘謙虛道:“皇上看重犬子,是犬子的福氣,也是整個北定侯府的福氣,隻是犬子不才,娶過妻,脾氣又倔,配不上晉寧縣主!”

皇上眯眼打量著他,心下了然。

北定侯嘴上雖說得謙虛,但對這門婚事,他心裏頭自然是樂見其成的。

他不由得笑了笑,道:“愛卿這話未免太謙遜了些,朕瞧著源行就很不錯,辦事穩妥,想當年在戰場上也是立過大功的,晉寧又是將門之後,兩人倒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見侯爺欲要開口說什麽,皇上又道,“朕知道裴愛卿是在顧慮什麽,你定是擔心晉寧嫁過去隻是當個繼室,覺得委屈了晉寧。可當初的事,朕雖在宮裏,卻也有所耳聞。

“北定侯府和雲家結親,個中的緣由朕多少也知道些,依朕看來,這門親事和旁的親事不同,源行是個有擔當的好男兒,做了他該做的事。此事也怨不得源行,晉寧是個明事理的好孩子,定然不會對這門親事有任何怨氣,何況朕也會找皇後,由皇後再出麵勸晉寧幾句,那便更穩妥了。”

侯爺感激涕零:“多謝皇上厚愛,犬子定不會辜負皇上和皇後的一片心意,不會讓晉寧縣主受一丁點兒的委屈!”

皇上擺了擺手:“裴愛卿莫急,朕雖看好這門親事,卻也不願亂點鴛鴦譜,總也不能違背了孩子的意願。你且回去問問源行的意思,看看他可否真願意娶晉寧為妻。若他點頭了,改日朕就下一道聖旨將晉寧許配給他,裴愛卿意下如何?”

侯爺忙拱手道:“皇上如此體恤微臣,微臣感激不盡!”

直到回了侯府,侯爺的臉上還掛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