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男人穿著一身玄色衣衫, 靠在車壁上,雙眸微闔,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叩擊著膝蓋, 問道:“她過得可還好?”

自那日下雨天在宮門前遇到雲初, 他已多日不曾見過她, 也不知她眼下心情可好些了。都說吃了甜食心情會好些,也不知是不是當真管用。

他記得, 初兒就愛吃老芳齋的杏仁酥, 為此,他特意去了老芳齋買杏仁酥,借著青兒的手將東西送了出去。

“回世子爺的話, 少夫人日子過得不錯, 昨日還開開心心地跟屬下一道用了茶點。”

裴源行“嗯”了一聲沒作答。

青兒姑娘素來知道自家主子不是個話多的, 他不問, 不說明他不想打聽什麽。

少夫人過得如何,他自然是想知道的越詳細越好。

她雖見著雲初會喚她一聲“雲姑娘”, 但世子爺既是這般在乎雲姑娘, 那麽在她這個當下人的心裏頭, 雲姑娘就當得起她喚她一聲少夫人。

“屬下瞧見,少夫人的院子裏還養著一隻毛色雪白的狗, 那狗個頭雖小,倒是機靈得很, 有它在, 諒必少夫人平日裏也放心不少。”

聞言, 裴源行一雙狹長的鳳眸微微眯起, 喉嚨裏溢出一聲冷哼,極盡輕慢之意。

不就是那隻叫雪兒的狗兒嗎, 就它那小身板,若真遇到了什麽事,哪能指望得了它護住初兒半分。

華而不實,跟它原主子同一個德行!

青兒姑娘自是不知自家主子在腹誹些什麽,將她的所見所聞一一告知主子。

“屬下帶去的那盒子老芳齋杏仁酥,少夫人很是喜歡,一口氣便吃掉了半盒呢。”

裴源行的嘴角不自覺地勾了起來,原先因顧禮桓和雪兒憋在心裏頭的那股子鬱氣才得以紓解了些許。

他沒能得意很久,便又聽得青兒姑娘說道:“昨日屬下離開的時候,少夫人還送了一個少夫人親手縫製的香囊給屬下。”

少夫人似是跟她很是投緣,這倒是一樁頂好的事,往後她想要不著痕跡地護著少夫人,應當也會方便些了。

裴源行臉上的神色驟然變了幾變。

竟連青兒也得了初兒親手做的香囊,唯獨隻有他一個人沒有!

他默了幾息,麵色方才輕緩了些,開口道:“你繼續護著她那邊,平日裏凡事警覺著些!”

他話裏維護的意味十足,青兒姑娘自然知道事情的輕重,忙垂首應道:“屬下明白,屬下自當盡心盡力,不讓少夫人有任何的閃失!”

晃眼間,便到了除夕之夜。

侯爺在桌前坐下,目光掃了一圈眾人。

所有人都在,包括前些日子被太夫人責令禁足三個月的裴珂萱,唯獨不見太夫人和裴源行。

太夫人就不說了,可裴源行不見人影,這算是怎麽回事?

侯爺的神色一暗,吩咐下人送些飯菜去太夫人屋裏,擰著眉偏頭問侯夫人:“這都什麽時辰了,怎地還不見行哥兒回來?”

侯夫人輕描淡寫地道:“許是聖上留他有什麽要緊事。”

坐在另一頭的裴源德素來不懂察言觀色為何物,忙開口道:“父親,兒子方才聽有下人說,二哥半個時辰前便已騎著馬出門了,那下人說,二哥去的方向不像是去宮裏頭的路。”

侯爺麵上的憤懣更甚:“胡鬧!每日進進出出的,不知道在忙活些什麽!”

“他早已及冠,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你管他那麽多做什麽?”侯夫人語氣仍舊是淡淡的。

許是覺得侯夫人說得有理,抑或是顧忌著今日是除夕夜,侯爺隻喃喃嘀咕了一句“大過年的也不見蹤影,真不像話”,便也不再提及此事了。

太夫人病著、侯爺心情不快,裴珂萱又因著先前禁足被罰之事疑心眾人都在暗地裏譏笑她,是以雖擺滿了一大桌子的菜,眾人都吃得不甚暢快。

反倒是住在年家胡同的雲初,還是頭一回舒心地過起了年。

雲修和邢氏心裏還惱著雲初,直到除夕,他們仍未差人過來請雲初回雲宅跟他們一道過年。

不是不把雲家的人當自己人麽,那也甭回雲家過年了。

當了十幾年的女兒,雲初哪會猜不透雲修和邢氏心裏打什麽算盤,他們不過是拿過年一事作難她,指望她先服軟主動上門向他們求饒。

他們不叫她回家,她還樂得輕鬆呢,跟玉竹和青竹一道開開心心地吃頓年夜飯,可比回一趟雲宅看著雲修和邢氏那張陰沉臉強多了。

雲初主仆三人合計了一番,最後決定過年吃鍋子,玉竹覺得這個主意極好,拉著青竹買了好些食材才回來。

涮了大羊,青竹又去了廚房,下了餃子,端著幾碗熱騰騰的餃子進了屋裏。

吃過餃子,青竹和玉竹把桌子上的碗筷撤了,雲初實在覺得肚子撐得厲害,索性去院子走一走消消食。

在院子裏來回走了許久,腿腳開始覺著累了,雲初扶著石桌坐了下來。

院子裏雖冷,夜色卻極美,讓人的心境也跟著愉悅起來。

雲初眉梢微微上揚。

到了來年,姐姐便會生下一個健健康康的孩子,沁兒也將能夠自由擇婿,嫁給她心悅的如意郎君,而她自己的香料鋪子,也會生意越來越興隆,往後她跟玉竹和青竹,便能住進更大的宅子裏,吃穿不愁,再也不用隱忍,不用看旁人的臉色過活。

