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去見你

雪煙掛斷裴良朋的來電。

舅舅等會來巷口接她,絕對不能讓他看出異樣。

她拍了下臉頰,緩和著情緒。

不一會,裴良朋走出巷子,見到她連忙招手。

“小煙,在這呢。”

“舅舅。”雪煙拖著行李箱,小步跑過去,“其實你不用來接我也可以的。”

“天色晚,巷子又多,我怕你迷路了。”裴良朋帶著她往裏走,又問:“吃過晚飯沒?”

“吃了。”

兩人一邊聊,一邊走。

很快到了門口。

打開門,齊蘭夏還沒回家。

一個瘦高少年正斜在沙發上,聽見動靜偏頭,冷淡的視線在她身上兜一圈。

這是舅舅的養子,裴池。

雪煙隻在小時候和他見過幾麵。

齊蘭夏早年生過一場病,失去了生育能力,於是兩夫妻便抱了個孩子回來,當做親生的養。

但外婆不喜歡齊蘭夏,連同不喜歡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孫子,於是這麽多年,他都沒能回去老家過個年。

雪煙局促地站著,小心朝他笑了下。

少年像沒看到,冷淡地回過頭去。

雪煙收了笑意,垂下眼。

裴良朋將她帶到他麵前,“小池,這是你表妹雪煙,現在開始住咱們這,平時你多照顧著她。”

雪煙主動出聲:“表哥,你好。”

裴池點了下頭,目光定在她的臉上,皺了皺眉,敷衍地應了聲。

“你好。”

