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顧禮桓愣怔了兩息, 便也不再在意,轉身推門進了雅間。

裴源行下顎緊繃成一條線,眉眼間的銳氣更盛, 在原地立了良久, 才下了樓。

半個時辰前, 他和韓子瑜約了蔣大人在茶館的雅間見麵。

蔣大人是呂大人的上峰,裴源行跟蔣大人從未打過交道, 想著韓家跟蔣大人早些年是有些交情在的, 便托他相幫在中間搭個線,與蔣大人約了在雅間裏見上一麵。

把蔣大人送走後,坐在桌前的裴源行瑜放下茶盞, 問道:“依你看來, 今日之事有幾成把握?”

韓子瑜摩挲著下巴:“不好說。當年, 蔣大人是我祖父的學生, 照理是該給我韓子瑜幾分薄麵的,隻是一來他現如今在官場上混得風生水起, 說不準是不是還牢記著當年的那些情分;二來嫂子的四弟弟此回的確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 又理虧在先, 還真不好說結果會如何。”

裴源行擰著眉頭:“你是覺著此事無甚把握了?”

韓子瑜擺了擺手:“那倒也不盡然。審理此案的雖是呂大人,但蔣大人可是他的上峰, 一旦蔣大人出麵,呂大人怎敢不給他麵子?況且魏家的公子也並非毫無過錯, 魏家又有私下賄賂呂大人之嫌, 蔣大人一旦插手此案, 呂大人又怎敢再一味偏袒魏家?呂大人隻需秉公辦事, 不偏不倚,就有把握將嫂子的四弟弟從獄中撈出來。”

裴源行微闔著眼, 抬手揉了揉額角不置一詞。

韓子瑜輕笑了一聲,戲謔道:“看不出來你倒還真的挺疼嫂子的。嫂子娘家一攤上事,你就急著來找我。平日裏咱裴大少爺是多清高的一個人啊,哪會為了誰低聲下氣地開口求人呢!”

他可是瞧得真真的,裴源行雖麵上盡力保持著鎮定,可他們相識多年,他哪能看不出來裴源行很是在意此事,生怕蔣大人不肯答應幫忙。

裴源行哪是真在意他的小舅子會如何,他在乎的隻是嫂子罷了。

豈料某人隻是神色淡淡地掃了他一眼:“我不過是不想見到她娘家的麻煩事牽連到咱侯府,也就你閑得慌,盡愛胡思亂想。”

韓子瑜不服氣地斜睨著他:“你就嘴硬吧你!等過幾日蔣大人了結了此事,嫂子高興地撲你懷裏,我看你還舍不舍得推開她說今日這話!”

裴源行垂眸看著桌麵,神情中帶了一恍而過的溫柔。

初兒怕是不會如子瑜說的這般不矜持。

不過她心頭裏應該是會歡喜的吧。

得了韓子瑜的準信兒,又不願聽韓子瑜在那兒胡說八道,裴源行微微頷首,起身欲要告辭。

韓子瑜有些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你這是要走?”

裴源行冷冷一笑:“既是蔣大人會插手此案,那我便回去安心等他的佳音。”

“裴源行,你這也太不夠意思了吧,利用完我就拍拍屁股走人,我也不指望你答謝我,但你好歹留下來跟我喝兩杯再走。”

裴源行眼皮未抬,言簡意賅:“沒空!”

“沒空?!蒙誰呢你!今日是你休沐之日,怎就沒空陪我喝酒呢?”

裴源行隻作聽不見。

韓子瑜輕嘖了一聲,一臉了然道:“哦,我說呢,是為了早早回家陪嫂子吧。我看你啊,是巴不得整日跟嫂子黏在一處,見色忘友!行,本大爺最是知道體諒人了,既然你一心掛念著嫂子,勉強留你下來我也喝得不痛快,那你便趕緊回去陪嫂子去吧,但咱倆可說好了啊,下回有空了你定要陪我喝兩杯才行!”

裴源行推門出了雅間。

剛出雅間,便瞧見對麵雅間門前,雲初正跟個年輕男子在說話。

那男子穿了件月白色竹節紋的刻絲袍子,分外飄逸出塵。

裴源行半眯著眼,神色陰沉不虞。

兩人交談了不過幾句,雲初便辭別了那人。

裴源行抿緊著薄唇,看著雲初徑直下了樓。

那穿月白色長袍的男子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目送著雲初漸行漸遠,直到完全看不見她的身影了,才收回目光轉過身來。

