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頤至堂。

眾人回去後, 太夫人又拉著杜盈盈聊了好些體己話,撥了兩個自己的丫鬟去她屋裏伺候,細細叮囑了兩個丫鬟好些話, 想著舟車勞頓的, 這才放杜盈盈回屋歇息去了。

丫鬟琥珀替杜盈盈摘了釵環卸了妝, 又吩咐人打了熱水服侍姑娘沐浴。

沐浴出來,杜盈盈靠在大迎枕上, 一旁, 琥珀拿著一塊幹帕子,仔細地替杜盈盈絞著濕發。

窗外樹影搖曳,杜盈盈出神地望著窗外, 忽而想起院子裏的那兩道身影——

男人身姿高大挺拔, 動作卻溫柔細致, 替他麵前的女人整理著衣襟。

男才女貌, 分明是頂賞心悅目的一幕,可落在她眼裏, 卻覺得那畫麵莫名的刺眼。

她咬了下唇, 眼神晦澀:“琥珀, 你可瞧見源行哥哥的那位夫人了?”

外祖母已經私底下跟她提過了,在外祖母的眼裏她仍是杜家的二姑娘杜盈盈, 是外祖母放在心尖尖上的外孫女,可若是去了別處, 在旁人眼裏, 她便是外祖母因覺著投緣剛認下的義孫女裴盈兒。

既然如此, 她見了裴源行自然能喚他一聲‘源行哥哥’。

琥珀絞發的動作一頓, 愣愣道:“姑娘說的,可是那位跟著裴世子一道進屋的女子?”

“我說的便是她。”

琥珀以為杜盈盈隻是隨口問問, 便笑了笑,感歎道:“奴婢瞧著,那位少夫人長得倒是頗有幾分姿色。”

聽太夫人說,少夫人不過是一個尋常商戶的女兒罷了,就憑她的出身,哪就配得上侯府的世子爺了?

若不是她那過人的容貌,便是有著天大的恩情,世子爺怕是也不肯娶她進門的吧。

杜盈盈有點不屑地冷哼一聲,麵上卻帶著笑:“哦,琥珀你也覺得她長得貌美?那你瞧著,是少夫人長得更好看些,還是你家小姐更好看些?”

琥珀這才察覺到自己說話不防頭,一時惹得主子心裏不痛快了,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忙陪著笑,道:“那自然是姑娘漂亮了。容奴婢說一句實心話,那少夫人至多也隻能算是長得比尋常丫頭好看些,跟姑娘的花容月貌比起來,那可是差得遠了。”

杜盈盈的心裏頭分明是愉悅的,卻故意板著張臉,撩起眼皮白了琥珀一眼:“是嗎?你這小蹄子嘴裏沒幾句實話,慣愛拿話哄我!”

琥珀忙反駁道:“姑娘您可錯怪奴婢了。奴婢嘴笨,但奴婢說的可都是真心話,哪敢騙姑娘您哪?奴婢長這麽大,就沒見過比姑娘長得更容貌端麗的女子!”

“你緊張什麽,我也不過隨口問你一句罷了。”杜盈盈捏著帕子掩唇輕咳了兩聲,“不過我瞧她那模樣,倒也算得上是容貌不凡。”

“姑娘,女子的容貌固然重要,可奴婢覺著,那少夫人雖長得有幾分姿色,但奴婢聽聞她隻是商戶之女,今日一見,少夫人的打扮和氣質果然很是一般,一瞧便知是普通人家裏出來的。”

她偷偷瞄了眼杜盈盈的臉色,笑吟吟道,“比不得姑娘您半分呢。”

杜盈盈扯了扯帕子,看著琥珀似笑非笑。

她幽幽長歎了一聲,道:“她雖家世一般,倒是個有福氣的,竟能嫁給源行哥哥,還成了他的正妻。”

琥珀滿臉不屑道:“話雖如此,但那又如何?恕奴婢直言,光瞧太子殿下便知道了。”

“太子哥哥?!”杜盈盈麵上帶了點疑惑,“這跟太子哥哥又有何幹係?”