看見他的反應,雪煙意識到,這個表哥並不喜歡自己。又一個不太好的開始。

裴良朋粗線條,倒沒看出什麽,直接將她帶進二樓閣樓,叮囑幾句,就出了門。

雪煙將行李箱放在門邊,環視四周一圈。

這明顯是個雜物間,剛被收拾幹淨。

一張薄而窄的木床,一個布料衣櫃,一張書桌,逼仄得轉身都困難。

父親去世前,雪煙一直過著富足的生活,不曾體會過缺錢的感受,即使在繼父家住,也比這舒服些。

不過有個落腳的地方,她已經很滿足了。

……

隔天清晨。

雪煙醒得早,在別人家,她不敢睡太晚。

她有點混沌,等意識回籠,才坐起身來。

昨天收拾得太晚,衣櫃敞著,裏頭掛著一批舞裙。

這是雪玉樹以前買給她的。

她天賦高,以前拿了不少舞蹈比賽冠軍,但他去世後,家裏情況急轉直下。

裴秀穎忙著尋找新的飯票,也就不願意在風花雪月的事上再浪費錢。

雪煙也不敢提起,背著她練,到底沒丟了底子。

天氣太熱了。

雪煙晃著領子,散開全身的熱氣。

房間有個風扇,舊得她不敢開。室內悶得難受,她一晚上都在出汗,醒了好幾回。

雪煙隔著窗戶,望向窗外。

一棟棟窄樓四壁斑駁,窗欄腐鏽,間距小得能握手,窗邊有棵老樹,綠得青蔥。對麵晾著未幹的衣服,連陽光都沒有,更別談任何風景了。

艱難生存的人都起來了,鍋碗瓢盆叮咣響,還有早餐叫賣的聲音。

煙火氣息倒是濃鬱。

雪煙也沒空欣賞,後背黏著睡裙,難受得厲害。

她撈起另一件睡裙,下了樓。

早上六點,其他人都還沒醒。

雪煙輕手輕腳地,進了浴室,她想衝澡,順便洗了個頭。

今天是第一天上學,她不想破壞形象。

洗完後,她用毛巾包著濕發,盯著鏡子中的自己。

她生得漂亮。

是屬於地暗天昏時,能點亮天光的類型。

第一眼就讓人過目不忘,所以從小到大,她收了不計其數的情書。

她各方麵都像雪玉樹,唯獨體質像了裴秀穎。

尤其父親走後,她一到換季就容易過敏,輕點抹藥就過去了,嚴重些的,遍及全身,甚至會紅腫流膿。

這問題給她招來了不少流言蜚語,很多人都以為這病會傳染。

中考前三個月,她精神壓力大,又得了神經性皮炎。

一開始隻是起了皰疹,奇癢無比,後來開始蔓延全身,看著觸目驚心。

同學們都不敢和她做過多接觸,為此,她漸漸習慣了戴口罩。

好在她足夠努力,沒讓這病影響高考,還是考上了全市的重點高中。

現在皮膚雖然有點凸起,但到底看得出長相了。

她放寬心情,再養養就全好了。

雪煙收回眼,戴上口罩,出了浴室。

正好看到了從臥室出來的裴池。

他生得高,長相俊秀,頭發偏長,穿著綠色T恤,氣質沒衣服顏色蓬勃,倒是透著一股陰鬱的味道。

雪煙主動打招呼:“表哥,早上好。”

裴池直接無視她,頹廢地晃著,掠過她時,感受到她身上的水汽。

他抬起頭,忽地一怔。

雪煙背對他,單手用毛巾揉著濕發,一邊用塑料杯倒了杯水。

喝完後,她轉過身,正好對上他的視線。

“表哥,怎麽了?”

裴池收回眼,聲音含著未睡醒的啞,“沒事。”

雪煙不疑有他,朝他笑了下,抬腳往樓上走。

人字拖落地的輕響,一下下的,聽得人心頭發癢。

裴池偏過頭,目光釘在她身上,不自覺從上往下挪動。

雪煙穿件白色吊帶裙,套著米色罩衫,脖頸纖細,他應該一隻手就能握住。

她生得纖瘦,腰肢柔軟,膚白欲溶,抬腳時,裙擺起伏,小腿線條美麗,看著荏弱可憐。

裴池眼神轉深,喉嚨滾了下,心底倒是勾起了點興味。

臉上坑坑窪窪的,身材倒是勾人。

……

雪煙打開窗,坐在桌前吹風,好將頭發弄幹。

半晌,她聽見樓下的響動,應該是舅舅舅媽醒來了。

她一開始沒在意,但很快聽見他們吵了起來。

“你那好妹妹怎麽想的?好好的親閨女,她個做親媽的不養,扔到我們這算什麽事?”

“你這什麽話?”裴良朋音量刻意放低,聽不太清,“我妹的情況你不知道?”

“她都上高中了,就不能去住宿?”

“秀穎去問過了,學校已經沒宿舍了。不住我們這,你讓她住哪?”

雪煙動作微頓,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難受。

原來裴秀穎一開始,是想直接把她扔進宿舍的。

“她還呼呼睡懶覺呢。還有,你妹是怎麽教人的?”說到這,齊蘭夏似乎更不滿了,拔高了音量,“來親戚家住,你這外甥女倒是不客套,連點上門禮都沒準備。”

“……”

“我看她啊,眼裏根本就沒你這個舅舅。”

雪煙心裏堵得慌。

要是昨天走路小心點,沒招惹那群人,就能把西瓜拿回來,現在也不至於被人背地數落。

她感到羞恥,深吸著氣,寬慰自己。

算了,必有後福,以後她在這多表現些,他們會喜歡她的。

底下還在吵著。

裴良朋是個淳樸的人,嘴皮子不利索,這會也動怒了。

“你注意言辭!我妹不給了生活費?多副碗筷的事,能吃咱們多少錢?”

“就那麽點錢,夠誰用?你不當家,當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齊蘭夏冷笑,火氣更大,“現在就嫌我摳了?你每天就掙幾個子啊,話倒是說得輕鬆。”

裴良朋似乎怕吵醒雪煙,軟下語氣,隻想息事寧人,“我沒這意思,而且雪煙這孩子打小就聽話,不會讓你操心的。”

齊蘭夏咄咄逼人:“你這話……”

“煩不煩!她早醒了,你們在這吵不嫌丟人?”