對上裴源行的視線,兩個男人皆是微愣了一下。

不過一瞬,裴源行便認出此人正是新科探花郎顧禮桓,雲初閨中密友顧湘玉的大哥。

那日風清在寶墨閣聽聞人說,雲顧兩家的太太當年曾商議過顧禮桓和雲初的親事,兩人也算是青梅竹馬。

若不是雲初的生母早逝,雲修又嫌顧家隻是商賈之家,恐怕雲初最後還真會如了雲顧兩家太太的願,成了顧家的媳婦。

他練過功,耳力非常人可比。

即便離得遠,他也聽到雲初喚了顧禮桓一聲顧大哥,謝他多年來的照拂。

她看顧禮桓的時候,眉眼溫柔似水。

沒有防備,沒有疏離。

她素來是個恬靜沉穩的性子,可她在他麵前,跟她在顧禮桓麵前,分明是有些不一樣的。

顧大哥、世子爺……

關係親疏,一聽便知。

裴源行麵上絲毫不顯,垂在袖中的手指卻緊握成拳。

回了侯府,僅遲疑了一瞬,便越過書房,徑直回了聽雨居。

進屋時,看見雲初正坐在炕上埋首看書。

裴源行張了張嘴。

他很想跟她說,她無須再憂心她娘家的糟心事,他已托了人,有法子將她的四弟弟救出來。

前世她也是想過求他幫忙的,他還記得那日,她吹著冷風在書房門外站立了許久。

他不想見她,故而遲遲沒讓她進書房,他以為她會知難而退,自己乖乖回她屋裏,卻沒料到她也是個性子倔的,他不讓她進來,她便一直在外頭等著。

後來他見她微跛著腿腳進了書房,隻覺得滿心不快,她既是知道自己腿腳不好受不得涼,又何必還要自討苦吃地跑來找他。

那日之事,她心裏應該是有些怨他的吧。或許不是怨,而是自此認定了他是絕不會幫她半分的。

所以今生,她不願再跟他提起,轉而去找了別人幫忙。

顧大哥……

既是那般信任她的顧大哥,那便找他去吧。

原是他犯賤,連日來竟還一直掛念著此事。

他摔簾離開了屋子,轉身回了書房。

雲初將香譜擱在一旁。

那日回侯府的馬車上,她便開始思量可有什麽好法子能將四弟弟從獄中救出來。

四弟弟如何她並不十分關心,就四弟弟那毛躁脾氣,很該在牢裏再多待些時日,實打實地吃過苦頭了,他才能學會收收他那壞脾氣,免得三天兩頭地拖累娘家幫他善後。

可現如今她已拿救出四弟弟一事作為籌碼,逼得父親和邢氏畫了押,承諾日後再也不得幹涉沁兒的親事。

幫四弟弟一個忙,換得沁兒下半輩子的幸福,這筆交易不算虧。

她思來想去,要想了結四弟弟惹下的麻煩事,還得從魏夫人那邊下手。

她記得前世,魏夫人曾在永嘉郡主的一次賞花宴上,撞到了永嘉郡主身邊的一個侍女,害得侍女捧在手裏的香露瓶掉落在地上砸了一地。

此事本也不是什麽大事,偏生那香露是西域進貢的,逛遍全京都的香料鋪子都買不到的名貴東西,是以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前世,自賞花宴後沒幾日,她便被禁了足,每日困在屋裏抄寫經書,故而後來永嘉郡主是否惱了魏夫人,魏夫人又是否想了什麽法子化解難題,她一概不知。

雖不知此事最終是如何了結的,可想來魏夫人定會有些憂心。

眼下四弟弟得罪了魏家,出手毆打了魏家的公子,光是上門送禮向魏家賠罪定然是沒什麽用的。

興許被魏夫人摔碎在地上的那香露會是個契機。

她旁的本事沒有,幸而會一些調香之術,且在那次賞花宴上聞過那香露的氣味。

那西域進貢的果真是珍品,隔了一世,她對那香味依然記憶猶新。

前兩日她細細回想過那香露是用何種香料調製而成,並吩咐青竹去鋪子裏買了一些調製香露的香料回來。

這幾日她廢寢忘食地調製香露,總覺著還缺了一味香料。

玉竹端著托盤走了過來:“少夫人,您都調製了好幾個時辰了,先歇會兒喝杯熱茶吃些點心吧。”

雲初頭也不抬道:“你將茶點先擱在小幾上吧,我忙完了這些便過來吃。”

又調製了會兒,雲初才深吸了口氣,淨了手,撚起一塊栗粉糕咬了一小口。

凡事急不得,容她再仔細琢磨琢磨,興許就能調製出香露來了。

玉竹湊近著嗅了嗅一個罐子,奇道:“少夫人,這罐子裏裝的是何東西,怎地聞起來竟有些發臭。少夫人,您是不是用錯香料了?”