一切都在逐漸好起來。

許是方才用晚膳的時候吃了太多的東西,來回走著倒還不覺得什麽,這會兒一坐下來,一陣困倦之意便席卷而來。

眼皮越來越沉,她抬手捂住嘴巴打了個哈欠,勉強睜著眼睛,最後還是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裴源行見她良久都沒任何動靜,也不見屋裏的那兩個丫鬟出來找她,劍眉緊皺成一團。

這麽冷的天,她不回屋裏去,怎就坐在院子裏打起盹來了?

他躊躇了幾息,想到雲初再這麽下去會著涼,終是沒了轍,施展輕功從屋頂處一躍跳了下來。

他本打算就這麽一直靜靜地坐在屋簷上陪著她過年,並沒想要她知道他來過。

她應是不大願意見到他的。

他解下大氅,輕輕地披在了她身上。

雲初的小腦袋枕在了胳膊肘上,闔著雙眼,呼吸聲清淺悠長,睡得正香。

倆人挨得極近,呼吸幾乎要交**纏在一塊,近在咫尺的距離,就連她那排濃長如小刷的睫毛,也看得一清二楚。

不知是何緣故,她的眉心蹙起一個弧度。

縱然是在睡夢中,她依然皺著眉頭,定是在煩心著什麽事。

初兒她性子倔,生就一身傲骨,無論是她自己還是娘家遇到了什麽糟心事,她都咬著牙一人默默扛下,不會在他麵前抱怨半分。

方才跟她那兩個丫鬟一同吃年夜飯的時候,她還一團高興的,現下睡著了,倒眉頭緊皺著。

她莫非是在擔憂她大姐的事?

失神間,他已抬起了右手,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柔地覆上她的眉骨,一點一點撫平她微微蹙起的眉心。

明知就算撫平了她的眉頭也消除不了她的憂心,可他還是忍不住要這麽做。

一股酸酸澀澀的情緒逐漸蔓延而上,夾雜著絲絲甜意,在他的心頭不斷翻湧著。

隻在麵對她的時候,他心裏頭才會升起這種情緒。

他自恃比旁人聰慧,卻從沒能想明白,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

後來他才明白,那是心動。

他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的情緒,掙紮良久,終究還是俯身朝她靠近了些。

他不該褻瀆她、不該趁人之危,可他還是忍不住想要親她一下。

薄唇堪堪觸到她白皙透粉的額頭,卻在聽到撩簾子的聲音時停下了。

他腳尖踮起,回到了屋頂處。

玉竹撩了簾子出了屋,見雲初睡著了,一連喚了幾聲“二姑娘”。

雲初抬頭,眨了眨惺忪的睡眼:“唔?”

“二姑娘,這石凳子涼,您還是回屋裏去吧,萬一著涼受了風寒可怎麽好?”

雲初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乖順地聽著自家丫鬟嘮嘮叨叨個沒完。

玉竹見她一臉的不在意,著急地道:“二姑娘,奴婢就知道您半句話都沒聽進去!改日奴婢見了顧姑娘或是三姑娘,定要好好跟她們說道說道。她們的話,您總該聽了吧?”

雲初抬手擰了擰玉竹的圓臉,眼角眉梢都溢出點笑意:“你這丫頭,越發沒大沒小了,都敢跟湘玉和沁兒告我的狀了!”

她手臂一動,披在她身上的大氅便順勢滑落下來,掉在了青石板上。

玉竹彎下腰,從地上拾起大氅,目光停留在大氅上,愣愣道:“這……這大氅……”

這分明是一件男人穿的大氅,怎會披在二姑娘的身上?

二姑娘的人品她最清楚不過,何況她和青竹一直都在宅子裏沒離開,怎可能憑空跑出來這麽一件大氅?

雲初也留意到了這件大氅。

她隻驚詫了幾息,心中便有了個大致的猜測。

她從容自若地道:“外頭冷,你快進屋去吧。”

玉竹總有點放心不下,禁不住問道:“那您呢二姑娘?”

“你先進去吧,我再看一會兒月色便進去了。”

玉竹進了屋裏,雲初垂眸打量著被她抓在手裏的大氅,抬眸掃一眼周圍,低低地問了句:“世子爺,是您嗎?”

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隻是試探著喚了他一聲。

話音落下,一道黑影從屋頂跳下來。

“世子爺,您怎麽來了?”

今日是除夕夜,他不該留在府裏跟侯爺侯夫人一道守歲才對麽。

裴源行靜靜地回視著她,一雙狹長的眸子深不見底。

“雲初,”他叫她的名字時語調柔和清晰,“我不想你獨自一人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