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瘟疫(一)
嶴州十八城本就守衛森嚴, 瘟疫傳入城內之後,森嚴之上又層層加碼。
哪怕沈祇手持文書,從頭到腳也是被人搜了個遍, 後與同入主城的醫者, 在一集中營內, 被艾葉洗了七日才得以進城。
以致於沈祇有幾日不論吃什麽喝什麽都是一股子艾葉味道,聞多了犯惡心,難受的緊。
再入城中, 當著先會被安置到一處落腳,結果幾輛馬車, 馬不停蹄帶著車上的十七位大夫不知直奔何處。
與沈祇同坐一車的, 有兩個看起來已年過古稀,頭發全白, 雙眼倒不渾濁看著很是精神。想起召集令上寫著老弱可免,沈祇便開口問了這話。
那身著銀灰長袍的醫者道:“薑某已是半截入土之人,一條命置之度外便是沒什麽可惜,得城主令, 當真能扼止瘟疫蔓延那是最好, 如若不能, 能救幾人便是幾人。”
另一位絳紅長袍老者點頭, 性子瞧著倒是比銀灰長袍的老者閑散些, 接話道:“爾等年歲尚小, 此次當真拿瘟疫沒辦法, 也不用自責,保住自己小命要緊。可不興薑老頭說的那話, 自己的小命才是最重要的。”
坐在沈祇旁邊的是之前同住的吳梓興,話多, 拿肩膀碰了碰沈祇:“這兩位是嶴州出了名的神醫,薑公和賴公。”
沈祇自是作揖行禮。
賴公道:“少年英姿,師承何人?”
“謝一。”
薑公緘默,賴公冷哼道:“謝小子醫術高明,我等攀比不得,卻不成想甚少入世隻為達官貴人行醫問藥的教出來的徒弟竟還能下山為民醫治。稀奇,當真稀奇。”
那這話裏的意思就沒多少稀奇的意思了,多是諷刺。
沈祇對於自己師父的往年事跡也聽謝懷夕說過一些,到後頭多少明白那吃穿用度的來頭,不過沈祇和師父相處,並不覺師父是愛財之人。
其他緣由,便也就輪不著他去管了。
吳梓興咋呼:“你是謝神醫的徒弟?謝神醫這些年都在為紫笙毒奔走,竟舍得放徒弟下山?”
“紫笙毒?”沈祇蹙眉,這毒他聽都沒聽過,剛想再問,馬車便停了下來。
馬兒嘶鳴,以及在車內就能聞到的燒焦味兒,莫名讓人心裏生了忐忑。
各自都用白布掩住了口鼻,才有了動作。
一下馬車,沈祇愣住了。
指節在廣袖之中都爆開了青筋,麵色褪去紅潤,是被眼前之景震懾的煞白。
一時心中起的不是悲痛,卻是無處宣告的迷惘和恐懼。
他不明白...
不明白死氣為何蔓延...
不明白屍首何以堆疊成山...
不明白嘶啞的幾近無力的哀嚎重疊之時竟不是哀歌...
不明白明明還有氣息的活人,卻被直接丟到了死人堆裏...
不明白尋常百姓隻求溫飽平安一生卻要遭此橫禍如畜生般任人擺布...
更不明白身為身著錦衣華服麵目冷然的清貴男子,身為一州少主,怎能無情一聲令下就將這群無辜百姓至於火海之中。
火海割裂出了兩個似都虛幻的人間,一方是執掌生殺大權的高位者,一方是求個全屍都卑微的螻蟻。
比起年輕人的怔神,兩位老者則顯出了不一樣。薑公負手而立,隱隱可見那廣袖的顫動,至於賴公...竟是當場抹起了眼淚。
老者的哭泣之聲又將這幅人間煉獄之景,對比的更是荒誕不經。
那少主似是沒注意到身後的動靜,也沒在意到身後多了一批人,直到兵將上前稟報,這慕容一族的少主才回了頭。
年歲約莫剛過弱冠,下半張臉帶著防護的布罩,上半張臉雖嫩,那雙眼卻瞧著讓人生了畏怯。此情此景,瞧不出他有何怒哀,不知朝旁邊的兵將說了什麽,沈祇等人便被人引到了另一處高地。
這位慕容少主則隨後姍姍來遲,在簡陋的棚帳之內坐定之後才開口道:“有勞各位醫者應招而來,嶴州城外戰事不斷想必各位也有所耳聞,瘟疫隨戰事一同爆發已有些時日。哪怕嶴州關卡重重,終究還是沒防住。”
慕容琛側頭,看著那不遠處更盛的火光,聲音很是寒涼:“主城內現有病患也已區分開來,小吏也是挨家挨戶每日上門詢問是否有何異常,但凡隱瞞不報者,按死罪重罰。如此還怕防不住,我便想著,這瘟疫還是得請醫術高明的醫者研製出得用的方子來才算上策。”
薑公行禮:“老叟有一事想問。”
慕容琛道:“薑公請說。”
