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風刀霜箭
因著桑婆一頓數落, 謝懷夕討好,直接幫著挑水灑掃屋子,沈祇在竹林小榭門口開始劈柴。阿蠻跑去廚房做了吃食, 眉兒則跟了阿蠻一起。
四個少年皆忙活, 桑婆就躺在院門口的搖椅上給自己扇扇子。
實際桑婆能和幾個小子有什麽氣, 不還是因著那三娘氣。氣自家公子費勁心血,一頭頭發都白了去,都是為了那女子治病, 結果呢,頭發全白, 那毒還是沒清。
眼下離那掃把星的大限之日隻剩下不到五年時日, 公子急,她又何嚐不急。如若有了法子能救治, 豁出去她這條老命她也是願的,隻是不想看著公子再為其耗盡心血,最後還是一場空。
桑婆心思因這事兒這麽多年那氣憋了一滿腔,都快凝成了恨, 公子是她從小奶大。她又因著習武不能生育, 主子去世後, 她和林伯便將公子視如親生, 結果呢...放在心尖尖兒上的寶貝疙瘩, 就為了那個也沒見著多絕色的女子浪費了這許多年。
當真能跟了公子, 也就罷了。
桑婆冷哼一聲, 心裏忍不住罵,真不知道公子圖個什麽, 反正她是不明白,心氣兒不順, 看著一旁劈柴的沈祇也就不順眼。這幾個小子要來,她是知道的,公子因著三娘央求,要多收個徒弟的事兒她也是知道的,這小子,年歲不大,氣韻倒是不錯。
好在不是什麽阿貓阿狗,不然桑婆覺著自己這麽一大把年紀真得氣死。
“你喚做什麽。”
沈祇聽到桑婆問話,手中停了停,回頭朝著桑婆恭敬道:“喚做沈祇,神祇的祇。”
“為何想學醫。”
“想救人。”
“為何想救人。”
“隻想著救了,少些離別。”
“學醫甚苦,幫了旁人,旁人隻當理所應當。”
“但求問心無愧。”
桑婆搖著手中扇子,掃了沈祇一眼,示意他繼續砍柴:“天地遼闊,生靈無數,你學醫,能救得幾人?救得了人,卻救不了人心,到頭來不過一生窮盡,沒個著落。”
沈祇沉默片刻之後,直起了身子,遙望滿目青翠,風過,葉落,猶如人之一生最後也不過如這落地的竹葉,最後化為泥塵,少年眼中有了悲憫之色,輕聲道:“桑婆你老人家吃過的飯比我吃過的鹽都多,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對的,生老病死是人逃不脫的,我自己也是。芸芸眾生,我不過是滄海一栗,能做多少事我心中有數。過往不曾明白為何我阿爹可以為了些不相幹的人舍生忘死,眼下我是有些明白卻又不十分清楚的。”
想起自己爹爹,這一年多顛簸之景又如走馬燈一般在沈祇腦海裏一一劃過,最後在阿雲之死定格,那一聲我隻是想回家見我阿父,讓沈祇心口有些發堵,沈祇的聲音更輕:“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修身養性,我心之所向隻求做我阿爹一般的人。世道,人心,好也好,壞也壞,我自該清清朗朗立於天地之間。”
“願你言行如一。”
“自然。”
之後再無言,不過桑婆待晚食的時候也沒再擺臉子了,吃了會兒誇了兩個小姑娘做的吃食不錯,便自去了二樓休憩。幾個孩子就自己待一處玩些去就是了。
桑婆處的一樓內有了書架,上頭有些書,他沒跟著謝懷夕一起出去,眉兒與阿蠻跟著一道去玩他也沒管,隻坐在燭火下翻著書冊。
竹林小榭能聽到溪水流淌之聲,也能聽到竹葉之聲,更有山間林鳥啼鳴之聲,混著竹林獨有的氣味,沈祇翻著翻著便覺身子倦意,眼皮子打架,那書冊就擱置到了腿上睡了過去。
眉兒和阿蠻回屋拿巾帕的時候,就看到沈祇正睡得香沉。兩人躡手躡腳走近,阿蠻不禁感歎男子白起來,原是這般好看的,他睡著沒了醒著時候的疏離冷漠,睫毛那般長了去,整個人都收斂了,成了可愛的小獸。阿蠻記得他對眉兒溫柔模樣,沒成想自己隻有在他睡著的時候才能切身感受到。
眉兒小心翼翼的拉過了阿蠻的胳膊,噓聲道:“別吵他,他睡著了正好,我們去玩水。”
“好,前頭溪水深的地方好像還可以沐浴。”
“好啊好啊,讓謝懷夕遠處守著,我們去沐浴。”
心中有情愛,這情愛和玩樂衝撞的時候,還是能暫時放放的。那小溪水流清澈見底,幾盞燈籠一放,昏黃之下沐浴閑談,豈不樂哉。
去了夏日暑熱,一身清爽入睡該是多舒服的。
是以兩個小姑娘沒在心上人麵前多做停留而是直接拿了包袱巾帕等物就躡手躡腳出了竹林小榭。
外頭溪水旁,謝懷夕正提著五六盞燈籠等著,見人出來,忙道:“走吧,沈祇沒攔著?”
