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聞言, 裴源行臉上的神色凝滯了一下,一雙幽深的風眸直望著她。

“這事絕不會發生。”沉默幾息,他再度開口, 聲音帶著點嘶啞, “絕對絕對不會再發生!”

他別開眼, 掩去了眸底的情緒,被他擁在懷裏的雲初卻隔著薄薄的中衣感覺到他的身子微顫著。

若不是知道他素來是個冷心冷麵的, 她幾乎要以為他是在憂心她的安危。

她“嗯”了一聲, 欲要將他推開,還未來得及用力,便感到腰上一緊, 男人強健有力的手臂已一把將她摁回了他懷裏, 言簡意賅道:“睡了。”

次日一大早, 雲初請過安回了聽雨居,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紫荊便進屋來稟, 說倪大夫已在院子裏候著了。

前一日裴源行曾提起過, 說他會叫大夫過來替她把把脈, 雲初以為他不過隨口說說罷了,倒是沒料到他到記在了心裏。

雲初垂眸沉吟了一瞬。

她不想大夫來替她把脈。

但倪大夫不是旁人, 當初若不是倪大夫醫術高明、細心診治她的腿疾,她腿上的傷也未必能治好。

念著倪大夫的恩情, 請人走的話便有些說不出口了。

“請倪大夫進屋來吧。”

紫荊應了聲是, 撩了簾子出去了, 很快便引著倪大夫走了屋。

倪大夫對雲初行了個禮:“見過少夫人。”

“倪大夫快坐吧。”

倪大夫謝過雲初落了座。

“今日過來, 是想替少夫人把把脈。”

雲初神色自若地笑了笑:“勞倪大夫記掛,隻是我身子並無不適, 倒累得倪大夫白跑一趟了。”

“少夫人此言差矣。少夫人身子無恙自然是好事,隻是在下受了世子爺的托付,所以特來侯府替少夫人診脈,還望少夫人能體諒世子爺一片苦心,莫要拒絕了。”

雲初不再堅持,頷首答應了。

既是定要把把脈,那便把吧。

倪大夫得了雲初的應允,將她的左手放在軟枕上診了診脈。

不過幾息,倪大夫臉上的神情便僵了一下,眉頭也隨之蹙起。

她拉過雲初的右手手腕,微微闔上眼,片刻後,才睜開雙目道:“少夫人似乎服用過不少涼藥。涼藥傷身,恕在下直言,隻怕少夫人體寒不易受孕。”

雲初麵上淡淡的,讓人分辨不出任何情緒。

“多謝倪大夫提醒。”

她遞了個眼色給站在一旁的青竹,青竹會意,上前付了診費。

倪大夫忙推辭道:“少夫人客氣了。”

“不客氣,那原是倪大夫該得的。”

倪大夫見推辭不過,隻得收下了。

雲初吩咐道:“青竹,送倪大夫出去吧。”

倪大夫剛出了院門,便被裴源行身邊的小廝月朗喊住了。

“倪大夫,能否隨我去一趟世子爺的書房?”

倪大夫本就是裴源行喊來替雲初把脈的,聽月朗如此說,趕忙跟在月朗的後頭去了居仁齋。

進了書房,見裴源行在書架前翻書,倪大夫忙給世子爺行了禮。

裴源行放下手中的書,問道:“倪大夫,雲初眼下情況如何?”

倪大夫眼神躲閃一瞬,垂首道:“在下不才,沒能診斷出什麽來。”

上回是替少夫人療傷,她身為一位大夫,自是竭盡所能替病人診治,世子爺問起少夫人的病情時,她更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可如今牽涉到的,卻是高門內宅的陰**私事。

這可是北定侯府,若是因此得罪了府裏的哪位主子,弄死她簡直比碾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

剛才她冷眼瞧著,少夫人竟是一點不覺得詫異,明擺著少夫人已對此起了疑心,卻又顧忌著不敢鬧開。堂堂少夫人尚且如此,何況是她。

她願救死扶傷,可她同樣也惜命,不止是她自己的性命,還有她全家人的性命。

這種見不得光的陰**私事,她不想摻和。

她的猶豫和畏縮,盡數落入裴源行的眼中。

良久等不到半分回應,他沉下臉,催促道:“我既是叫你過來,便是要聽你說真話!”