薑公從未見過這位少城主,他卻知曉他名諱,因此心中倒是安定了一些,薑公便繼續道:“百姓無辜,感染瘟疫實非百姓之罪過。老叟見那大火之中仍有活人,不知少主決斷,卻覺少主此舉實在...”頓了頓,聲音有了哽咽,“實在殘忍。”
慕容琛定睛看著麵前佝僂著腰的老者,半晌未言。沈祇瞧不出他的喜怒,直到兩人視線對上,沈祇也站了出來,開口道:“多活一日,便多了一日的生機。”
其他人便也附和。
慕容琛長歎一口氣,聲音更沉:“瘟疫來勢凶猛,城內醫者對瘟疫束手無策,為避免更多百姓造此劫難,便是殘忍,此舉也是必行不可。”
賴公剛想反駁,被慕容琛抬手製止,他目光如炬,掃過眾人:“嶴州十八城,若不作此下策,如今牽連百姓何止於此。我知醫者仁心,但其位不同,考量自也不同。”
“各位應招而來,少宸心中不勝感激,卻也要和各位明言,此番生死怕是由天不由己。瘟疫棘手,且時日不能再拖,各位需得深入病患之中。”慕容琛食指點了點石桌:“一月,最多一月,不論是根治的方子,還是緩症的方子,必須要有。”
此言一出,醫者麵麵相覷。
沈祇道:“若是研製不出方子,不知少主是如何打算。”
一旁和沈祇相處多些還算相熟的吳梓興,杜仲達二人被他這一問,冷汗都快出來了。少主這意思不就是如若他們研製不出方子,定要重罰的意思嗎?還特意問出來,說出口的豈不是成了少主之令,到時候哪怕有心斡旋,軍令如山,怎能不行?
慕容琛道:“各位醫者不用多心,既然各位願意前來,我便知曉各位為百姓之心。需要什麽藥材,自稟報,不夠的沒有的,自有旁人操心。一月乃極限,若能研製出,自有大賞,若無...”
之後的言語則讓人備覺骨寒。
“若無,各位也性命無憂,隻是這主城...”
“便要封城,連著瘟疫一把火燒個幹淨。”
遠處火光仍舊大盛,隻是再沒了求生的淒厲之聲。
沈祇直起身子,看著那火光的晃影在遠處山林襯托之下,顯出奇異的光景來。氣息之間尚且還能聞到些焦糊之味,聞進軀體之中,流入四肢百骸,教那魂魄都生了戰栗。
生死,生死。
生生死死。
沈祇本以為這一幕便已經是最糟的煉獄了,等真到了專門放置病患的遠在深林中的一明堂之時,沈祇才覺自己到底還是太年輕。
一明堂,許是少城主想給這些病患些希望,才取的。說是堂,更像村,前後幾十間,還有正在建的。
慕容琛未雨綢繆,如今這幾十間住的還不算滿,如今日夜加緊蓋著,就算後頭病患多了,也不怕不夠用。
但沈祇知曉,至多一百間,也就到了大限了。
一明堂未按男女區分,而是按著症狀輕重而分。
有城內醫術高明的兩位醫者照料著,還有些穿著小吏衣裳的打著下手。
聽說其他的自認醫術一般的,便在城內每日挨家挨戶查訪。
對於一明堂之內的人來說,沈祇這一行十七人大夫,便是他們的希望。平時求神拜佛,真到生死之時,醫者便堪比神明。
當一群還能下床的病患拖著病軀,滿臉求生之渴求的齊泱泱的跪在麵前時候,沈祇第一反應不是旁的,而是想逃。
目光所及之處...
一家三口緊緊縮在一起,丈夫應該是病得嚴重些,妻子更為瘦弱,滿臉擔憂;那小男娃娃則是揪著爹爹的袖子,瑟縮其側...
抱著年幼孫子的老姝,渾身透著死氣,那小孫子卻極為眷戀的撫摸她散亂的發絲...
還有麵前抱著嬰兒的女子...
此刻,這些人,都在向他求生。
沈祇無意識的退了一步。
他下山之前,隻在山腳幾個零星小村落行醫過,還未試過去醫治大的病症;雖被師父誇獎天賦極高,可...
不一樣,終究是不一樣。
沈祇目光發散,都有些看不清這群百姓的臉。
直到賴公一聲大喝:“有病還不趕緊躺著,真想死嗎!”
他回過神,便見麵前百姓齊齊磕頭,嗚咽之言不絕。
此時已臨近黃昏。
入夜之後的黑,他們是如何度過,帶著對死的懼怕,對生的期望嗎?
沈祇閉上眼,思緒閃過眉兒的臉。
“隻要活著,總是能活的好的。”
是了...
是了。
他不能怕,多一天,便多一天的希望,便能多救一個人。
至於其他的,背著醫箱一頭紮進病患之中的少年,便未作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