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裴源行靜靜地凝視著她, 烏黑的眼眸深遂而幽遠,一字一句地道:“你姐姐,她不會有事的。”

雲初抬手撫著胸口, 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著, 緊蹙的眉頭略微舒展了些:“那就好。”

她終於鬆了口氣。

裴源行隻覺得自己的視線一時間有些模糊。

他還記得無論她受了怎樣的委屈, 她總是不卑不亢地承受著,從不抱怨, 但也不會折下滿身的傲骨開口哀求過誰什麽。

可今日她竟冒著雨來求他。

她的嫡親姐姐和妹妹, 是她唯一的軟肋。

她應是憂心壞了。

夜裏做了噩夢驚醒過來,直到方才才在宮門前見到他,也不知那幾個時辰裏她是怎麽一個人熬過去的。

他抬手抹了一把臉頰, 掩飾般地別開了眼。

馬車內又變得安靜得嚇人。

壓在心口上的那塊石頭終於落了地, 雲初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至今還未回來的青竹。

也不知青竹買了傘回來沒在屋簷下找到她, 會不會著急、會不會猜到她已跟世子爺見了麵。

她撩起車簾的一角, 探頭打量著外麵。

地麵上積起的水窪已不再聚起層層波瀾,雨像是已經停住了。

從裴源行口中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眼下又不再下雨了, 她的心裏瞬間多了幾分愉悅。

她彎了彎唇, 自言自語道:“雨停了。”

裴源行看著她的側臉,眼底閃過一抹澀晦不明的神色。

雨停了, 她定是想要回去了。

除了來問他她姐姐的事,她並不想要跟他多談。

他無聲地扯了扯唇:“我這便送你回去。”

雲初放下車簾, 看向他:“不勞煩世子爺了, 青竹買傘去了, 回來若是找不到我她定要擔心了, 我要留下來等她回來。”

“這下雨天的,你便是等到青竹了, 怕是也不容易找輛馬車送你們回去,莫如坐我的馬車回去吧。”

雲初麵上露出幾分躊躇,覺得他說的在理,卻又自認不該麻煩他至此。

裴源行哪會瞧不出來她在顧慮些什麽,輕輕咳嗽了兩聲,神色淡淡地道:“這幾日本就天冷,適才你又淋了雨,若是不慎感染了風寒,不說你身邊那兩個丫鬟如何,便是你的大姐姐和三妹妹,也定要擔心你了。”

他朝外頭揚了揚下巴,“何況你那丫鬟眼下也不知去了哪處買傘,外頭地下濕滑,與其你跑東跑西地找她弄濕了鞋襪,還不如好好地待在馬車裏,我這便叫車夫將馬車開得慢些,待瞧見你那丫鬟了,便叫她上來,我送你們主仆二人一道回去。”

他思慮得極周到,雲初心想他說的有道理,她若是再拒絕便是矯情了,遂不再推辭,向他道了聲謝:“多謝世子爺。”

細密的酸澀感襲上心頭,裴源行艱難地勾了勾唇:“本就順路,你不必客氣。”

兩世他都曾是她的夫君,可無論是和離前還是和離後,她從不曾親昵地喚過一聲“夫君”,她總是客氣地叫他世子爺。

他們之間的夫妻感情著實淡漠,竟比互不相識的陌生人還要來得疏遠。

原是他警告她安分守己的、也是他做了錯事寒了她的心,現如今他又怨得了誰!

馬夫得了裴源行的命令,將馬車駛得極慢,免得不小心就錯過了買傘尚未歸來的青竹。

車內的兩人靜默無聲,隻聽得見窗外傳來一下又一下的馬蹄聲。

裴源行的目光靜靜地落在了雲初的側臉上。

她眉眼依舊溫柔清麗,挺秀的細眉卻微微蹙起,掀起車簾的一角,目光有些呆滯地看著外頭出神。

風透過半撩起的車簾吹了進來,他們本就坐得近,他清晰地聞到了她身上的梅花香。

溫婉雅致,跟她的人一樣。

他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緊握成拳,複而又鬆開。

他雖跟她說,她姐姐不會有事的,可眼下她微微蹙起的眉頭在告訴他,她分明還在憂心著。

他沒告訴她實情,顯然是沒做錯。

青竹撩起簾子進了屋裏。

“二姑娘,方才奴婢從外頭回來,剛好在門口遇見了青兒姑娘,青兒姑娘說有東西要給您送來。”

玉竹將托盤擱在案桌上,拎起茶壺替雲初斟了一盞茶,偏頭問道:“你說的青兒姑娘又是何人?”