倪大夫懦動著嘴唇,欲言又止。

耐性一點點被磨去,他陡然拔高了聲音道:“說!”

倪大夫這才開口道:“回世子爺的話,少夫人應是喝過涼藥,且服用的量還不少。”

裴源行臉上神色一怔,愣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裏仍帶著些難以置信:“雲初喝過涼藥?”

倪大夫點頭道:“在下不敢欺瞞世子爺。”

裴源行眉眼沉鬱,顯然是含了隱怒。

雲初竟服用過涼藥!

倪大夫硬著頭皮坦言道:“還有一事,少夫人許是知道她患有體寒之症。”

“大夫為何如此斷定?”

倪大夫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裴源行的神色:“在下也隻是猜疑,拿不出證據來。”

“你照直了說便是!”

“方才在下診完脈後,便跟少夫人說,她應是服用過涼藥,少夫人半點不顯詫異,也未曾說什麽,隻是付了診費吩咐下人送我出去。”

該說的皆已說清楚,倪大夫又反複叮囑了幾遍,暗示裴源行莫要再讓雲初繼續服用涼藥,免得傷了根本,便難懷上了。

待月朗送走了倪大夫,裴源行垂眸看著案幾,麵上帶著一絲森冷煞氣。

雲初性子內斂他是知道的,可即便她再能隱忍,也斷不該在聽聞自己體寒不易生養後無半點反應。

她這般淡定,是因為涼藥本就是她自己偷偷服下的?

還是藥其實是別人給她下的?

明知倪大夫是他請來的,問診後定會向他稟報,饒是如此,被大夫診出體寒她卻沒有半點窘迫。若是雲初自己服下的避子湯,她定然不會如此淡定,還會千方百計躲過倪大夫的問診。

但最主要的,還是他不信她就那麽不想懷他的孩子。

假使是旁人端來給她喝的,即便雲初之前一直被蒙在鼓裏,那麽當她親耳聽到倪大夫說她服用過避子湯的時候,她為何一點反應都沒有?

換作是尋常人,要麽是感到懼怕、驚詫,抑或是憤怒,麵上總該顯露出些情緒才是,可聽倪大夫的意思,雲初竟是一點不覺得意外。

莫非她一早便知道,有人在偷偷給她下藥、想要絕了她的子嗣?

她一字不跟他提及此事,是覺得他們二人惹不起那幕後黑手,還是她全然不信他會為她出頭做什麽……

不說裴源行這邊還在琢磨避子湯一事,太夫人已遣了人前往通州,將杜盈盈一行人等接回了侯府。

杜盈盈入府的時候,剛過了巳時。

空中烏雲密布,眼見著有幾分大雨將至的跡象。

祖母早在半個多時辰前便命幾個晚輩等在垂花門處迎接初來乍到的杜盈盈,裴珂萱時不時仰頭望一眼天色,臉上帶著幾分不耐,無奈是祖母親口吩咐下來的,再滿心不願也隻得等著。

裴珂萱撇了撇嘴,忽而聽見由遠及近地傳來一陣馬蹄聲,響了兩下便停下了。

丫鬟輕輕撩開車簾,一個曼妙的身影從馬車裏出來,丫鬟忙伸手攙扶住那姑娘,姑娘踩著腳凳緩緩下了馬車。

馮嬤嬤走了上去,喜出望外道:“盈兒姑娘,您可算是來了,太夫人可念叨了您好久了,總算把您給盼來了。”

杜盈盈嘴角帶著笑意:“您瞧著甚是眼熟,您定是外祖母身邊的馮嬤嬤吧?”

馮嬤嬤忙不迭地誇讚道:“盈兒姑娘好記性。”

杜盈盈一麵跟馮嬤嬤寒暄著,一麵又卻不著痕跡地把在場的其他人掃了一眼,視線掠過裴源行時,眼裏劃過一抹驚豔,轉瞬即逝。

馮嬤嬤這人,少說也有一萬個心眼子,哪會瞧不出些端倪來,心裏又記著太夫人說過的那番話,臉上堆著笑道:“盈兒姑娘,老奴我竟忘了跟您介紹了,這位便是咱侯府的世子爺。”