“姑娘您忘了?咱家大姑奶奶跟太子殿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嘛。太子殿下雖娶了太子妃,但他平日裏最最放在心上的卻是大姑奶奶,奴婢倒覺著,若非有祖製約束著,太子妃想要見太子殿下一麵呀,隻怕也難!”

杜盈盈眉眼含笑地看了她一眼,繼而又丟下一句:“你這小蹄子膽子倒是大,竟連太子哥哥的事也敢隨便拿來編排!”

琥珀嚇得脖子一縮,趕忙伸手捂住了嘴。

杜盈盈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罷了罷了,橫豎眼下屋裏隻有你我二人,不用太拘著,你想說什麽便說吧。隻是一件,這可不是咱杜家,你出了這屋門可莫要多嘴,若是惹下什麽大禍,連我也護不了你!”

琥珀忙不迭地點頭道:“姑娘放心,奴婢省得。”

兩人一時無話。

須臾,杜盈盈忽而問道:“你方才說……”

琥珀忙回道:“奴婢想著,太子妃雖不得太子殿下歡心,卻又不是少夫人能相比的。太子妃終究是高門名媛,縱使在太子殿下麵前不得寵,因她身份的緣故,太子殿下也定會敬重她幾分。倒是今日這位少夫人,她又算是什麽出身,世子爺又怎會把她放在眼裏?”

杜盈盈歪著頭,看著琥珀:“是嗎?”

姚嬤嬤跟著風清進了居仁齋。

待風清退出了書房,裴源行抬眸看著姚嬤嬤,目光沉沉:“知道我為何叫你過來嗎?”

姚嬤嬤來之前雖已猜到了幾分,但心裏還是不免一驚,已是臉色慘白,忙跪了下去:“老奴有罪。”

裴源行緩緩頷首,冷哼了聲:“你倒是識時務,我尚未問你什麽,你便承認了。”

“老奴不敢欺瞞世子爺。”

“不敢欺瞞我?!不敢欺瞞我,那你給初兒灌的又是什麽好東西!”

姚嬤嬤兩頰微顫,攥緊的手指用力到幾近泛白:“老奴自知有罪,不敢奢求世子爺的寬恕。”

裴源行眼中多了幾份冷意:“姚嬤嬤,你是我娘親留給我的人,你明知在這個侯府裏,你是我為數不多還願信上幾分的人。我把聽雨居交到你手裏,由你來全權打理。我以為有你在,我便能放心地在外麵博一番天下。可你卻做了什麽?你跟太夫人聯手,給初兒灌避子湯,你到底是何居心?”

明麵上他雖會喚太夫人一聲‘祖母’,可他心裏頭從來是不認她的。

多年來他一直提防著府裏的所有人,卻沒料到他最信任的姚嬤嬤也會背叛他,也會有膽子聯手太夫人對付他。

“我若是不問你,你是不是還想繼續瞞著我?你是想看著初兒再無生養的可能,你便高興了,覺得自己立下大功,能去太夫人那邊領賞了?”

姚嬤嬤眉眼低垂,輕聲道:“那日太夫人遣了春蘭將湯藥送來聽雨居,春蘭雖說那是太夫人賞給少夫人調養身子的補藥,可老奴一聞便知那是避子湯。”

她抬眼望著裴源行,“世子爺,您可知老奴為何看穿而不說穿嗎?當年阮姨娘臨死前將您托付給老奴,老奴便答應過她,此生便是拚上這條老命,也要將您照顧得妥妥帖帖。”

裴源行的眼眶難得地紅了紅:“你既是答應過我娘親,為何還要背著我害我妻子?”

“世子爺,容老奴直言,難得太夫人跟老奴利益相同,老奴又怎肯錯失這個機會不幫太夫人一把?