雲初拿起帕子,拂去粘在指尖上的糕點碎屑:“你就不知道了吧,調香的時候加入點這東西,能調和香精中的‘甜膩’味兒,聞起來才會更自然舒適。”

玉竹嘖嘖稱奇:“少夫人不說,奴婢還不知道有這等事呢,少夫人的調香手藝果真了得。”

雲初捏了捏她的臉頰:“你這丫頭就愛取笑我,哪是我厲害,說起來也是我無意間發現的竅門。”

玉竹拍了拍手,聲音裏染著喜悅:“少夫人,如此一來,您說的那個香露是不是就能調製出來了?”

少夫人已說了,若是哪日調製出香露,拿了去找魏夫人,四少爺的事情便好辦了。

倘若真的能成,少夫人跟三姑娘都能鬆口氣了……

居仁齋。

風清進屋來稟:“世子爺,韓公子過來了。”

裴源行將手中的筆扔到硯台邊上,吩咐道:“讓他進來吧。”

自茶館那日見了麵後已過了兩日,韓子瑜那廂是該有些消息了。

韓子瑜才進屋,裴源行便開口道:“事情辦得如何了?”

韓子瑜哭笑不得:“你倒是心急,我這還沒喝上一口熱茶呢,你便問上了。”他偏頭看向垂手侍立在一旁的風清,“你家主子見了你家少夫人也是這般猴急?”

風清忙低垂著頭,想笑而不敢笑。

裴源行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上茶去。”

韓子瑜知道裴源行的脾氣,哪敢再繼續打趣他,遂道出了今日過來的目的。

“今日那蔣大人找我來了,料你也猜不到,那魏家竟自行撤了訴狀,不再追究嫂子的四弟弟了,諒必不日他便能出獄了。”

“撤了訴狀?”放心之餘,裴源行心裏又生出些許疑惑。

先前魏家還不依不饒的,怎地突然就改了主意了?

“嗯,就是撤了訴狀。”

見裴源行默不作聲,韓子瑜忍不住埋怨道:“我辛辛苦苦幫你跑腿辦事,你就沒話說了?”

雖說此番能了結此事,其實並沒有蔣大人什麽功勞,但蔣大人總歸是他找來的吧,今日他得了消息便急忙忙地趕過來了,裴源行給他道一聲謝不為過吧。

裴源行的態度有些冷淡:“下回請你吃飯。”

“我難不成還圖你頓飯?行吧,你那臭脾氣我還有啥不清楚的,這會兒你心裏指不定有多樂呢,偏要板著一張臉怕人瞧出來。” 韓子瑜眉毛一挑,“哎,我隻好奇一件事,平日裏你在嫂子麵前,不會也是這副臭脾氣樣兒吧?”

裴源行麵色不改地端坐著,隻作聽不見。

韓子瑜忽而想起一件要緊事還沒說,忙又正色道:“話說除了我,你是不是還找了旁人幫忙解決此事?”

裴源行道:“除了你,我還能找誰?”

“那我今日怎聽得蔣大人說,像是還有另外一個人也找了關係托他想個法子將嫂子的四弟弟從牢裏撈出來。”

裴源行眼波微動,直直地看著韓子瑜:“蔣大人可有說是誰?”

“你也知道蔣大人如今當了大官了,說起話來遮遮掩掩的。他隻是露了個口風,要不是我追問個不休,怕是啥也打聽不到。”

“你就說那人是誰!”

絮絮叨叨,嘮叨得很。

“就是那新科探花郎,顧……”他眉頭舒展了一下,“就是那顧禮桓!聽聞聖上覺得他才華橫溢,很是賞識他,還封了個大理寺寺正的職位給他。”

裴源行瞳孔驟縮,銳利修長的劍眉漸漸露出一點陰鬱厲色,低聲嘀咕道:“繡花枕頭!”

韓子瑜愣了幾息,才回過神來:“繡花枕頭?!裴源行,人家可是新科探花郎!”

他晃了晃腦袋,“我跟你說,那日聖上當眾誇讚了顧郎君後,大臣們都連連點頭稱是,建安長公主還想招顧郎君為乘龍快婿呢!”

裴源行撇了撇嘴,冷哼一聲:“那倒是招他當女婿啊,磨磨唧唧,光說不做!”

韓子瑜的臉上帶了點詫異:“這可是婚姻大事,哪有這麽快就定下的,若是來個亂點鴛鴦譜,下半輩子的幸福就交代在這裏了。顧郎君長得一表人才,又是個有才華的,招他當女婿,嶽丈嶽母心裏自然是喜歡的,但也得看顧郎君心裏樂意不樂意。建安長公主自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若是硬要強行將顧郎君跟那女子湊一對,往後的日子怎會幸福!”

裴源行麵色一沉,一股煩躁感從心底翻湧而上,隻覺得此番話分外刺耳。

強扭的瓜不甜……

韓子瑜絲毫未察覺他的不悅,兀自說個不停,半晌才聽得裴源行說了句:“不甜!?誰說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