杜盈盈羞羞答答地給裴源行福了福。

裴源行眉眼淡漠,隻微微頷首便無其他反應了。

馮嬤嬤知道裴源行是個冷淡沉默寡言的,杜盈盈又是個未出閣的姑娘,無論心裏是怎麽想的,跟個男子初次相見的確不適宜多言什麽,她來回打量著兩人,想起太夫人眼下正打著撮合他倆的念頭,便又笑著湊趣道:“盈兒姑娘,此次太夫人本想著叫世子爺親自去通州接您的,隻是世子爺剛好忙著,便隻好作罷。”

裴源行眼眸微眯,以掩去眼底肆虐的寒意。

馮嬤嬤倒真是個忠心耿耿的狗奴才,若是不知她身份的人見了她今日此番模樣,還真會將她認作是煙花之地的老鴇。

隻是馮嬤嬤這手未免伸得太長了些。

雲初一臉淡然地看著神色各異的眾人,心裏卻不由詫異,盈兒姑娘怎地這時候來了侯府?

馮嬤嬤見裴源行不搭腔,忙對杜盈盈殷勤地道:“盈兒姑娘,太夫人這會兒怕是早就等得心急了,您且隨老奴去頤至堂見見太夫人吧。”

杜盈盈眸中含笑道:“有勞馮嬤嬤了。”

馮嬤嬤扶著杜盈盈坐上了代步的小油車往頤至堂方向去了。

雲初不想坐小油車,便故意落在了最後頭。

玉竹不禁有些心急:“少夫人,再不趕快點,可就要晚到啦。”

雲初淡淡地笑了笑,道:“好玉竹,我想走走,你陪我。”

有些事她得好好想想。走回去也不會比坐小油車慢多少,何況盈兒姑娘來了,隻怕太夫人眼裏隻有那盈兒姑娘了,哪會注意到她是不是晚到。

玉竹應聲扶著她,才走了兩步,走在前麵的裴源行卻回頭看了雲初一眼。

他折了回來,道:“走得真慢!”

雲初眨了眨眼睛,心想著她走得慢惹到他了嗎,她又沒讓他等她。

裴源行卻嘴角微翹,帶了少許倨傲:“上來!”

雲初的睫羽微顫著,呆愣了一瞬。

上來?!

他又在說什麽?

裴源行不悅地皺了皺眉,背對著她蹲了下來,重複道:“上來!”

雲初這才意識到他說的上來指的是什麽。

她後退半步,道:“不勞煩世子爺,妾身自己能走。”

裴源行仍保持著蹲下的姿勢不變,語氣裏帶了點不耐煩:“不上來,我便抱你去頤至堂!”

雲初躊躇不前,想著,裴源行偏偏是執拗的性子,她說不勞煩,他斷不會改變主意的。被他抱著去太夫人的屋裏,還不如由他背著去,省得多事。

她咬著下唇,上前兩步趴在了他的背上。

裴源行忽而想起了前世。

那日,他帶著杜盈盈回了侯府,雲初蹣跚地趕來,丫鬟雖在一旁替她打著傘遮掩了幾分,卻依舊難掩她一身的狼狽。

見此,他心中頓生怒意。

他的妻子,就是這般的心機深重。

前腳得知他帶了個女子回府,後腳便匆匆趕來,還在他麵前做出一副腿腳疼痛難忍,卻強硬忍下的樣子。

如此惺惺作態。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縱使他不喜她,正室的位子總歸是她的,他定不會讓旁人奪了去。

她這番作態又是何必?

但後來,他自己的腳也瘸了後,他才知道,原來,每逢陰雨天氣,瘸了的腳會疼得厲害。

他是習武之人,又曾在戰場上殺過敵受過傷,可即便如此,他也能感到細細麻麻的疼。

他尚且如此,何況是她這樣一個身子嬌弱的女子。

杜盈盈進府那日,外麵下著雨。

她一瘸一拐地,原是腿腳真的不適。

他莫名地心頭一酸。

他真的該死。

裴源行收回思緒,微微偏過頭去,啞著嗓子,語氣裏帶著顯而易見的別扭:“腳疼不疼?”

雲初輕輕地搖了搖頭,即刻又回過神來,心想著,他哪瞧得見她是在搖頭還是在點頭。

“妾身不疼。”

某人已少了幾分先前的別扭,執著道:“要下雨了,你的腳會不疼?”