“當初雲家使計攀上了您,侯爺也不知道心疼您,害您白白成了兩家人的犧牲品,不得不娶了少夫人進門。雲家做事卑鄙無恥,且出身低微,少夫人不配為您生下孩子,成為您嫡子的生母!”

她仰起頭,大義凜然道,“世子爺,您前途無量,往後是要做大事的人,您真正需要的,是一位名副其實的高門貴女,能在背後默默扶持您,有著勢力強大的娘家給您當靠山,而不是少夫人這樣的商戶之女!

“當年阮姨娘病逝,您才不過五歲,便被侯爺帶去了侯夫人的屋裏撫養。侯爺見侯夫人沒了自己的親骨肉,怕侯夫人傷心才將您送去侯夫人的身邊,卻從未去想過,侯夫人是否真心待您,您在蘭雪堂是否過得好。”

世子爺長得像阮姨娘,侯爺的幾房妾室皆跟侯夫人長得有幾分相似,阮姨娘的眼睛更是和侯夫人的像極了。

世子爺長得肖似夭折的大少爺,侯爺便將世子爺送去蘭雪堂寄養在侯夫人的名下,這不是將世子爺當作大少爺的替身又是什麽?

府裏人人都道世子爺是個有福氣的,旁的庶子哪有像他這般養在嫡母房裏來得尊貴,可又有誰能體會世子爺做替身的苦楚。

“老奴何嚐不知您這些年來的隱忍和蟄伏,您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為自己爭口氣,不用再受他人的擺布,阮姨娘若泉下有知,能為您感到驕傲嗎?老奴不知太夫人為何要給少夫人送來避子湯,老奴隻知道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少夫人誕下孩子,毀了您的前程!”

若非跟太夫人抱有相同的意圖,她便是冒著得罪太夫人、被太夫人發賣趕出侯府的風險,也斷不會聽憑太夫人把手伸到聽雨居。

裴源行看著姚嬤嬤,冷峻的麵容一片陰翳:“我娘親並非出身名門,我也隻是個妾室生的庶子,可你該明白,我若是有能耐,即便在任何人眼裏我隻是個身份低賤的庶子,我也能替我自己掙個好前程!

“你說我該娶個高門貴女,靠著妻子娘家的勢力一步登天,可你有沒有想過,我若是個中庸無能的,莫說有沒有妻子娘家這座靠山了,即便我貴為嫡子,我也隻能守著份家產坐吃山空!”

姚嬤嬤一時無言。

她是親眼看著裴源行長大成人的——

他跟阮姨娘相依為命時受的苦;

阮姨娘逝世後他在侯夫人房裏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人眼色過日子;

府裏另外幾個姨娘因嫉恨他,在背後對他使的絆子;

他在沙場上浴血奮戰打了場勝仗歸來,才開始在聖上露臉,侯爺才待他另眼相看些。

沒人比她更清楚這些年來他過得有多不易。

他應娶個品行高潔、溫柔敦厚的妻子相伴相隨,幫他管理後院,扶持他登上高位,而不是娶一個攀高結貴的商戶女。

“我當初的確是不情不願地娶了初兒,可她既然已是我的妻子,我便盡力護她周全。我若是連自己的妻子也護不了,盡想著依靠嶽丈家的勢力一步登天,那我又算什麽男人,又有何顏麵談什麽前程!”

裴源行眉宇間透著沉穩和堅定。

姚嬤嬤突然覺得眼前變得明亮起來。

是她老了,腦子糊塗了,她該相信行哥兒的,不該幫著太夫人對少夫人下手。

姚嬤嬤的神情變化盡數落入裴源行的眼中。

她覺著懊悔,可那又如何,聽雨居已經容不下她這樣的人了。

今日是看著太夫人給雲初端來避子湯卻佯裝不知,那麽明日呢,她是否又會為了旁的緣故加害雲初?