是裴池不耐煩的聲音。

底下的聲響頓時全然消失。

雪煙睫羽動了動,怔怔地看著窗外。

……

現在是九月初,正是開學季。

雪煙去年映雪囊螢,所幸如願以償,考上了本市排名第一的休港高中。

裴池比她大一歲,和她同校,聽舅舅說,也是理科生,成績拔尖,老師們都很看好他。

吃過一頓尷尬的早餐,裴良朋送兩人去學校。

路上,裴良朋好幾次欲言又止。

雪煙看出他的顧慮,找了個話口,說自己剛在睡回籠覺,勉強將這事糊弄過去。

至於他信不信,那就不關她的事了。

粉飾太平罷了。

現實世界大多都是這樣的,隻要所有人不捅破這層紙,就能裝作事情沒發生過。

虛偽嗎?

當然,但這就是生活的規矩。

裴良朋和班主任解釋了雪煙的皮膚情況。

葉寧是個溫柔的老師,很喜歡這個成績拔尖的學生,也心疼她以前的遭遇。

“雪煙是嗎?我們學校各方麵都不錯的,你在這可以安心讀書。如果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找老師幫忙。”

“……”

她強調:“任何。”

雪煙彎了下唇:“謝謝老師。”

辦理好入學手續,裴良朋反複叮囑,這才趕著去做工。

兩人不同級,裴池是理科班,離得遠,他沒打聲招呼,就獨自走了。

回到班級。

雪煙按照座位表,找到自己的位置。

同桌是個男孩,長得清秀斯文,主動和她打招呼。

“你好,我叫岑文逸,是休港本地人,你呢?”

雪煙不太適應自來熟的熱情,僵硬著說:“你好,我叫雪煙。”

岑文逸笑得陽光,努力地在找話題,“你名字好好聽,有什麽寓意嗎?”

她的名字是雪玉樹取的,現在被人誇讚,心裏難免高興,防備心也卸下了大半。

她彎唇笑,認真地解釋:“我爸爸取的,是紅爐點雪,落紙雲煙的意思。”

“你爸真有文化。”岑文逸嘖嘖稱奇,見她一直戴著口罩,奇怪道:“這怎麽了?生病了嗎?”

“有點過敏。”雪煙不想解釋太多,隔絕了他的好奇心。

約莫看出了她不願意多聊,岑文逸也沒追問,繞到別處,認識新同學了。

雪煙鬆了口氣,也沒興趣認識新同學,她隻希望接下來三年能平平順順度過,不起事端。

雪煙剛放下包,正準備坐下,就被人抱了個滿懷。

緊接著,就是道綿軟又充滿抱怨的嗓音。

“阿羞,剛給你發微信,說一起吃早餐,怎麽沒搭理我?”

雪煙連忙扶桌穩住身子,不用抬頭,光聽聲音也知道是陳念薇。

她倆是一個村出來的,算是從小玩到大,即使後來兩人初中不在一個學校,也時常保持聯係。

好在,很幸運的是,這次她們不僅同班,還是上下桌。

雪煙說:“我剛在老師辦公室,不方便看。”

陳念薇沒計較,反而看到她還戴著口罩,臉一垮,“怎麽還沒好啊?”

有熟人在身邊,雪煙放鬆了許多。

“快好了。”

陳念薇站直身子,怕紮得她傷口難受,捋了捋她散在眉眼的碎發,而後,心疼道:“趕緊去醫院看看,拖著不好。”

“嗯。”

“你自己來的?”

“不是,我舅舅剛走。”

陳念薇皺眉:“你真搬去你舅舅家了?”

前陣子就聽她說起這事,隻是陳念薇一直不太敢信,沒想到裴秀穎居然真答應了。

雪煙點頭。

“怎麽會?”陳念薇看了眼周圍,壓低聲音:“那林靜怡不是得意死了?”