雲初一僵。

感覺到她身子僵硬,裴源行便有點後悔話說得不太中聽。明明是想關心她,卻總是用嗆人的語氣同她說話。

他垂眸看著腳下,漆黑的瞳孔裏斂著情緒。

他又不是子瑜,哪說得來好聽的話兒!

兩人靜默了片刻。

“你摟緊一點,這樣背著,太重!”裴源行終是忍不住,壓下心頭的那點複雜,先打破了沉默。

雲初淡聲道:“世子爺還是放妾身下來吧,妾身可以自己走。”

他冷哼了一聲,沒好氣地道:“你又走不快。”

“世子爺,容妾身直言,您背著妾身,走得也並不比妾身自己走得更快。”

她的聲音依舊溫和輕柔,可落在他耳中,卻品出幾分她耐著性子、跟個胡攪蠻纏的孩子分辯道理的味兒。

裴源行微微有些失落。

他拚命想要待她好些,偏生又不知從何做起。

總盼著她能跟他靠近些,卻總又讓她離他愈發的遠。

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腳下的步子加快了些。

她嫌他走得慢,他走得再快些便是了。

直到進了頤至堂的院門,裴源行才放下了雲初。

她還未站穩,裴源行已朝她麵前湊近些許。

“世子爺……”雲初朝後退了一步。

“別動!”他的聲音裏有幾分落寞。

他一麵說,一麵用修長的手指給她整理衣襟。

屋裏,杜盈盈透過支起的窗子剛好看到了院子裏的這一幕……

聽雨居,雲初坐在臨窗的炕上盯著窗外的一株冬青樹。

和前世一樣,杜盈盈還是來了侯府。

隻是她想不明白,今生盈兒姑娘怎地來的這般早。

前幾日裴源行提過,說是要出門接一位女子回府。

那會兒她便知道他要去接的人就是盈兒姑娘。

前世,裴源行就是在十月底出的遠門,十二月中旬的時候,他帶著盈兒姑娘回了京城。

是以,前幾日裴源行提起接人之事的時候,她並不覺著不對勁。可今日見著盈兒姑娘,她很是詫異,怎地盈兒姑娘腳程這般快。

不僅如此,與前世相比,今生發生的很多事,都變得跟前世不大一樣了。

今世她仍是在燈會上受了傷,而後嫁進了侯府,可跟前世不同的是,今世裴源行去雲宅給她送了藥,還為她請來了倪大夫。

前世,她因盈兒姑娘吐瀉之事被罰跪祠堂,之後來替她做針灸的亦是這位倪大夫。

是巧合還是偶然呢?

雲初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她又想到了新婚當夜。

今世裴源行依然不喜她,這一點裴源行明明白白地說了,可新婚當夜他卻留在了聽雨居,而不是如前世那般去了書房過夜。

然後是回門那日,他陪她一道回了雲家。

再後來,她生辰日,他送了她一塊玉佩。

還有那日他問她夢見了什麽,她回答,她夢見自己被燒死在一場大火裏,裴源行卻說,這事絕對絕對不會再發生。

他為何說“不會再”?

她總一心記掛著旁的事,卻因此忽視了很多細節。

要不是方才裴源行背她的時候問了她一句“要下雨了,你的腳會不疼?”,她都不會對他起疑心。

今生她雖還是受了傷,但是比起前世,大夫隻去了雲宅兩回便沒再去了,因而留下了病根,今生卻因著有倪大夫的細心照拂以及裴源行送的藥粉,腿腳恢複得極好。盡管每逢下雨,她的右腳還是會隱隱作痛,卻比前世那種苦不堪言的疼痛好了不知多少。

可裴源行又怎會知道,每逢雨天她的腿腳會疼。

她從未跟他提過半句。

既然如此,他又是從何得知的?

隻有傷了腿的人,才深知腿疾之苦,旁人哪能體會半分?

雲初歎了口氣,換了個坐姿繼續沉吟著。

是了,他自然是知道腿傷之人的苦楚的,如果裴源行也是重生之人的話。

她曾夢見他拄著拐杖在她墓碑前燒紙錢。

他的腿也瘸過,所以他才會知道腿疾會在陰雨天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