她是下人,她違抗不了太夫人,這些他並非不明白,可她卻不該瞞著他此事!

前世,姚嬤嬤是否也任由那一碗碗避子湯被人送進了聽雨居,而他自己,竟也是個眼瞎的。

姚嬤嬤低眉順眼地垂手跪在案桌前,忽而瞧見一雙雲紋皂角靴緩步走到了她的麵前。

“姚嬤嬤,你服侍我這麽多年,你該清楚我的脾氣,我最恨的便是算計我、在我背後捅我刀的人!”

“求世子爺責罰。”

裴源行向她投去淩厲的一瞥,果決道,“念在你曾經救過我娘親,又盡心服侍我多年的情分上,我不會發賣你,你知道該怎麽做。另,我給你三日時間,你將你的東西收拾幹淨,三日後,我不想再在侯府看到你!”

姚嬤嬤瞳孔緊縮,手指微微顫抖著,靜默片刻才低聲回道:“謝世子爺責罰。”

行哥兒是她親手帶大的,他的性子她比誰都清楚。他睚眥必報,害過他的人,從來都沒什麽好下場。

依照他的脾氣,他已然對她手下留情了。

前腳杜盈盈進了侯府,後腳太夫人就遣人喊侯爺過來說話。

落座之後,太夫人便開門見山道:“你平日公事繁忙,我也不白費時間跟你繞圈子了。昨日盈兒來了府裏,諒必你也已經知道了此事。”

侯爺神情一僵。

母親真是人老昏憒了,竟將杜家那丫頭帶來了侯府。

他不動聲色地壓下雜亂的思緒,道:“母親想念外孫女,兒子明白。”

太夫人卻瞧不得他跟她打馬虎眼,冷著聲音道:“盈兒是我外孫女,我自是想念的。”

她睨了他一眼,等他發話,但侯爺隻是低垂著頭一聲不吭。

看似恭敬,卻分明是一句話不多說,一步路不多走的路子。

太夫人暗暗冷笑。

行哥兒倒是跟他一個模子裏出來的,一個賽一個地心機深重!

“雲家那丫頭嫁進我們侯府也有些日子了”太夫人突然換了話題,“我看著她真是哪哪哪都當不得我們侯府的少夫人,家世,門第一樣都沒有,依著我的意思,倒是叫行哥兒休了雲家那丫頭,也免得我們整個侯府被人恥笑隻能娶個腿腳不好的!”

侯爺擰著眉頭:“母親說笑了。雲初雖說沒有家世門第,但品行端正,自嫁入府裏,一直盡心侍奉公婆、晨昏定省,待行哥兒也很是細心,沒一絲過錯,母親怎好叫行哥兒休了她,說出去別人也隻會覺得我們侯府待人刻薄!”

太夫人聞言,隻覺得胸口發悶,想要反駁幾句,卻又找不到反駁的話來。

半晌,才咬牙點頭道:“好,不休便不休,但我們侯府的世子夫人總得是家世顯赫、溫柔敦厚之人。”

“母親這話是何意思?”

“什麽意思?!”太夫人直問到他臉上,“意思就是讓行哥兒娶了盈兒當平妻。盈兒是什麽身份、雲家那丫頭又是何出身?讓她跟盈兒平起平坐,已然是委屈盈兒了。”

侯爺忍著心裏的煩躁抿了口茶。

還委屈盈兒了呢,隻要他在一日,就絕不會讓杜盈盈嫁進這個侯府。

也不想想杜家現如今處於何種境地,跟杜家扯上關係,後患無窮。

至於雲家那丫頭,當初那姓雲的逼婚,他堂堂北定侯,卻被逼得遂了對方的願,折了自己一個兒子,娶個商戶之女進門,讓外頭人表麵誇北定侯府知恩圖報,背後笑話北定侯府的世子娶了個出身門第都不相配的商戶之女。

可縱使外麵人再笑話侯府,他也絕不會叫行哥兒休了雲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