“莫怪你不認識她,我也是最近才和她談上話。隔壁的米大娘你總知道吧,她那宅子裏隻住著他們老夫妻倆,米大娘想著屋子空著也是白白浪費了,便賃出去了幾間給人住,平日裏也好趁便賺些銀錢補貼家用,那青兒姑娘便是米大娘的賃戶,仔細算起來,跟我們倒是一前一後搬來的年家胡同。”

玉竹撫掌笑道:“果然還是青竹厲害,我們三人一道搬來此處,平日裏我至多也就跟米大娘稍微閑聊上幾句,青竹竟連青兒姑娘也認識了。”

青竹哀歎道:“倒不是我愛四處搭訕,我瞧著那青兒姑娘也是可憐見的,聽米大娘說,她那對父母不把她當親生女兒看,鐵了心地逼著要她嫁給村子裏的一個男人,據聞那男人都四十多、近五十歲了,年紀太大不說,青兒姑娘若是嫁過去,還隻是當個小妾,並非是去當什麽正頭娘子。”

玉竹氣得橫眉冷目:“這如何使得?!這哪是在嫁女兒,分明是在糟**蹋那姑娘!”

“誰說不是呢。青兒姑娘得知此事後,自然是死活不依,怎料她父母已收下了對方的彩禮,指望靠著這筆彩禮幫自己的兒子蓋房子娶個媳婦兒,偏生那男人在村裏頭的名聲極壞,喝醉了酒就撒酒瘋,把他老婆往死裏打,他先前娶的那個老婆就是被他打了怕了,逮了個機會連夜逃走了,至今還不知躲在哪處不敢回村裏呢。”

玉竹叉腰點頭道:“是該如此,難道要她留在村裏被那混帳東西活活打死麽?要我說呀,那夫家分明就是個火坑,跳進去便完了,她那對父母可不是什麽好東西,他們這彩禮都收下了,再要他們吐出來悔婚,隻怕是難,還不如趕早逃走!”

“青兒姑娘跟你想到一塊兒去了,所以她便偷偷逃離了老家。她怕被人找到,便隻身一人跑來了京城。京城這麽大,村裏的那些人便是真要找她,隻怕也不容易找到。”

玉竹長長籲了口氣:“逃走了便好,往後都別再回去了。”

兩個丫鬟你一句、我一句的,讓雲初的心裏頓時生出些許憐惜。

青兒姑娘也是不容易的,幸而她行事果斷膽子大,若是換個性子溫軟些的遇到這種糟心事,往後的日子還指不定如何艱難呢。

玉竹忽而想到了雲家,禁不住感歎道:“說起來如他們這般狠心的父母當真是不少,你們瞧瞧咱三姑娘,得虧三姑娘有二姑娘這位嫡親姐姐一心護著,不然三姑娘的情況想來也不會比青兒姑娘好到哪裏去!”

先前老爺和太太老是拿著三姑娘的親事要挾二姑娘,雖說二姑娘終於想出了好法子了結了三姑娘的困境,可當日那仇,她至今還記著呢。

兒子金貴,女兒便該被他們利用、被他們當作不值錢的東西給賣了麽?

她呸!

玉竹正感到憤懣,外頭有人叩了幾下宅門。

青竹忙道:“應是青兒姑娘來了。”

雲初叮囑道:“青竹,你出去瞧瞧,若真是她,你不妨請她進屋來坐坐吧。”

青竹出了屋子,不消片刻,青兒姑娘果真跟在她的後頭進了屋裏。

青兒姑娘年紀不大,倒是個不卑不亢不膽怯的性子,跟雲初雖沒見過幾回麵,一進屋不用青竹提醒,便落落大方地行了個禮:“青兒見過雲姑娘。”

雲初默默打量著她,含笑道:“快坐下說話吧。”

這青兒姑娘不似尋常女兒家長得那般嬌柔,眉眼間倒難得的有一種英姿颯爽的氣勢。

隻一眼,雲初心裏便對青兒姑娘又多了幾分好感。

也合該是這樣的女中豪傑,才能果斷地做出逃出火坑、孤身一人來京城生活的豪舉。

青兒姑娘雙手遞上一盒糕點:“青兒今日帶了一盒老芳齋的杏仁酥過來,也不知雲姑娘愛吃不愛吃,還請姑娘笑納。”

玉竹拍手笑道:“怎麽不愛吃?!青兒姑娘可真真是咱二姑娘肚子裏的蛔蟲,咱二姑娘平日裏最愛吃的點心,當屬那老芳齋的杏仁酥了。”

青竹伸手接過點心盒子,坐在桌前的雲初彎了彎眉,道:“老芳齋一向生意極好,尤其是這杏仁酥,更是買的人極多,若是去得晚些,便是想買也買不到了。今日你去老芳齋,定是等了好久才買到了杏仁酥吧?”

青兒姑娘衝她爽朗一笑,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雲姑娘不用介意,青兒運氣好,今日去老芳齋買東西的時候,剛好鋪子裏的人不多。”

雲初撚起杏仁酥的動作一頓,眉心微微蹙起。

好生奇怪,這話他似乎也說過……

次日晌午,青兒姑娘拐出了年家胡同,又走了一段路,確定沒人留意到她,方才登上了一輛早些便已等在一旁的馬車上。

她向端坐在馬車裏的年輕男人行了一禮:“屬下見過世子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