雪煙抿了下唇,“分開也好。大家樂得輕鬆。”

“那也是,好過她每次都找你麻煩。”說起這點,陳念薇就氣得要死,“上次她自己錢不見了,竟然說是你偷的。我真想套個麻袋,把她揍一頓!”

雪煙笑眯眯的,像沒把這件事放心上。

“違法亂紀,不怕警察叔叔抓你呀。”

……

上課後,雪煙發現沒人在意她皮膚的問題,心裏也沒那麽緊繃了。

這樣很好,她不想像以前那樣,反複解釋自己的病,讓人厭煩極了。

葉寧在講台上徐徐講課。

雪煙盯著黑板,有條不紊地記筆記。

她的成績是付出很多汗水得來的。

即使在繼父家寄人籬下,皮膚病反反複複,流言讓她不堪其擾,深夜裏,她的房間總會亮著燈,不厭其煩地學習。

她像隻籠中雀,羽翼未豐,想往外飛,卻時時刻刻不能飛。

下課後,學生們都天真年輕,很快混成一團,嬉笑打鬧著,寂靜的校園又熱鬧起來,充滿青春蓬勃的氣息。

雪煙收到了裴秀穎的信息。

媽媽:【阿羞,小靜忘帶盒飯了,打她電話不接。】

媽媽:【我在校門口,你去喊她來拿。】

雪煙心裏難受,抿唇敲字:【她都多大人了。】

裴秀穎又發來信息:【你也有,一起來。】

雪煙這才平衡了些,彎唇笑了下,刪去框裏的話,隻發了一個字。

【好。】

林靜怡在文科普通班,雪煙是理科重點班,她和岑文逸打聽後,發現兩棟樓離著不遠。

雪煙沒拖拉,直接去林靜怡教室,喊她出來,原原本本轉達了話。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校門口。

裴秀穎等了一會了,把便當塞她們手上,還特意姐妹倆在學校要好好相處,互相照顧。

林靜怡雖然任性,脾氣差,但從小喪母,缺乏母愛,在裴秀穎麵前很是聽話,人前也會裝出一副好妹妹的樣子。

等裴秀穎走了,林靜怡的笑容瞬間斂起,對她沒什麽好臉色。

多年戰火,雪煙早就不在乎這些,拎著飯盒剛想走。

林靜怡叫住她,輕哼聲:“你……你皮膚好點沒?”

雪煙怔住:“快好了。”

林靜怡“哦”了聲,麵無表情道:“媽想帶你去醫院,爸手頭緊,昨晚他倆吵了一架。”

還以為她轉性了。

林靜怡繼續說:“我聽見媽在廁所哭到半夜。”

她似乎也煩,語氣暴躁:“你趕緊好,這樣大家都好過點。”

雪煙安靜站著。

她永遠是家裏矛盾的源頭。

似乎因為她的存在,才讓這個家永遠充斥著暴風雨,陷入永無休止的爭吵裏。

她能理解長輩的操勞,要廢很大的力氣,才能擦亮家庭的燈火。

隻是她被釘在“都怪你”的恥辱柱上,她心有不甘,妄圖洗刷冤屈,為自己正名。

是大人被生活的巨浪馴服,充斥著怨氣,才需要找個宣泄口。

而她,不幸地成為了這個靶子。

她身陷火宅,發出微弱的聲音,但沒人聽。

生活朝朝暮暮,她百口莫辯,遍體鱗傷。

最後她捂上耳朵,再也不想較真了。

-

另一邊,幾分鍾前。

尹星宇剛打完一局遊戲,抬頭,似乎看到什麽,愣了幾秒。

“見鬼了。”

陸京燃倚在籃球架邊,長腿微曲,指尖轉著球,渾身懶散又冷戾。

“怎麽?”

尹星宇揚了揚下巴,“你看看,這不是差點害你撞車的小冤家?”