“他睡著了。”
“如此甚好,省的他婆媽。”謝懷夕催二人:“一共六盞,一會兒岸邊給你們放五盞,還有一盞我自己留著,我也去洗洗。”
阿蠻立馬道:“啊,不行,想想都奇怪的。你就在那灌木那兒守著,等我們洗完了你再洗。”
“六盞燈籠都得給我們。”眉兒插了句嘴。
“好好好。”
三人自去沐浴不說,沈祇卻在這頭輾轉兩次醒了過來。
一醒,先是平緩了下剛睡醒的迷蒙,然後才起身,沈祇將書冊放好,走到門口看了眼月亮,估摸時辰快子時,原當著那幾人已睡了去,便打算去小溪處洗洗便也睡了。
誰知西側間並不見謝懷夕,沈祇就又去東側間看了看,也不見兩個女子人影。蹙眉正疑惑之際,就聽外頭傳來了些聲響,沈祇踱步出去,就看見謝懷夕跟個掛燈籠的木杆子似的,站在溪水斜側一邊。
而阿蠻和眉兒兩個姑娘的頭發濕著垂在腦海,顯然是剛剛沐浴過。沈祇視線一錯又去看謝懷夕腦袋,那二愣子頭發也胡亂簡單的拿了發冠固定。
再看眉兒滿目笑容脫鞋襪的模樣那般的輕快就踩了水,那溪裏有小魚,半下午到的時候沈祇是看見的,夜深至此,才去想了捉魚玩,合著白日聽了自己話是陽奉陰違麽。
一想到謝懷夕洗過的溪水,也曾從眉兒身上流淌過,沈祇閉上眼睛,被在身後的五指捏成拳又放鬆,念頭一過,便是眉兒想做的事不與自己說道了去,隻偷偷摸摸的。
不與自己說便也罷了,偷偷摸摸便也罷了,笑得那般開心是做甚。與自己一起時怎的總是落淚發脾氣,怎的與旁人就笑得那般恣意。
惱怒之下是深層的無法言說的一股子情緒。
像是一股繩子帶了惱人的小刺盤旋至他的心口,不至於痛,卻是疼中帶著癢,還有被繩子絞伐的窒息。
沈祇轉身去了西側間,想到眉兒那般恣意模樣很少,想著讓她那般玩了吧,別拘了她了。反正拘了她,她也不聽隻改了偷偷摸摸。
其實她與自己說了,自己帶她去又何嚐不可。
隻是男女有別,女子一雙腳那般的地方,怎好在個不算相熟的人麵前露了去。
不得不說,謝懷夕這個沈祇未來的師兄,一路上費心費力費銀子還挨了揍的人,此時此刻在沈祇眼裏不過是個“不算相熟”的人,要說沒有偏見,這話說出去誰信。
沈祇抬手摸摸額角,起身走到門口,腳步頓住,看到那個人形燈架又轉回了西側間。
當著沈祇不會再出來了,結果不過幾息,沈祇還是又走了出來。
這回麵色已不是尋常的麵無表情,明明五官也沒怎麽動,謝懷夕聽到動靜側過頭看的時候,愣是覺得此刻的沈祇渾身上下都是冰霜。原當著沈祇不過還是老樣子,隻擺了臉色不說話,沒打算多搭理的,但當謝懷夕看到沈祇背著的弓箭,並且駕弓起箭的時候,謝懷夕慌了。
隻肖一箭,人形燈架子就散了。
那六盞燈籠落到地上,落入水裏,就這麽滅了燈火。
兩個小姑娘看到沈祇也是嚇一跳,反應卻全然不同,阿蠻看著謝懷夕滿臉慫氣,直接笑了;眉兒則是慌裏慌張的爬上了岸,也不顧那腳還濕著,趁著沈祇走到岸邊之時直接就把鞋襪胡亂穿上了。
心裏還有些自責,眉兒咬著下唇,想著沈祇那話也是好意,自己不願意的話當時就該說了,而不是半夜又偷偷摸摸的跑出來玩水。
謝懷夕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師弟發起火來他還是有些怵得慌的。那一箭其他人不知道他還能不知道麽,離這般遠直滅燈芯,這要是朝著自己腦袋來,還不得一箭直接從眉心而過。不過謝懷夕好麵子,也心疼眉兒整天受他這兄長的氣,直接就站到了眉兒身前。
謝懷夕不護還好,這身子一動,冷若冰霜已不足以形容走過來的沈祇,那眼神猶如風刀霜箭,被看得人著實是慌亂的。
阿蠻是在看到沈祇臉色的時候,才知道好像玩過頭了,笑模樣沒了,也從水裏走上了岸。
“好玩麽。”
三個字很簡單,眉兒捏著手心卻不敢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